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遇春初来户部报到的那日,把谭万年吓得将陪了他数年的紫毫笔摔成了两截。直以为自己青天白日里见了鬼。
两人既是故交,又是同僚,且同效命于一主,谭万年对韩遇春自然不错。韩遇春守着上下级的礼节,客气尊重,他却好似对待老友,平和中带着三分热切。
在不知情的人眼中,都觉得韩遇春是走了谭万年的路子才进的户部。
“这里有没旁人,这么多礼做什么。”谭万年摆手,示意韩遇春落座,“听闻娘娘传召你?”
“是,刚从大内回来。”韩遇春直言道,“领了新的差事,不久就要起身前往海州。”
韩遇春是聪明人,谭万年早前就这么觉得。
这几年永安风云巨变,前朝,大内,人是一茬儿接一茬儿的换,比新发的韭菜都要快。
宫内先是殉了贾元宝,又葬了富贵,唯有他,从泰和帝侍候到正熙帝,如今新帝登基,他摇身一变又成了太后娘娘的心腹韩遇春。
谭万年从没见过这么会站队的人。
这么多次的抉择,哪一次不是性命攸关?然而他,却能一直选中正确的答案。
仅凭这一点,就让绝大多数人望尘莫及了。
“下官这里有些疑问,想要请大人代为解疑。”
“什么疑问?”
“房玉白。”韩遇春道,“下官记得前几日好像听大人和另外几位大人提起过此人。”
“你说的事海州首富房玉白?”
首富?
果然,能与娘娘有交情的都不是寻常人。
……
“房玉白是我十五岁那年跟师父一起路过海州时结识的。”木良漪替青儿和怜娘解疑,道,“当时她身怀六甲,却遭仇人暗中下毒,险些一尸两命。也是她命不该绝,刚好碰到了师父。”
“师父出手解了她的毒?”青儿道。
“嗯。”木良漪道,“她中的不是什么烈性毒药,虽然能要命人却不会很快。加之他们家家大业大,收藏了无数珍奇药材,其中恰好有能解毒的。师父见还能救,就替她施针放血,又将解药喂下,最终成功救下他们母女。”
她的师父医术高绝,这样的事他们在云游期间做过许多次。师父救人一视同仁,但当时知道木良漪心中打算,便在遇到一些有权有势或有用之人时特意引她与对方结交。像常欢、吴柳、孙亭、怜娘等人,都是这么聚拢到她身边的。
“房家世代居于海州,从房玉白的高祖起通过海上贸易发家,几代传下来累积了无数财富。”木良漪道,“我派韩遇春见我写的信送给她,是想从她那里拿到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青儿再次问道。
“将来战起,我希望能从民间获得支持。”木良漪道,“打仗打得既是人,也是银子,要向北真宣战,我们必须要有充足的准备。”
“奴婢听明白了,娘娘是想让那位房娘子出钱支持北伐?”怜娘道,“所以才派韩大人过去。他既代表着朝廷,也代表着娘娘。”
“不止是房家。”木良漪道,“房家是个引子,我要借此引出大周商贾的报国之心。”
有些事情,只差一个带头的。有了第一个人,就能带动许多人。
商人虽吟不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句子,但同为大周子民,他们心中自有家国。这是一股无形却庞大的力量,但需要用心引导。
木良漪已经想到了办法。房玉白若是目光长远,能看透她的用意,她自会送上一份极具分量的谢礼。
若是看不透的话,对于事情的推进也无甚妨碍——这样的引子她有很多。
……
木良漪接到了飒送来的信。
她将信纸缓缓展开,凑近,才能看清纸上字迹。
萧燚说她今年不能来永安朝贺了,一来担心北真故技重施,二来实在繁忙,脱不开身。
不过她准备了贺岁礼物,已经在路上,不日便能抵达。
什么礼物呢?
木良漪有些期待。
“大帅今年过年不回来了吗?”木良漪读信并未避着青儿,她微微偏头就能一览无余。
木良漪点点头,将信纸卷好,重新塞回竹筒里——每一个由飒送来的竹筒她都用心收着,如今已经攒下一小匣子了。
“不回来了。”她道,“不回来也好。”
青儿当然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忍了忍,但还是没忍住,咕哝道:“难道以后都不回来了吗?”
木良漪去开匣子的手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接话道:“真是这样的话,也好。”
青儿闻言眸光一变,抿紧了嘴唇。
“师父很快就会过来的。”她倔强地说。
木良漪将藏着信的竹筒放进匣子里,合上,落锁。
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样,没做回应。
“还有两年呢。”她像是生气木良漪不理自己,接着道,“两年,以师父她老人家的本事,能把大周、北真、西丘还有滇南以南的各个小国都走一遍。姑娘你急什么?”
傻丫头,哪里还有两年呢?
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一年零两个月了。
不过她说两年就两年吧,木良漪不与她争——不争,她怕是都要偷偷抹眼泪了。
“咱们俩谁看起来更急?”木良漪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你……”
“娘娘!”青儿的反驳被怜娘打断了。
她急匆匆地奔了进来。
“娘娘,兵部李尚书求见。”
……
“娘娘,刚刚接到莲州送来的军报。”李纲跑的气喘,“北真……动兵了。”
第151章 大义
正熙二年十一月二十三,北真骑兵夜袭莲州,莲州守备军奋力反击。
十一月二十五,繁城出兵直击黄石城。
腊月初一,李定山率军于宝州北边界迎战北真。
至此,南北全面开战。
腊月初五,齐辙登船,经东海北上再次出使安巴部。
腊月十六,韩遇春自海州返回永安,带来黄金五十万两,大米十万石。
“米粮已经通过运河往北去了,房娘子正在联合海州其他富商一同为边关的将士们赶制冬衣,之后也会通过运河运去襄城。”
韩遇春道:“房娘子让微臣替她带话给娘娘,说房氏合族感念娘娘当初救命之恩,眼下朝廷抗击北贼,若有需要,海州房氏愿献上全部家产支援边关将士。”
闻言,在座之人无不惊叹。
五十万两黄金已然是大手笔,这位房娘子的眼界与胸怀,实在叫人汗颜。几代人累积的财富,说捐就捐了。
“房氏大义,娘娘,此等人物,朝廷理当做出嘉奖。”林如晦激动道。
“臣附议。”于林甫道。
“立即拟旨传往各州,大力褒扬海州房氏善举。”木良漪道,“怜娘。”
“奴婢在。”
“去将我加皇后冠冕时用的凤冠取来。”
“奴婢遵命。”
众人疑惑,这个时候,取凤冠做什么?
“韩遇春。”
“臣在。”
“你再跑一趟海州,替本宫将凤冠赐给海州房氏。”
“娘娘,这……是否不妥?”林如晦瞠目结舌。如此善举确实需要嘉奖,这是这奖励未免太重了些。
“娘娘,凤冠象征的是皇后身份,赐给平民……是否有失皇室威严?”
“并无不妥之处。”木良漪却道,“这顶凤冠,海州房氏当得起。”
林如晦看向于林甫,疑惑他为何不发言。
又看向木良江,见他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这……难道太后娘娘此举除了嘉奖之外另有深意?
林如晦不再阻止。
……
“乐时。”从垂拱殿出来,林如晦喊住木良江,“你且等等。”
“林相有何指教?”
“方才在里头,娘娘说要把凤冠赐给房氏,你为何不出来阻止?”
闻言,木良江露出一个若有若有的苦笑,而后道:“下官知道林相担心此举有损天家威严,但是若是嘉宁九年的悲剧重演,性命尚难保,何谈威严?”
“乐时,你……”林如晦被他如此大胆的发言吓到了。
“这话难听,但是实话。”木良江道。
“……也是。”林如晦讷讷道,“也是。”
“房氏虽富有,但一家之财要撑起一国之战,远远不够。”木良江似闲聊道,“大周,需要更多像房氏这样心怀家国大义的富商。”
林如晦一怔,瞬间明白过来——太后娘娘高明!
……
“怜娘,阿蕴他们过几天就要陆续来京了,我准备将孩子们安置在我从前住过的宅子里去。”
众人出去之后,木良漪就势歪在了软榻上,青儿替她抱来了被褥和靠枕。
“要是人数多,住不过来,就送到镇南王府去。”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片刻前还不见疲意,此时却昏昏欲睡,“先紧着我住过的那座宅子安排。”
“孩子们住过去之后,除了找先生教他们读书,仆从负责他们的衣食住行,还要有一个管事的人好好看顾他们。他们的父母在边关抗敌卫国,将这些孩子托付到我手里,我理应用心养育他们。其他人我不放心,思来想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可是奴婢走了,娘娘这里怎么办?”怜娘目露忧色。木良漪的状况很不好,即便没有明确问过,但她朝夕侍候在她身旁,怎会没有察觉?
“我啊,我这里还有青儿啊。”木良漪笑着道,“你担心什么?”
“但是青儿一个人……”
“满殿的宫娥,哪里就累着她了?”木良漪由侧躺改为平躺,慢慢合上双眸,勾着唇玩笑道。
她虽然在开玩笑,怜娘却知道,这事已经定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只能福身应道:“是,奴婢遵命。”
许久没听到木良漪的回应,抬头,看见青儿给她使眼色,还把食指放在了嘴唇边。
再看那软塌上的人,竟是已经睡着了。
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内殿,怜娘几经犹豫,终于忍不住问道:“娘娘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姑娘不让我说。”青儿道,“怜娘姐姐,你别问了。”
这个回答,叫怜娘心头一颤。
若只是寻常病痛,不会特意瞒着。
想到某种可能,霎那间,怜娘忍不住悲从心起,瞬间就红了眼眶。
意识到自己失态之后,她立即收敛情绪,拿帕子抵了抵鼻头,道:“我不问了,你好生照顾娘娘。”
“嗯。”青儿从鼻子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垂着眸,不敢正眼去看怜娘。她怕一对视,自己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怜娘去收拾行装了,青儿却没返回殿内,而是站在廊下,望着惨淡的天色发起了呆。这天既不白也不黑,像是要下雪,又像要落雨,总之不是晴天。
“喵呜。”
青儿温声转头,见雪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迈着慵懒悠闲的步伐朝她走来。
她弯腰将猫儿抄进怀里,撸了撸它不含一丝杂色的毛发,又吸了吸鼻子,小声道:“雪奴,你说大帅跟姑娘还能见面吗?我都这样了,大帅,该有多难过啊。”
……
腊月二十六,边关终于传来第一封捷报。
“两日前,萧帅率军大败北真兵马,北真后退,我方成功夺回黄石城!”
满朝恭贺,全城大喜。
这年正旦宫中没有设宴,但皇帝在正熙二年的最后一天下旨改了年号。自正旦之日起,大周正式使用“定胜”作为年号。
定胜元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因为战事的影响,同正旦一样,朝廷取消了许多庆贺活动。但民间百姓吃饱喝足不知忧愁,张灯结彩,游街猜谜,热闹欢腾不输以往。
然而在这样喜庆和乐的日子里,八百里加急送像一个不速之客闯进永安城,带来了不好的消息——莲州军大败,莲州险些失守。
“莲州守备军与北真军队缠斗近两月,虽各有胜负,但规模都不算大,对战局起不到决定性的影响。这次大败,完全是主帅杨豹好大喜功,中了秦白石的空城计。”
垂拱殿中,李纲因愤慨而语速加快。如此一来,立即提高了木良漪对他所发之言的辨识难度。
她的挺立下降的厉害,若是正常语速,且处于安静的环境中,尚能较为清楚地辨别出每一个字音。但若是说话人语速加快,传到她耳中的声音就会混成一片,模糊不清。
幸好已经仔细将战报看过一遍,结合上面的内容,大约能猜出李纲说的是什么。
“幸而关键时刻林小将军带着两万军队突击支援,方破了北真的围攻,叫被困城中的五万将士解救了出来。”同前面两任兵部尚书不一样,李纲是上过战场的武将,正因为了解战场之上的凶险,所以更加难以抑制心中怒气。
“兵部已经明确发出指令,萧帅主攻,而莲州和安州都暂且以防守为主。杨豹若是将命令记在心里,就不会鲁莽出兵钻进敌人的全套!”
“北真定是看透了他鲁莽冒进的弱点,才会调派最擅诱敌的秦白石过去打他。”
见木良漪没有说话,林如晦想了想,出言道:“那依李尚书之见,杨豹究竟有没有当好一军主帅的能力?继续用他,莲州会不会再次面临失守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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