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如晦在他执拗的视线里,温声开口,安慰道:“不走。”
郁危又伸手去够他的衣襟,却被他捉在手心,后者说:“脏,别碰。”
郁危仰着头,视线从被水汽熏湿、被迫眯起的眸中扫过来,抿了抿唇,随即绷着嗓音道:“那你和我一起洗。”
……
其实小时候明如晦也给他洗过澡,要么是因为他走错了路滚进了泥巴沟里变成泥人,要么是因为他和山底下别的小孩打架变得灰头土脸,对方笑完了,就把他领到后山的泉水里,所有抗拒挣扎都无效,万人敬仰的昆仑山主会十分无情地把自家徒弟洗洗干净。
就像现在一样。
郁危睁开眼,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面容。
半扎起的长发随意地一挽,垂在身后,闪着细碎的银白光亮。水汽蒸湿了对方的面庞,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散漫柔和,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那般。
……
意识到这一点,他头皮一阵发麻,抓在桶沿的手攥得更紧了。
紧接着,又被明如晦一根根|掰|开,捞进手心,十指交握掌心相贴,对方眼底带着浅淡的笑:“别把浴桶按碎了。”
郁危身形有些不稳地直起|腰,一手撑在他心口,居高临下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对比鲜明的两颗小痣水|淋|淋的,点缀在雪白的颈边,他就像一幅没有人气儿的画,此刻却变得几分生动起来。
但他其实脑袋已经不太清醒了,垂着眼,吐|息断断续续,话也说得乱七八糟:“……别人的师父不教徒弟这些东西。”
明如晦闻言微微歪了下头,肩|背放松地倚在桶壁,银白清冷的一头长发散在肩后,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我也不教。”他说,“你是例外。”
该教的,不该教的,都教过一遍了。纵容对方,予取予夺也不下一次了,睡觉要哄着,磕了碰了会心疼,去哪里都念着,下山时看到有趣的小玩意第一个念头是对方喜不喜欢——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对什么人牵挂至此。
“要学吗,”他眼底泛着星星点点的笑意,“歪歪。”
【Σ(⊙▽⊙"这里是教学过程(*^▽^*)】
水声如潮,撞在耳边。
明如晦教他学什么的时候,从来都是亲身亲历,写符是,种灵引也是。郁危死死闭着眼,与他十指相扣,听着耳边分明语气温柔如常、却根本只能让人走神分心的训诫教导,终于忍不住,恶狠狠地、十分大逆不道地捂住了他的唇。
不尊师重道也无所谓了,他不想学了,很不讲理地反了悔:“不许说话,我自己来。”
明如晦似乎也不意外,不显笑意地嗯了一声,郁危便就着这个姿势把他按倒,拧着眉,勉强照着对方的话,沉心静气,缓慢沉下身去。
下一秒,门外毫无预兆传来咚咚咚三声敲门响,纸窗映出一个人的影子,是陆玄一吃力地抱着一摞子画轴,气喘吁吁,扬声喊道:“有人吗?我来送东西!”
“……”
【Σ(⊙▽⊙"这里是歪歪被敲门声吓到咬师尊(*^▽^*)】
这边没有人开口,那头陆玄一又敲了敲,道:“有没有人啊?乔影说是你要的画!……咦,不在吗?”
不在。郁危额上都是汗,受不住地半眯起眼,冷冷想,怎么还不走。
他咬着牙面无表情,心里冷酷地盘算着怎么不动声色把门外的家伙灭口,但门口的倒霉蛋仿佛要和他作对一样,就是不走,还打了个喷嚏,自顾自道:“怎么有股杀气。”
下一刻,他恍惚听见门里传来哗啦一阵水声,轻得像是错觉。陆玄一眉头一皱,再仔细听时,那声音又没了。
他试探着推了推门,结果感觉有千钧之重,推都推不动。陆玄一半信半疑地收回手,又奇怪地敲了敲门:“你在啊?”
这次有了回复,他听见生神的声音,于一门之隔响起,轻而缓地、十分自然地道:“他在沐浴。”
陆玄一:“……”
他脑袋有点锈住了,抬头看看,没走错门,又呆怔地眨了眨眼:“仙君,您怎么也在这边……”
话音未落,又是哗啦一阵水声,还有几声奇怪的动静。过了好长一会儿,生神才再度开口,似乎笑了笑:“有点事。你把东西放在门口吧。”
陆玄一好奇心作祟,想问什么事,结果还没问,一股阴森森的寒意兜头而下,好像只要他开了口,当场就要血溅三尺。他手一抖,彻底老实了,乖乖把手里的画整齐摆好,随后忙不迭跑了。
“……”
屋里,紧掩的房门上赫然贴着一张符纸,边缘仍是湿的,字也随意,似乎是临时写就。
……
明如晦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脸上,手指揉着他的耳垂,又问:“是什么画。”
郁危反应了一会儿,已经成了一团浆糊的思绪才勉强理解了对方在说什么,但是没找到答案:“什么画?”
不知道什么画,也懒得想了。
他索性闭上眼,又胡乱一通亲了上去,说:“之后再想。现在我要亲你。”
【作者有话说】
香香饭改好了(鞠躬)
下章明天~
第91章 回山之日
后来一个手不稳没撑住身体,整只鬼啪叽歪进了水里,被浴桶吃掉了。郁危呛了几口水,被人捞起来擦干,然后头发半湿地顶着明如晦的外袍坐在木凳上控水晾干。
他听见房门一开又一闭,带起一阵风。明如晦应该是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才走进来。他身上熟悉的温度被夜风剥夺了,气味也变得很淡,郁危鼻翼动了动,听见他悠悠说:“陆玄一送来的东西。”
郁危托着腮,没什么反应地哦了一声。
他的确毫无波澜,脑袋如今还浆糊着,只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但那时候他正死死咬着明如晦的手指忍耐声音,对方说了什么,送了什么,压根没仔细听。
似乎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郁危蹙眉托腮。
紧接着,他又听见明如晦说:“怎么这么多画。”
画。
电光火石灵光一现,郁危一下子清醒了,陡然扭过头:“等一下……”
晚了一步。明如晦抱着画正在整理,闻言抬头向他看来,下一秒,边缘那卷摇摇欲坠的画轴便掉到了地上,系带唰地散开了。
他自然而然地低下头,随即便看见了那幅惟妙惟肖、生动传神的春日太子午憩图。
郁危:“……”
他绷着脸,看着明如晦弯腰将那幅倒霉催的画捡了起来,展平,画轴自然垂落,完全展开在他面前——
明如晦抓着画轴一端,很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随即微微挪开一点,露出与画上别无二致的一双眉眼:“从哪里翻出来的?”
郁危抿着唇,不想说话了,板着脸装死。
“从乔影那里要来的么。”明如晦不需思考便能猜到这些画的来源,看了一眼怀里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数卷画,又问,“画的都是我?”
发梢的水滴进了眼睛里,郁危条件反射地眯了一下,嘴硬道:“不认识。”
明如晦笑了一声。
他将画拿到面前,随意比对了一下:“感觉长得有点像我。”
郁危:“……不像。”
“不认识,要这么些画做什么?”明如晦没戳破,不紧不慢问,“乔影应该花了不少功夫,搜集了很久。”
郁危冷冷道:“我的。”
“只有我能看。”他生硬开口,“他不许看。”
下一秒他就被人揉了下头发,明如晦将手里抱着的画轴暂且搁到了一边,靠坐在梨木桌边,垂眼要笑不笑地看着他:“真的不认识?”
摇曳烛光下,垂落的银白发丝仍挂着剔透水珠,熠熠生辉,与画中一模一样,仙人之姿,恍惚是从画里走了出来。
郁危和他僵持良久,终于率先挪开了眼,含糊道:“你又不跟我讲你从前的事情。”
他别着头,在热水里泡了那么久,皮肤终于泛起一点活人似的血色,唯独没把爱嘴硬的一张唇泡软和。明如晦熟练地歪下身,掀开顶在脑袋上的衣袍去找他藏起来的脸,好笑道:“这么多画,等回山后我一幅幅讲给你听好了。”
郁危心里微微一动。明日便是回山的日子,这次回去是为了养眼睛,神识也不能用,会有一段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为此他还抗拒着问过能不能不治眼睛,结果被明如晦打了手心。后者语气很温和,说的话却冷,说他要是再滥用神识,之前划伤的眼睛就再也治不好了,逼得他不得不就范。
郁危托着脸想了一会儿,觉得那段时间一定会很棘手——看不见、摸不着,很多事情都做不了。
所以他今晚上才执着于要亲对方,执着于很多事。
忘了从哪里看到的——可能是某本路边摊的《心经》里——那上面说,双修这种功法,可以精进修为、疗伤养神。郁危看了眼明如晦心口的炁,蹙起眉,他觉得好像效果并不算很明显。
那就只剩最后一种办法了。等回山后再试试好了。
-
回昆仑山的时候孟白和邵挽两个小鬼头一同跟着,激动得睡不着,第二天顶着黑眼圈没精打采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离开了鬼界,陆玄一便花大价钱找来三辆装潢豪横的马车,把陆家各项事务心安理得交给了满头白发的陆老爷子,撒手不管,兴冲冲往昆仑山去了。
郁危也没睡好。他一开始还能硬撑,后来撑不住了歪到明如晦肩上,到最后又躺在了对方腿上,困得睁不开眼。朦朦胧胧感觉身上被人披了一件袍子,随后头发也被解开了,马车的颠簸突然消失了,于是他安心地睡了一路。
过了不知多久,马车停了。郁危似有所感地睁开眼,发现明如晦不知何时将手垫在了他脑后,另一手捧着一本书卷,已经快看完了。
察觉到他醒了,对方合上书,问:“睡醒了吗?”
郁危刚睡醒,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抬起手,去碰了碰明如晦的嘴唇,然后手一松,耷拉下来了。
郁危歪过头去,又闭上眼,说:“没有。”
不想起。
未等明如晦再度开口,马车外传来孟白欢天喜地的声音:“仙君!我们到地方了!”
他说完,邵挽也跟着学:“真的到了!哇——”
他们三个喜气洋洋的话音此起彼伏地传进来,叽叽喳喳,郁危终于被吵醒了。他静了静,眼底的睡意缓慢地散去,问眼前的人:“到哪儿了?”
明如晦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耳垂。
他语带笑意,说:“到家了,歪歪。”
……
高山长风,宽谷深木,云卷云舒。
山门仍是数年前的模样,连门前郁危闲来无事堆的石头也没动,只是新冒出了一丛嫩绿的草茬,点缀着碎星般的小花。
陆玄一率先一步认出了地方,兴致勃勃道:“当年我每次都卡在这里进不去,就在这里研究这个石阵。”
明如晦嗯了一声,闲闲问他:“你研究出什么来了?”
“很遗憾,什么都没有。”陆玄一正色道,“这个石阵摆得实在诡谲,我完全摸不透,可能是我道行不够吧。”
他现在倒是很谦虚,郁危正好走过来,瞥了一眼,凉凉道:“是猪。”
陆玄一肃然:“石诛?”
“……”郁危懒得理他了。没人敢管为什么昆仑山脚下用石头摆了一只猪,不过郁危乐意。他其实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摆弄一些石头,可能只是无聊,可能只是为了让路过来此的人摸不着头脑。他看向同样低头望着“石阵”不语的明如晦:“怎么了?”
对方视线还停在那上面:“我还以为是老虎。”
郁危:“?”
明如晦收回目光,轻笑了一声:“毕竟是黑虎山么。”
“……”
没完没了了!郁危面无表情。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任“黑虎山老祖”走近,伸出手摘掉了头顶落上的树叶。
“山上的草木生灵都很想你。”他低声说,“歪歪,你好多年没回家了。”
山风如浪,扰动漫山草木喧嚣,声声如潮,哗然作响。
巍峨耸立的山门拦不住流云,拦不住声浪,也拦不住属于昆仑山的,熟悉至刻骨的气息。
明如晦站在山门之间,背对轩然长风,只是很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人,随即温柔扣住了郁危的手指,合拢握进手心。
“歪歪,”他说,“欢迎回家。”
【作者有话说】
预计再有十几章就会完结了,这段时间更新不定,有可能八点之后才发,有可能突然加更,谢谢饱饱们的等待(づ ̄3 ̄)づ╭❤~
第92章 一杯即倒
郁危醒来的时候眼睛看不见,也没有什么记忆,孤零零的一只鬼全身上下一无所有,回山的路本应要走很多很多年。
他不记得自己要回家,也不记得自己的家。
他本会毫无留恋地跟着邵挽去鬼界投胎——但还是有人行过万水千山,穿越人间风雪,走到那间破庙找到了他,把他的手紧紧拽住了。
就像掉落雪谷的那次,滚进泥坑的那次,街上走丢的那次。
他说要带他回家,从小到大,从未食言。
……
郁危微微垂着头,感受到指缝有力的温热,起伏的脉搏,不由自主将对方的手抓得更紧。
长风萧萧,他举步跨入山门内。
那一瞬间,他听见苍老的钟声,在亘古青山间空然绝响,苍劲浑厚,余韵悠长。地脉生灵,万物生长,那些属于昆仑山的灵,一同跃入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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