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话郁危眼也未抬,直到最后一句,掩在薄薄眼皮下的眼珠才终于动了动,敏锐地问:“什么牌匾?”
高个鬼差道:“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就是轮回司大门前挂着的那块匾啊……”
它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肩膀便被人一按,登时浑身僵直动不了了。站在它身后的人似乎刚从哪里回来,身上仍带些风尘仆仆的气息,垂眸像提溜小鸡一样给它提溜起来,挪到了一边。
正听到关键部分,就被这么凑巧地打断了。郁危凉丝丝地朝他看过来,明如晦很轻地笑了一声,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骗人的,哪有这样的事。”
他一袭浅色轻衣,宽肩窄腰,姿态出尘,高个鬼差一时竟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绞尽脑汁了半天,霍然惊醒:“你是硬闯石门的那个!”
只是怎么变了一副样子……它觉得古怪,目光有些发直地从对方的脚底扫到头顶,在那头银白长发上僵滞片刻,紧接着,脑袋里轰然炸开。
——这他娘的是生神!!!
能随手改生死簿,入轮回司如入无人之境,又因为神位太高,吓得阴阳册不敢承载其尊姓大名的,只有这一个祖宗!
高个鬼差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汗如雨下地趴跪在地上,求助般看向郁危:“段公子……”
演也演够了,郁危收回了表情,冷淡道:“我不是段公子,你认错了。”
宛如晴天霹雳,高个鬼差脸上发白,还抱有最后一丝侥幸,战战兢兢地问:“那仙府来的几位家主……”
一边看好戏已久的陆玄一哦了一声,气定神闲地随手一指:“你问他们?那就是他们的下场。”
孟白在旁边幸灾乐祸道:“也是你的下场。”
高个鬼差顺着望去,猛地一哆嗦,但仍是垂死挣扎道:“我只是轮回司的鬼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啪嗒!两样东西正正砸到它眼前,惊得它差点歪倒,定睛一看,那是一纸一笔。
郁危双手抱胸站在它面前,凉凉道:“写。”
“不想魂飞魄散,”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明如晦就站在身后,但是没办法,狐假虎威有时候就是这么有效,“就照我说的写。”
眼看对方忙不迭地拾起纸和笔来,郁危眯起眼,开口道:“轮回司利欲熏心,假借神威,行不端之事。而如今生神相助,匡正视听,内患已除,此后废除投胎交钱制,恢复旧制,并将贪银悉数归还鬼市。”
顿了顿,他道:“签字,加印。让鬼媒婆派发到鬼市每一只鬼手中。”
高个鬼差还在满头大汗地忙活,郁危忽然觉得耳垂被人碰了碰,有些痒。
他抿着唇,扭过头。明如晦的眸光原本有些散了,应该是在走神,见他转头,又缓慢地聚焦在他脸上。
对视片刻,对方先笑了:“从哪里学了这么多难记的词语。”
这么文绉绉的句子,还有这么多复杂晦涩的词语,某个小孩刚开始学的时候,总是用错,写日记时夸他要用“道|貌|岸|然”,他下山时给他写信写“我想和你分|道|扬|镳”,睡前还要说一句“祝zhu|师shi|尊zun|含笑九泉”,把明如晦搞得反思了整整半月有余。
他不提郁危也知道他想到的是什么,脸色变得有些臭,生硬道:“我二十多了,早就不会弄混了。”
明如晦嗯了一声,又问:“为了我?”
他说的是方才让高个鬼差写下来的那一段话。
郁危一愣,随即扭回头来,留给他一个骨骼有些绷紧的侧脸。半晌,他开口道:“不想你平白被泼脏水。”
-
乔影的伤势好得飞快,被明如晦从鬼门阵接回来后,已经能虚弱地活蹦乱跳了,此时正靠在栏杆边虚弱地颐指气使,将满脸晦气的孟白使唤来使唤去。
后者抱着厚厚一摞画轴,愤而拂袖:“我不干了!什么脏活累活,找我来干?”
乔影不慌不忙道:“这可是那位祖宗要的东西,我伤还没好干不了粗活,这些画又贵重得很,别人干我可不放心。”
孟白只得不情不愿地再度抱起画轴,嘀咕道:“你怎么藏那么多画……”
“没办法,祖宗要搬到昆仑山上。”乔影摊了摊手,“我去不了,只能拜托你了。”
闻言,孟白侧目又问:“你真的不去轮回吗?”
不知道这个大鬼怎么想的,守在鬼界几百年了,也不肯去轮回转世,难道是怕投不到一个好胎?不应该啊,既然是昆仑山主的表弟,还怕这种事不成?
乔影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去,谁也别劝我去。”
孟白:“为什么啊?”
“我现在是世间和那位有血缘的最后一个存在了,我要是投胎了,就没人记得他了。”乔影轻飘飘地开了个玩笑,“这就是前朝遗物的自知之明,懂不懂?”
孟白哦了一声:“所以你就是还想认仙君做表哥呗?”
乔影:“……滚。”
顿了顿,他又问:“听说那个叫邵挽的小鬼是楼三十一散落在人间的一魂一魄?”
提到这件事,孟白挠了挠鼻子:“没错,丢失的是一枚天魂,一枚雀阴,因为残缺不全,所以偶尔看起来会有点缺心眼。”
“不过在人间飘泊太久,这一魂一魄都有了自主意识,”他声音低了点,“明明看上去就像个完整的人嘛,连身世都圆上了。”
乔影斜睨着他:“我怎么又听说,仙君把他俩分成两个了?楼三十一不想去轮回,所以就跟我一起待在乔家了。至于邵挽,他如今非人非鬼,附于灵物之上就可以去人间了。”
孟白嗷了一声,震惊道:“这么神奇?”
他把手里画轴一撇,立时头也不回地跑了,边跑边喊:“我去看看!你找别人搬吧!”
乔影呆了一秒,一下子被小鬼头气得舌头打结,想骂又憋回来了。默然半晌,看了看身旁无聊嗑瓜子的陆玄一。
后者动作一僵,瓜子抖落了一半。他左右瞅瞅,确定身边没人之后,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啊?”
乔影道:“你吧。”
反抗无效,陆玄一被迫搬起那一摞画轴,问:“送去哪里?”
乔影沉思片刻,果断道:“送去祖宗那边。”这桩是秘密交易,要是被明如晦无意撞见了,祖宗非宰了他不可。
更何况他表哥身上沾了血污,早早就去沐浴更衣了,肯定不会撞上的,嗯。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祝师尊”审核不过啊?(悲
下一章要写香香饭!(搓手
第90章 一抹缘结
乔影这样信誓旦旦想着的时候,郁危正坐在浴|桶里,闭目仰头,被他那理应去沐|浴的师尊拢着一头黑发,拢在手心里一点点浇水打湿。
——因为抱明如晦的时候身上沾上了血,所以不得不被塞进了浴|桶里洗干净。郁危硬|邦|邦地想,早知道就不抱了,他最讨厌水。
为了防止滑进去,他两只手死死扒着桶沿,腕|骨都用力得有些突出,像是怕被刚没过|胸|口的水淹死一样,眼睛和嘴唇都闭得死紧,乌黑睫毛随着眼珠的|滚动而|颤|个不停。
下一秒,温热的指腹按了按他眉心,明如晦闲闲道:“别皱眉。”
郁危猛地睁开眼,黑曜石一样的眼瞳被水汽蒸得发亮,睫毛湿成一簇簇,上面还有水珠滚动。他面无表情地仰头盯了对方片刻,记仇似的,下一秒,不爽地甩了明如晦一身水。
后者没躲闪,被淋了个正着。晶莹的水珠顺着眉眼滴进浅色的眼瞳里,像春日波光粼粼的湖水漾开一圈涟漪,他浇水的动作随之停顿了须臾,才继续,顺势揉了揉郁危的耳垂,提醒道:“别掐了,浴桶都要被你杀掉了。”
郁危凶巴巴扒在桶沿的手指杀得更用力了。
他现在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的,因为自己明明恢复了死前的记忆却瞒着不说,试图就此掩过,所以才无情把他泡在水里,就是为了等会儿对他严刑逼供。
温暖的水流顺着发丝一股股缓慢流淌到脖颈和背后,很痒,也是很异样的触感,郁危轻轻眯起眼,彻底坐不住了。
他盯着面前热气氤氲的水,干巴巴地开口:“你是不是生气了?”
竹舀里的水浇到他头顶,慢条斯理浇花一样。身后的人语气如常,十分自然地问:“什么?”
听上去仿佛无事发生,郁危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抹完皂角冲水的时候他半睁着眼,湿淋淋地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试探一下对方:“你在魇里面……你都看到什么了?”
明如晦垂眸看见他转过身,脸上满是斑驳晶莹的水迹,又抬着头有些较真地望着自己。
“不太记得了。”他轻而缓地开口,“只记得有只脏兮兮的小流浪猫,没钱买吃的,所以经常挨饿。”
“流浪猫”湿答答地跪|坐在桶里,发梢滴着水,绷着脸和他对视。
于是明如晦给了他一个机会,不紧不慢问:“还有别的吗?”
郁危偏开脸,果断撒谎:“没了。”
嘭!机会没了。
明如晦静了静,随即抬手在他后|腰|以下的位置毫不留情地拍了一巴掌,隔着水也能听见“啪”的一声闷响。被这样一下毫无预兆地打了屁股,郁危应激一般浑身一抖,陡然扭过头来,似乎难以置信似的,整只鬼都有些僵。
不等他反应过来,明如晦温声道:“又说谎。”
郁危手指紧了又松,咬牙道:“你说不记得的。”
“不记得。”明如晦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平淡道,“就这些,没有看到谁淋雨发烧,也没有看到谁受了伤不好好包扎,更没有看到谁剜自己的神相。”
郁危:“……”
那就是什么都知道了。
他哑口无言,下一秒,埋在他发间的手指动了动,随意地拨了下他的头发。明如晦温沉的嗓音伴着水流声响起来:“跟我说说,还有什么是已经记起来了,却还要瞒着我的?”
郁危抬头,硬邦邦地跟他对视,张了张口:“没有了。”
在鬼门阵时,他被藤蔓刺穿手腕脚踝,牢牢束缚于阵法之中,被迫回溯起那些事情的时候,灵丝相通,对方从那时起,就已经全部知道了——知道他是如何丢了命,如何化成鬼,如何失去了记忆。
所以他才会在意识朦胧时感觉到落到脸上的一滴泪,所以那不是错觉。
但是他没想到对方会因此而陷入魇中。那个魇太过真实,太过庞大,甚至将整个轮回司都牵扯了进去——但他却被结界严严实实阻隔在外,因为明如晦不想他进去。
直到那几道天谴削弱了对方的神力,削减了结界,他才得以冲破阻碍闯进去。
大概能料到对方会动怒——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郁危低下头,闭了闭眼,问:“那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要生我的气吗。”
“重来一次,”他平静地道,“我也还是会这么做。”
“我才不信什么世道轮回,旧神作古,什么注定什么无解。我就要你活着。生神要是没了,这人间也要完了,也没必要不人不鬼地留着,所有人都下地狱好了。”
他神情一片冰封霜雪般的冷淡,还带着些占有欲强的阴郁。明如晦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本来就不算多么生气,如今就只剩下了心疼,没怎么用力地捏了下他的耳垂,似乎叹了口气,说:“从哪里学的,这么无法无天。”
郁危眉心蹙着,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你。”
“邪炁缠身时,你要我杀了你。”他说,“是因为你早就觉得自己会死,也没打算活下来。”
“很久之前你就觉得这世间已经无趣、枯燥,了无所念,但是后来却意外遇到了楼涣,又意外把我领上了山。其他人的归宿你都有安排,但是独独没有想好要拿我怎么办,所以才暂时压下了这种念头。”
“直到你把我养大,你觉得我已经足够独当一面了,所以你又要走,是不是。”
其实心里早就有过答案了。但每每望向对方心口那一抹微弱的炁,看到他亲眼目睹自己被世人取缔,神情依旧如常、一如往日温和时,感受到清晰心跳缠绕上手指、抵在指尖,下一秒却变得模糊遥远时,郁危还是会本能地浑身发冷,想要挣扎着抓住对方的手。
于是他抓握住明如晦的手臂,晃了晃,五指指节都有些泛白,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是不是?”
明如晦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被他紧紧拽在手心,仿佛能透过灵丝感受到他浓重的不安,怔了一秒。
他的确对这尘世兴味索然,了无牵挂,也知道世间无数,筹谋计划,妄图顶替取代他。他只是不曾理会,散漫将这些人的动作看在眼里。
旧神作古,会有新神飞升。他独自一人在世间太久,已经没有什么要记住的人,也没有什么还记得他的人了。
理应走的。明如晦难得漫无目的地想,他本来是打算走的。
可是后来,他有了牵挂,叫做郁危。仿佛是这段枯燥无味的漫长岁月唯一的一抹缘结,一丝缘线,把他牢牢地牵住了,从此,有了留下的理由。
他垂下眸,撞进郁危被蒸出濛濛一层水汽也不肯闭上的黑色眼睛里,轻笑了一声,捏了捏他的脸颊。
“有个人不惜用自己的命也要换我的命,我怎么敢辜负他。”
“早就不走了。”他很慢地说,却很清晰,落入对方的耳中,“从前,现在,以后,都不会走了。”
【Σ(⊙▽⊙"这里是小猫抱人和亲亲(*^▽^*)】
分开的间隙,郁危气息不稳地开口:“你答应了……你不许走,我会把你的伤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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