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前在楼家时,印象中并没有后山这个地方。楼家为什么要把药奴全部关进后山?
两个楼家弟子还在继续:“……这些药奴在外面也不过是些无家可归的乞丐,进了楼家,物尽其用,咱们又是吃又是喝地供着,不比死在外面好多了。”
“从前有药奴活着出去过吗?”
“听说有一个……”另一同伴神神秘秘道,“据说是家主得了某位高人指点,将那个药奴送了出去,送去了哪儿,就不知道了。”
“到地方了,把饭推进去,咱们赶紧走。”
黑黝黝的深洞出现在眼前,一片诡异的寂静。在两人忙着将饭菜塞进去的时候,纸人无声无息地从衣服上脱落,咻地钻进了山洞里。
洞内常年不见光,阴冷潮湿。小纸人行动迟缓,蹦跳着往深处走去,忽然脚下一绊,险些翻了个跟头。
郁危堪堪稳住身形,暗恼了一万遍谢无相选的破替身,低头看时,却皱起了眉——
那是一具白骨。
骨头已经被腐蚀得发黑,上面邪炁的气息挥之不去。他冷了脸色,抬起手,一丝灵力倏尔注入,驱散了尸骨上缠绕的黑气。
郁危抬起头,神色随即沉了下来。
整个山洞内,都是森森的人骨。
小纸人一刻不停地掠过那些骨头,往更深处飘去,终于见到了几个活人。说是活人,却也和死了差不多,身上没有一丝活气儿,楼家的奴印袒露在长满老年斑的手臂上,像是一只吃人的眼睛。
那几个老人倚在石壁边,一动不动。他们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生满皱纹,皮肉松弛,只艰难地维持着微弱的呼吸。
满山洞里,除去累累尸骨,只剩下几个活死人。
郁危眼底的温度一点一点褪去,几乎压抑不住翻涌的怒火,死死攥紧了手。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骤然起伏的情绪波动,郁危的手指上,缠绕的灵丝极轻地被牵动了一下,紧接着他听见谢无相的声音:“歪歪。”
平稳的心跳声顺着灵丝传来,微颤的发麻,郁危几乎已经习惯了对方时时刻刻的存在感。很神奇地,他平静了下来,说:“我到地方了。”
谢无相这次没有和他闲扯,直截了当地问:“遇到麻烦了吗。”
郁危一愣:“……嗯。”
“等我,”谢无相道,“不要自己逞强。”
小纸人踩在石头上,伸向身前人的手在半空中一顿,灵力唰地散了,有种被当场抓包的错觉。
即便如此,郁危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自己如今自身都难保,更没办法帮眼前的这些人脱离痛苦。
正想着,小纸人的手被灵丝扯得一动,轻缓的声音传过来:“早点回来,小小一个人,不要自己去不安全的地方。”
身为主人,被自己的灵引反牵制住的,他还是头一个。郁危匪夷所思地盯着自己的纸手,没好气道:“我知道。”
话虽如此,小纸人还是轻手轻脚地向这些活死人靠近了些,想确认他们的状况,对上那些视线时,身形却猛然一滞。
那些眼睛干净澄澈,没有一丝属于老人的浑浊,分明是二十几岁年轻人的眼睛,如今却只剩被折磨后的痛苦深埋其中。
这些不是老人。他们是被老劫夺走时间的年轻人。
郁危只觉得浑身都有些发冷,下意识蜷起手指,扯紧了灵丝:“……谢无相。”
“楼家在后山,用药奴养劫。”
照着这条思路细想下去,不由心惊肉跳。楼家从外面掳来的药奴,统统被扔进后山成了滋养老劫的养分——他们要人为地创造出一个浩劫。
甚至连他现今身上所缠的劫,也是来自这里。
村长被子母结控制、袭击他的黑气、秋娘身上的奴印,甚至更早一点,那座庙中神像里掩藏的邪炁,十五年前他为什么会被楼涣送上昆仑山,草蛇灰线,一环连一环,原来早就埋好了。一切的源头就在这里,就在前面。
小纸人静了许久,从石头上跳了下去。郁危偏头,看着漆黑无光的山洞,面色凛若冰霜。
对面的人一反常态,没有回话,只有灵丝在他手上微微地颤着。
“你早就知道?”郁危问,“你早猜到了楼家用药奴养劫的事了,是不是?”
他声音格外冷静,谢无相淡淡笑了声,说:“是,但只是猜测。”
“现在证实了,足够了。”他不自觉加重了一些语气,“歪歪,回来,不要涉险。”
郁危知道谢无相说的是什么。他现在困在纸人的身体里,根本无法救这些人,更别提孤身一人到后山深处解决楼家养出的浩劫。
小纸人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顾忌着答应对方的事情,只简单用所剩无几的灵力吊住了几人的命,随即冷淡地转过身:“知道了,那就等明日再找他们……”
他动作忽而一滞。
遥远的甬道内,不知何时涌出无穷无尽的风,有人站在他身后,伸出手,穿过纸人的身体拥住藏在其中的灵识,在他耳畔轻笑一声。
“郁危。”
“……”
郁危瞳孔一缩,随即猛然抽身,反手抓去,却只抓住了一缕风。
脚下的地面也在颤动,小纸人灵活地躲开头顶落下的石屑,随后艰难维持住身形。
郁危勉强站在一块还算稳定的巨石上,艰难地喘了口气,眸光中的冷意还未褪去,却忽然被人玩笑似的捏了下耳垂。
熟悉的力道让他一怔,下一秒,他的手被握住。对方的手指有力,他曾经对这只手的每一寸骨骼、每一处薄茧都了如指掌,即使现在也不可能忘记。
他的眼前变成了暮春草长莺飞的山谷,不再是阴气森森的尸骨。
那人垂着眸,银白色的长发柔和地披在身后,有几缕被风吹动,落到了他的眼前。
当——
后山的第一道钟声悠悠响起,空然震响,回音震彻山洞。
小纸人僵在原地,失去了反应,仿佛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余声音。
过了很久,郁危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哑声开口,轻得像是怕眼前的景象散去了:“……明如晦?”
手中的灵丝一刹间绷紧,险些要割破他的手指。
但郁危已经感受不到了。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与对方相牵的手,破茧的记忆让头脑有一瞬的迷茫,似乎记起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郁危。”那人说,“跟我回家。”
当——
后山的第二道钟声响起。
剧烈摇晃的洞内,层层封好的结界轰然开裂,最深处,一汪幽深泉水乍然出现。
小纸人看着深不见底的冷泉,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郁危迟钝地抬起头,看向身旁的人。人前冷漠带刺的外壳褪去,他本能地、再也不想违背自己的心意,轻声说:“师尊,我想回家了。”
仿佛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灵丝愈来愈紧,几乎绞着他的指节,渗出血珠。
那人看着他,温声道:“跳进去,就能回昆仑山了。”
郁危蜷了蜷手指。
他望着脚边的冷泉,只是看着,水漫过头顶的窒息感便像一只手扼住咽喉,令他想要退却。郁危眼中挣扎出一丝清明,低声喃喃道:“真的可以回去吗?”
他想回去。
当——
第三道钟声响起,悠转低回,绵长不绝。
钟声的余响还在持续,小纸人像一片飘落的枯叶,身体被打湿,渐渐沉进了泉水中。
【作者有话说】
为防被揍清清来点搞笑的:歪被假明如晦迷住的时候屑在那头嗓子都要喊哑了
下一章回忆篇!
第47章 混沌梦境
十年前。
哗啦——
水声四溅。
郁危从加满了热水的浴桶冒出头来,浑身湿淋淋的,像一个落汤鸡。被吞没的窒息一点点从心口蔓延至四肢,他小小地挣扎了一下,随后乱动发抖的手指被人攥住了。
温热的毛巾沾了水,耐心地擦拭掉了他额头上发烧热出的汗,然后是脖颈和手臂。郁危迷迷糊糊地半掀起眼皮,抓住了时不时扫在脸上的一缕银发,嗓子哑得不行:“明如晦……”
“嗯?”对方站在他身后,被他扯得弯下腰来,单手撑在桶沿边,好笑道,“谁在叫我?哪来的小鸭子?”
郁危在水里扑腾起来,奈何烧得没力气,掀不起多少水花,很不爽地说:“我不要洗澡!”
“是谁从山上掉下去,摔到雪里冻得发烧了?”明如晦闲闲地看他折腾,“泡着吧。”
郁危说:“我会淹死。”
明如晦奇道:“你每次洗澡都会淹死么?我看着,淹不死的。”
“……”郁危闭上眼睛,气得自闭了。
他困答答地,想睡又不敢睡,迷糊中感觉明如晦往他脸上贴了什么东西。郁危警惕性很高,艰难地睁开眼,摸到那东西,竟然是一张符纸。但是碍于上面狗爬一样的丑字和鬼画符,他险些没认出来,愣了好久。
明如晦问:“眼熟吗?”
见郁危还愣在原地没答话,他笑了笑:“这是你写的第一张符,我改了改,现在它叫困困符。”
写这张符的时候郁危前半夜刚修了仙,第二日起来,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拿起笔闭着眼就胡写一气,自然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
现在看来,那个狗爬字就是一个偌大的、真情流露的——“困”。
“……”
郁危看着一下子活了过来、格外黏人地抱住他手指的符纸,脑袋还有点转不过弯:“它能干什么?”
“顾名思义,”明如晦悠悠地说,“它可以把人变困,催人睡觉。”
他话音刚落,郁危头一歪,靠在木桶壁上就睡了过去。
……
这个梦和以前的又续上了。
满山碧色绵延起伏,浪潮一般汹涌波折。楼九安静地跟在仙君的身后,顺着山路往上走去,有些惴惴不安。
山径两侧绒绒的小花被他的衣摆撞得摇摇摆摆,但很快又亲密地贴过来,柔软的花瓣蹭过他的手指。楼九缩了手,有些戒备,在身前人看不见的地方,神情格外漠然。
他现在还没想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带自己回来。明明此前当着楼涣的面拒绝了收他做徒弟,为什么又临时改了主意。
楼九不相信楼涣有那么好心,但他还是冒险赌了一把,赌自己在这里会好过一点。
又有小花蹭过来,楼九有点饿,低头看了它一眼,忽然坏心眼地揪下来了一片花瓣,放在口里嚼了嚼。
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楼九立刻收起了脸上的表情,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抿着唇抬起头。
对方转过身,打量他片刻,下一秒,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两颊,用了些力,楼九被迫松了口。
两根手指探进他的口腔,将那片惨遭咀嚼的花瓣拿了出来。那人随即松开手,说:“不要随便吃东西,有毒。”
楼九怀疑他脑袋后面也长了眼睛,不然为什么能看见他的动作。
他想说这点毒性自己根本死不了,楼家有的是比这厉害的药。但这里不是楼家,他还打算装乖留个好印象,于是忍住了没还嘴:“哦。”
仙君不着痕迹瞥了他一眼,忽然道:“给你改个名字,叫郁危,怎么样?”
什么意思?楼九迷茫地眨眨眼。
“郁者,草木茂盛,丛香馥郁。危者,山高而峻,性端而直。”对方索性蹲下身,很有闲心地随手折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两字,开玩笑道,“天底下没有谁能叫这个名字,只有我这山上长大的小孩可以。以后不管我在不在,昆仑山不会不认你。”
银色长发被日光照得很漂亮,熠熠生光,楼九的目光黏在那上面,鬼使神差点了头。
对方又好整以暇说:“郁危,叫师尊。”
郁危学着叫:“师尊。”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个词汇的含义,从前楼涣也没那功夫教他认字,只大概知道名姓只有父母才能改,于是严肃地问:“师尊是什么,你是我的爹吗?”
“……”仙君闷闷笑了两声,“不是,但也差不多。”
郁危有些莫名其妙,但又不打算弄明白,叫什么对他来说也没差。
他问:“那你叫什么?”
“告诉你了,就要记得。”仙君垂下眸,引着他的手,在地上写了三个字,“认字吗?”
郁危沉心静气,盯了那几个好看的字半天,念:“日口日。”
“……”
被叫做“日口日”的仙君一言难尽地看了他半晌,先是嗯了声,又说:“只会念半边?”
被瞧不起,半大小孩不乐意了,皱起清秀稚气的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应了。
仙君新奇道:“怎么被叫错名字的是我,不高兴的反倒成了你?”
郁危原本冷着脸,闻言心中警铃大作,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得装乖留下来,于是有些僵硬地扯出一个笑。
对方视线落在他硬邦邦提起来的唇角,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评价道:“嗯,这次是幸灾乐祸的笑吗?”
“……”
高兴不行,不高兴也不行,郁危的嘴角瞬间垮了,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很违心地说:“对不起。”
他那师尊立刻很自然地接受了,欣然道:“没关系。”
“以后会教你识字,先学这几个好了。这样,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他顿了顿,轻笑一声,说,“跟我念,明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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