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些将姑娘扶去床上!”
青儿取来自己的药箱,取出银针:“将袖子推上去,两条手臂露出来。”
宫娥立即照做,做完之后将床榻边缘的位置让出来。
此时木良漪已经陷入昏厥。
青儿沉着下针,手速飞快,眨眼功夫十几根针便落到了木良漪的双臂上。
又过了一会儿,床上的人腹部微微鼓动,缓缓睁开了双眼。
青儿出手开始取针。
直到将最后一根针从木良漪手腕上取出来,眼中的泪水也随之泉涌而出。
青儿软倒在地上,看着木良漪大颗大颗地掉眼泪,委屈极了。
……
木良漪只短暂清醒了片刻,都没来得及开口,便再次昏睡过去。
她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
再次睁眼时映入眼帘的还是青儿的脸——其实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能辨认出来是因为太过熟悉。
近在咫尺,她也看不清了。
耳边传来模糊又断断续续的声音,是青儿在叫她喝药。
她被人扶起来,药汁入口,几乎尝不出苦味。
又有一个人出现在她面前——应该是赢儿。
她唤了一声。
赢儿抓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
她伸手去摸他的脸——果然摸到了眼泪。
“赢儿,别哭。”她安慰了几句,不知道管不管用。
喝完药之后,她觉得自己精神尚可,应该能支持她把要说的话说完——其实该教的早就教过了,剩下的,也简单。
她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青儿跟赢儿。
“赢儿,下面我说的话,你要好好记住。”她说道,“我死后,不必发丧,对外只说我病了,不再见人。何时北伐成功,何时昭告天下。当了那时,只需将我的衣冠葬入皇陵。至于尸身,烧成灰,一半交给青儿,另一半你留着,来日替我埋到父亲坟前。”
“萧帅不在了,北伐势必受到影响。但你不要灰心,即便是停滞也只是一时的。萧帅这一仗替我们震慑了北真,我猜测,如果我们就此停下,是他们最想看到的结果。即便萧帅身亡的消息瞒不住了,至少两三年内,他们不会再主动出击。而我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休养生息,积蓄更多力量,以待厚积薄发。”
“武将之中,后起之秀有林飞云,还有李老帅的小儿子李驱虏,萧帅跟我说过,若有足够的历练与机会,这二人的成就定不会低。所以你不要急,只要当好大周的皇帝,时间一到,自会有人重新挑起北伐的大梁。”
“你三姨母和七舅舅,都是心怀大义重情重义之人。所以,他们两个可以完全信任。他们即便生出私心,也绝不会危害于你。除他二人之外,便是齐辙。此人看似温润圆融,实则刚烈,亦是可信之人。至于于林甫、林如晦、谭万年等人,虽有小瑕,但人无完人,堪用即可。你要记住,用人不疑,疑人勿用。大周面临紧要关头,君臣应当上下一心,绝不可相互猜疑。”
……
别人要瞒,但有些人却是瞒不住的。
是以后面几日,木良漪陆续见了部分朝臣。
最后,一起见了木良清和木良江。
虽然她看不清也听不清,但是某些瞬间,她感觉像是自己回到了幼年。
那个时候一大家人住在一起,那么多兄弟姐妹,热闹极了。
……
“我自认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我并不觉得这世间有一个准确的衡量标准来评判一个人的好或坏。”
木良漪驱离了所有人,只留青儿陪在自己身边。
原本想静静地度过最后的时间,却忽然又想说一些话。
“我所谋之事皆为北伐,所做之事不论对错,当我决定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我就这么告诉自己。即便知道过程中会出现让我无法保持冷静的情形,但是对于这一切,我都做好了准备。所有的痛苦和快乐都是一时的,它们都不足以影响我继续前进的步伐。”
“可是萧燚……她不在这些准备之中。”
“起初我以为她也在,当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我的掌控之外。”
“我喜欢掌控一切,厌恶失控的感觉。可是她让我品尝到失控的恐慌,却又让我甘之如饴。我明知道应该控制住,却放任自己沉沦。我可以为了最终的目标牺牲一切,包括我自己,从前是,现在仍是。但是,当我听到她阵亡的消息时,我好痛,好难过。”
……
“若是他们能将她的尸身找回来,我的一半骨灰,就送去与她合葬。若是找不回来,你就把我的骨灰留着,待将来,将我埋到她陨身的地方吧。”
第155章 师父
萧燚在一阵麻木与窒息感中转醒,眼前一片漆黑。
缓了缓,她慢慢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个极其狭窄的空间里,背后凹凸不平,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她试着驱使四肢,刚刚微蜷起一条腿,膝盖就顶到了硬物。左臂大约是断了,动弹不得。她用右手去探,跟刚才曲腿一样,刚刚抬起就碰到了阻碍——冰冷坚硬。
是铠甲!
她细细抚摸着上面的纹路,很快辨认出,这是飞虎营的甲胄——孙亭带着工匠特制出来的轻甲,只有飞虎营的骑兵才有。
顺着甲胄一路向上,萧燚摸到了穿在甲胄里面的里衣,再往上……是人的皮肤,冰凉的皮肤。
霎那间,有什么东西从萧燚脑子里闪了过去。
她的手指慢慢伸展,沿着皮肤向左右滑动——这是一个人的脖子。
继续往上,她摸到了下巴,上面还有扎手的胡茬——这张脸正好在她的脸部的上方,和她面对面,距离不到两拳。
嘴巴,鼻子,眉毛,额头,颧骨,耳朵……萧燚把这张脸来回摸了数遍。
她没有摸脸辨人的本事,但此刻心里却有了明确的答案。
昏厥之前的画面迅速在她的脑海里涌动起来——陨石砸下来之后,脚下的土地迅速开裂。当时她跟秦虎从马上打到地上,秦虎先一步坠下去。她往前跑,却被人抓住了褪。
秦虎用剩下的那条手臂抓住了她,要把她一起拖下去。
萧燚被拖倒在地,与此同时身下的土壤迅速塌陷。她手掌下的最后一块土壤塌下去之前,铁衣赶到抓住了她的手。
“大帅,抓紧我!”
铁衣双手抓着她的双臂往上拖,沓星站在他身侧。
萧燚用另一条腿猛踹秦虎的手臂,终于摆脱了他。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拉上去的时候,忽然间,停止塌陷的土壤再次坍塌,铁衣瞬间失去了借力点……
“铁……”萧燚喉咙干疼,像是久旱开裂的土地。
“铁……衣……”
泪水顺着她的眼角下滑,带出寒冷的黑夜里唯一一抹温热。
摸完右侧,萧燚把手伸向左上方。左侧不是人的身体,而是马的鬃毛。
是沓星。
他们一人一马,以一种怪异到难以形容的姿势折叠在了一起,刚好搭建出一个仅容一人栖身的空间——萧燚就躺在里面。
萧燚试着去推,发现不论怎么用力,他们都纹丝不动。
难道他们被埋到了土下,距离表层的土壤还有很远?
不对,她还能呼吸,就证明周围没有被土封死。
所以,压在上面的可能不全是土壤,还有尸体。当时一起坠下来的不止他们,还有很多人,密密麻麻。
距离那一日过了多久了?为什么没有人把他们挖出去?
是尸体太多了,还没来得及?还是,这里被忽略过去了?
萧燚放缓呼吸,仔细去听。但是结果是失望的,她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难道这是老天在跟她开玩笑,让她在死人堆里活过来,然后再慢慢等死?
“救……救命!”
“有人吗?”
“有人……吗……”
喊了几句之后,窒息感逐渐加重。萧燚支撑不住,慢慢失去了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转醒。
适应了片刻之后,开始呼救。
但是没多久,就再次陷入昏迷。
……
她就这样醒了昏,昏了醒,仿佛是阎王爷故意耍弄她,一直不让她死,却也没想让她活。
……
记不清是第几次醒过来了,她已经喊不出声了。
心里隐约有感觉,这一次再睡过去,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功业未成,那是她们共同的目标,她不想半途而废。
她不想死,不能死!
……
萧燚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她控制着自己绝对不要睡过去,但过程中却并不是全然清醒的。
她似乎进入了一个半梦半醒的状态,神识和身体在慢慢分离,却没有完全分离,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从身体剥离出来,想要飘向远方,但被她硬生生拽着,不得离开。
身上的痛楚一下子远离,又瞬间回归,再抽离,再回归……在这样的循环里,她逐渐被混沌包围。
人声入耳的时候,她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
在黑暗中躺了太久,首次有光芒入眼,让萧燚觉得非常不适。所以她的双眼仅睁了一瞬,就立即闭合起来,同时把右臂挡到了眼前。
“醒了?”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萧燚的手臂不动,试着将双眼缓缓睁开。
原来那让她觉得刺目的光,不过是一根蜡烛而已。
“你是当兵的?叫什么名字?是怎么被卖到那下头的?”
女人一连串的问题让萧燚不知道从何答起。
她侧首打量她,对方坐在几步远之外,身穿一袭广袖交襟白袍,看上去像道袍的样式。头上带着黑冠,冠下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萧燚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因为这张脸既不美也不丑,找不出任何特点。
年纪大约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但她也不太确定。
不知是她刚醒过来还是旁的原因,她看着眼前的人,一瞬间觉得她很年轻,下一瞬又觉得她很老——这种“老”不是外表上的,而是周身的气息,是一种阅遍世间沧桑的气息。
“哑巴?”见萧燚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看,女人微微露出诧异的表情,呢喃道,“卦象上也没说是个哑巴啊。”
一边说,一边开始掐指。
意识到现在再算也没什么用的时候,又停下。
“我……不是……”她的嗓子似乎比躺在下面的时候还要糟糕,但是还好,勉强能发声说话。
“阁下是谁?”她问道,“是你……救了我吗?”
女人的表情已经回答了她:不是我你觉得还能是谁?
“没大没小。”她道,“长辈问你话,你该先回答才是。”
萧燚被“长辈”这个词再次说懵了,看着对方露出不解的目光。
“我是九丫头的师父,你既是她的命定之人,我自然也是你的长辈。”
九丫头?
师父?
萧燚的眸子瞬间亮起来:“小九?”
“师父……”她激动起来,“药……找到了吗?”
“虽然你只折了左臂,但身子虚,还是躺着说话为好。”
话未说完,萧燚已经挣扎着从简陋的木床上翻起身子。站立时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她并不在意,拖着病体向前,驻足时双腿前曲,直接跪倒在女人面前。
这样的举动没有引起对方任何波澜,她由着萧燚对着自己叩了三个头,然后把手搭在她的膝上。
“师父,小九的药,找到了吗?”
望着她满脸的小心与渴求之色,女人终于是轻叹一口气,道:“痴儿啊。”
“也就是你这样的人,才能让那冷性的丫头弥足深陷。”她从身上掏出一个木瓶,道,“药已经找到了,你可有尽快法子尽快给她送去?”
说话间,又叹了一口气:“我算出她时日无多,但送药之法,却在你身上。”
萧燚先是喜出望外,闻言后又微怔。
“……有!我有法子。”
她摸向颈间,从领子里拽出一根红绳,绳子上连着一枚小哨子。
……
垂拱殿。
刚刚下朝的谢赢还未来得及换衣便直接赶了过来,他穿着明黄的龙袍,跪在床沿。
一干重臣分列跪在殿中。
殿内无悲戚之声。
但满殿无处不悲戚。
“鹰,鹰来了!”
外面的吵嚷声惊动了殿中的人。
“青姑娘,鹰来了!”宫娥奔进殿内传话,“就在院子里。”
飒?
它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青儿看了眼半梦半醒呢喃呓语的木良漪,起身向外奔去。
众人疑惑,虽然知道太后娘娘养了一只鹰,但此时此刻,一只禽鸟还值得如此阵仗吗?
木良江却心中一动。
不多时,便听见青儿去而复返。
“陛下,姑娘有救了!”
“药,是师父送来的药!”
第156章 追击
一场牢狱之灾让谭致远改了性子,自那之后再未在外头过过夜。
两年前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了妻,如今育有一女,日子过得也算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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