……
郁危陷在不安稳的梦里,蹙着眉,低声跟着梦里的人念道:“明如晦。”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在浴桶里泡着了,而是躺在厚厚的、柔软的床榻上。房里烛光暗沉不晃眼,烧成烛花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恬淡宁神的熏香,都引得人往更沉的梦境坠去。
郁危翻了个身,把被子蹬掉,继续睡。
……
明如晦没有食言,从那日之后,就开始日日教他认字。
除却基本的功课,郁危还要练习符术、修行灵力,修习之余,又被派去帮椿浇花种地、锄草赶鸟,一天下来,经常在晚饭时累得睡过去。
虽然累,但很新奇。从前他不知道世上有一座山叫昆仑山,不知道符术是这么厉害的东西,也不知道原来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好。
他以为自己会被打上另一个奴印,但明如晦却从来没有逼他做过什么危险的事情。最严重的一次,是罚他抄了一百遍自己的名字,因为他为了省时省力,故意写成了“日口日”。最危险的事,是让他帮椿赶走偷吃胡萝卜的兔子,结果他不熟悉路,一不留神掉进了河里。
在楼家日复一日的折磨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郁危抱着热气腾腾的粥碗,眼睛里被蒸出一层雾一样的水汽。他认真地想,要是能一直留下来就好了。
这几日明如晦下山,山上只剩下了他和椿守着。昆仑山上的饭菜很可口,椿不仅是打理整个山头的好手,还是个好厨子,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
椿谨遵自家殿下“别饿着徒弟”的嘱托,不停地给对面夹菜,郁危不浪费粮食,把碗里的食物全部吃光,然后说:“谢谢。”
顿了顿,他又问了自己很在意的问题:“我师尊去哪了?”
椿一愣,随即给他解释道:“殿下每隔些时日,都要下山镇压灾厄,每隔五年,还要去地府加固封印,以防恶神出世。”
这些天住在山上,郁危只知道明如晦很厉害,却不知道有多么厉害:“那是什么?”
椿一滞,暗中叹一口气,心道殿下怎么又忘了说。他招了招手,把偷听的小花小草都赶走,紧接着低下眼,耐心地道:“太初时,人间浩劫肆虐,邪祟横行,没有法度、没有轮回。瘟疫灾厄、寿命气数,都乱成了套。后来天道为了镇压生劫、老劫、病劫、死劫、苦劫这五劫之乱,以天地间至灵至性之物,筑成了白玉京。”
“后来,天道指引下,有五人分别破了这五劫,证道飞升白玉京,成了世人皆知的五位古神。后世的灾厄,都由几位古神掌管减灭肃清。”
椿在桌上摆了五块小石子,低头看了片刻,无奈笑道:“殿下就是第一位破劫飞升之人,也是如今世间最后一位古神。”
郁危问:“为什么是最后一位?”
闻言,椿面上划过一抹怅然的阴翳,神色微沉,道:“当年与殿下一同飞升的,是曾跟在殿下身边的两位侍读。殿下主生,句容主老,祝芒主病。随后的百年,另一神位才被填满,是主苦的少皋。”
生老病苦,还差一位。
郁危不知不觉已经听了进去,下意识地问:“那主死的呢?”
椿叹了口气。
“不知名讳。”他说,“那位破劫飞升之日,屠戮生灵,残害神祇,踏过尸山血海,火烧白玉京。”
“……”
郁危皱起眉:“所以最后只剩下了我师尊吗?”
“是。”椿淡声道,“白玉京坍塌,殿下当时也重伤濒死,最终耗尽灵力修为,灵台破裂,才将之封印到了地下。”
他停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气氛有些沉重,于是缓和地笑了笑,活跃心情般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殿下这些年来也从没跟什么人提起过。陨落的那三位古神如今也已轮回转世,不过也奇怪,殿下从没打算去找故友,几百年来,都是自己一个人过。”
“所以这百年来人间的担子都落到了殿下身上,他才会这么忙又那么无聊。”椿打趣地对郁危眨眨眼睛,“收你做了徒弟,正好他也能解解闷。”
“是吗。”郁危凉凉道,“他那时说,他不缺徒弟,也不需要人解闷。”
椿一下子被呛到,猛地咳嗽起来。半晌,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颊:“……殿下真是这么说的?”
郁危冷漠地撇撇嘴,还有些耿耿于怀。毕竟第一次装乖就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他想不通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如果是真的不讨明如晦的喜欢,对方又为什么改主意把他带回来。
想了想,他又明白了。明如晦并没有那么喜欢他,一开始也是真的不想要他。如果那天楼涣带去昆仑山的是其他人,更合对方的眼缘,或许对方并不会拒绝。
郁危有些不爽,面无表情地想,不管怎样,他现在都是明如晦的徒弟了,喜欢不喜欢都是。
他神色游移地放空了一会儿,成功把自己安慰好了,想起什么,又问:“我师尊当年的生劫……是怎么破的?”
这是楼涣要他问的问题。
这个问题他也很好奇,他对明如晦这个人都充满了好奇和探知欲,从第一眼起就已经破茧发芽,像是一种本能的驱使。
椿怔了怔,如实道:“我不知道。”
“殿下飞升前,我还没有诞生灵识。”他歉疚地笑笑,“他也从来不提。”
“我只知道,生死劫非常人所能解,势必凶险万分。如果你想知道,可以去问殿下。”
郁危摇了摇头:“不必了。”
如果连椿都不知道,明如晦更不可能告诉他。
吃完饭刷好碗,他跟椿告别,回到了自己的小院,抽出一张空白符纸,开始写。
笔和朱砂都是椿给他准备的。郁危端端正正拿起笔,鲜红的朱砂液,按照明如晦教他的一笔一划写。
一张写废了,再抽出一张,重新写。
连写了几张,他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发现堆叠的几张废弃符纸上,中间歪歪扭扭,都是三个字,写了好多。
——明如晦。
郁危:“……”
被罚抄抄得习惯了,现在他拿起笔下意识写的就是这三个字,符文早忘到不知哪里去了。
怀恨在心的小徒弟将几张写着自家师尊大名的纸揉吧揉吧,扔进了废纸篓。
过了一会儿,郁危又翻出一本书,开始抄。但没抄几页,指尖突然剧烈地抖了一下,笔从手心滑落,摔倒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
郁危急促地吸了口气,然后反应过来,死死咬紧了牙。
铺天盖地的毒效发作起来,与洗髓取骨无异。顷刻间他后背单衣就被冷汗打湿,颤抖着弓起脊梁,蜷缩起来。
好疼。
郁危胡乱将小臂塞到牙齿下,狠狠咬住,但嗓眼还是溢出了两声呜咽。额上颈间水光淋漓,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珠,急剧的心跳声几乎要将他吞没。
藏在床下的符咒莹莹亮起光来,郁危勉强睁开眼,失神了半天才看清上面的字。
【速寻昆仑山主成神之道,以换解药,否则唯死路一条!】
即便如此,他还是咬死了牙没说话。
纸上的字又是一变,楼涣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在他耳边响起。
【楼九!】
郁危躺在地上,浑身发冷,低声道:“我不是楼九。”
【将我给你的符水骗他喝下。】
郁危想嘲讽说,你为什么觉得我能骗过他,但疼得说不出话来,蹙着眉闭上眼,索性转过身,懒得理会了。
见状,符纸上的内容再度恶狠狠地一变。
【一月之后,若还无线索,再也无药可救你!】
……
被蹬掉的被子让人捡了起来,重新盖好。
郁危从噩梦中惊醒,浑身是冰凉的汗,只撑开一道眼缝,看清了身旁的人,才安心地闭上眼。
他吸吸鼻子,扒住被子挡住脸,微弱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明如晦。”
“嗯?”对方笑笑,“做噩梦了?”
“对。”郁危说。
“睡吧,”明如晦在床头坐下,伸手,熄了灯,“我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
这章回忆一下刚上山的一些事,节点还是歪歪救小山雀从山上摔下去那里,后面回忆篇就从这里开始了
第48章 一碗梨汤
把这辈子的觉都睡够了,郁危才终于退了高热,在第三个早上悠悠转醒。
身上沾满冷汗时黏腻湿重的感觉已经散去,重新变得干爽,他低头扯扯衣领,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又被换了一件中衣。
郁危翻了个身,在枕边乱摸一通,终于摸到了薄薄的符纸,含糊道:“早,困困符。”
明如晦的床好舒服,不想起。要不是这次病倒了,平常可没机会躺在这里,要珍惜。不睡白不睡,还不知道以后能在山上留几天呢。
趁屋里没人,他抱着被子滚了一圈,然后才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推门走出去。
椿拿着他的浇壶,精心照料着澹雪小筑前面的几株小花苗,口中还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听见声音,他回过头,招呼道:“歪歪醒啦。”
日光大亮,郁危眯了下眼,应了声,又问:“我师尊呢?”
椿呃了一声,有些不想说,尴尬地揉揉额角,最终还是一言难尽道:“殿下突然说想吃荔枝,一早出门去寻了。”
“……”郁危说,“现在哪有卖荔枝。”
“我也是这么跟殿下说的。”椿一脸无可奈何,眉心直跳,“可他说有,转头就去找了。”
其实他能理解,殿下飞升前那等玉叶金柯的身份,冬日的荔枝,夏令的提子,寻常人家见不得,宫闱之中却招手就能来。如今已过数百年,明如晦早与尘世断得干净,偶尔也会想一出是一出,不过今天这样还是头一次。
等他走后,椿偷偷问了自己的树子树孙们,都没找到哪有冬天还长荔枝的神奇果树。
他看了看对面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少年,莫名有些同情,心说为了一时心血来潮把徒弟丢下,殿下未免太不人道。
郁危从山崖跌下去时扭到的脚腕原本肿着,走起路就带起一阵撕筋扯骨的疼,可能昨夜明如晦一并给治好了,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小徒弟脸色还有些高烧刚退后的苍白,嘴唇没有血色,低着头若有所思半天,看不出来伤心或是难过。
他跟椿打了个招呼,就闷闷往自己的小院走去,路上心不在焉地踢飞了几颗石子。等回到了自己的小床上,忽然觉得哪哪都不适应了起来——郁危打了个滚,面无表情心想,早知道就在澹雪小筑的床上多赖一会儿了。
对着竹舍的房梁放空了半天,他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楼涣给他一月期限的最后一日。
郁危坐起身来,从床底下摸出藏好的传讯符,冷眼看着上面的内容。
这一个月内他几乎没有拿出来过这张符,任它在床底下发霉长灰。这张符纸不知是什么材质,质地轻薄,光滑平整,撕不破、烧不了、也不怕水,上面的字迹猩红,也不像是朱砂。那时楼涣掐着他的脖子,给他灌下毒药,逼他将这张符纸带上来,想来就已经是心怀不轨。只是不知道楼家用了什么手段,竟然真的在明如晦的眼皮底下逃了过去。
郁危漠然看着纸上的字迹变幻了数次,连带着对方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是这一月来楼涣给他留的口信,大多都是与明如晦当年的生劫有关,一声声催得跟索命一样。
半晌,他听的烦了,拿起笔,写:不知道,滚。
这些时日苦学认字有了用处,郁危提笔就要骂,蹙眉想了想,发现“道”字忘记怎么写了,一卡。
他磨蹭了一会,跳过不会写的,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滚。”
隔了一会儿,传讯符闪了闪,应该是那头楼涣看到了他的字。
【楼九!】
郁危面色冷淡,重复了一遍:“我不是楼九。”
【你不想要解药了吗!】
“不帮你,没有解药,我会死。”郁危冷静道,“帮了你,明如晦早晚会发现,我还是会死。”
他讽笑一声,冷眼看着闪烁的符纸:“横竖都活不成,我为什么帮你?我巴不得你这样的人去死。”
胆颤心惊的沉默后,楼涣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你以为不帮我,躲在山上一辈子,就不会有事了吗?】
【你是楼家的人,来年东窗事发,昆仑山主若要找整个楼氏算账,你以为你能逃过去吗?】
“我不是楼家的人,”郁危顿了顿,“我是明如晦的徒弟。”
话音刚落,他便听见了楼涣近乎嘲弄的笑声,毫不收敛,几近刺耳,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无稽最好笑的事情。
【你当真了?】
郁危倏地攥紧了拳。
【你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他活了那么久,带你上山不过是图一时新鲜,你以为凡人的几十年在你那师尊眼里是很稀罕的东西吗?】
“不用你说,”郁危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我知道。”
他低下头,看着掌心掐出来的深深指甲印痕,松了力。
静了一会儿,他说:“我知道的不多,但对你够用了。可以告诉你,把这个月的解药给我。”
传讯符闪烁得急促了些,楼涣催促道:【快说!】
楼家费劲心思把他送上山,一心要找的,就是明如晦当年破劫飞升的方法。野心勃勃想要效仿其道,同样飞升成神。郁危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垂着眸,淡淡开口:“我留心过,昆仑山主每日丑时歇,午时起。入睡之前,会服用一味药,是以九魂草、蝉蜕、水仙子、五灵脂、灶心土所制。”
楼涣兴奋之余,沉思片刻,疑心道:【丑时歇要如何养足精力?这几味药也并不多见,为何以此入药?】
因为是编的。郁危心里冷笑,慢慢回忆着此前椿教他的一些常识,继续睁眼说瞎话:“夜间灵力充沛,人闲心静,最适合修行,而日间往往心火燥旺,理应静心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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