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娘察觉到异常,慢慢松开了布衣书生,道:“兄长,坐下说吧。”
布衣书生在椅上坐下,踌躇片刻之后,终于开口道:“阿令,你可知当初我是如何得以脱身的?”
“可是有高人相助?”
“是。”木良江道,“暗中助我脱身之人,便是乐时。”
怜娘惊讶。
泰和三年,木乐时尚未及冠,也未入仕。
“乐时当初瞒着所有人,按照联络了黑市,找到了愿意代替我入宫的人。”布衣书生道,“后来再次改换身份,隐姓埋名到城外开书塾,也是他在助我。”
听布衣书生如此说,怜娘的面色却渐渐冷下来:“兄长今日出现在这里,是木乐时叫你来的?”
“阿令,你别误会。”
“兄长尚未说明来意,我误会什么?”
布衣书生有些尴尬。
“所以,兄长今日来见我,是只是为了与我相认,还是另有目的?”怜娘的语气已经带上了一些疏离。
“阿令……”布衣书生道,“我……”
“乐时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他道,“我不能不念他的恩情。”
“哼。”怜娘冷笑。
“那么兄长想让我怎么做呢?”她问道。
见她如此反应,布衣书生脸色逐渐变红,局促道:“我……”
怜娘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出答案。
但却知道了答案。
她眸中最后一丝温情也尽数散去,道:“兄长不便说,那我替你说吧。”
“你想叫我停止状告木嵩,对吗?”
第83章 皇帝
“你是我的兄长,木乐时救你于水火,我感念于他。”怜娘道,“他同木嵩是父子,他想要救自己的父亲,所以让你出面劝说我,亦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但是。”她盯着布衣书生,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兄长,你是否忘了当初满门之祸从何来?父亲惨死狱中,母亲,我,小妹还有姨娘全都被贬入贱籍,发配到地方教坊。母亲不堪受辱,在狱中便绝食而亡故。小妹在发配的途中染了风寒,我求遍所有人,却无人肯施舍一副药。刚入越州,我就亲眼看着她在姨娘怀里咽了气。姨娘难以承受丧女之痛,当天夜里投河而死。”
“兄长,我血浓于水的兄长。你要报恩,我不拦你。但你告诉我,这些仇,又该怎么算?”
布衣书生无言。
见他如此反应,怜娘眼中染上怒意,声调也骤然提高:“你并非不知当初我们一家是被何人害的家破人亡,但如今却要劝我放弃报仇,李子临,你凭什么敢这么做!”
“阿令,你别激动……”
“滚开!”怜娘一把推开她,“我李云令没有你这样是非不分自私自利懦弱无能的兄长,你不配。”
布衣书生脸色难看,似怒未怒,他从椅上起身,看着榻上虚弱又强势的怜娘,道:“你骂我也好,恨我也罢,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以你我的力量,想要同木家抗衡,如同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全完是自不量力。阿令,你清醒一些好吗?我们能拥有如今的生活不容易,为何不懂得珍惜呢?”
“哈哈哈。”怜娘含泪大笑,笑完又冷眼看向布衣书生,道,“我的兄长李子临已经死在了泰和三年,你今日就不该出现在我面前。”
“我今日就当没见过你,你走吧。”
……
怜娘敲响永安府衙鸣冤鼓半个月之后,虽然案子看似没了后续,但百姓讨论它的热情却却不降反增,随之种种猜测也开始甚嚣尘上。
永安府尹看着这越闹越大的态势,直觉告诉他此时恐怕不能善了。从而他越发庆幸,幸好这案子递交给了大理寺,而没有叫他来管。若真是落在他手里,仕途什么都是小事,老命能不能保住都要另说。
这日清晨他忽然想吃府衙东侧那家包子铺的肉包子,所以一早便乘着小轿出了门,路过包子店时命随身的小厮去给他买包子。
包子铺前已经排起了长队,小厮颇费了一些时间才将包子买来。
“主君,给您。”
永安府尹将手从轿子里伸出来,刚要碰到包包子的油纸,就被忽然传来的鼓声惊得手一抖。小厮以为他已经接住了,便也松了手。于是可怜的包子就掉在了地上,从油纸里滚出来,白胖胖的身体瞬间裹了一层灰。
永安府尹维持着接包子的姿势,一抹心疼从眼中闪过。
“谁!”他怒吼道,“谁又在敲鼓?”
不过才过了半个月,上回怜娘击鼓给永安府尹留下的阴影还厚厚地笼罩在心头。上一回,他也是走到包子铺前听到的鼓声。
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怒意未及落下,从心底里升起的恐惧就将永安府尹迅速包围。
“快,快走!不管是谁,别让他再敲了!”
同上次一样,永安府尹着急忙慌赶到府衙前的时候,鸣冤鼓旁边已经聚集了一群清晨出门赶早市的百姓。
而那站在中间击鼓的人身材高大,所以站在外围也能一眼看见他——是个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面朝着大鼓,虽然穿着粗布麻衣,但胜在身形挺拔,姿态出众,往人群中一站便有鹤立鸡群之感。不过奇怪的是,他的头发并未束起,而是用一根绳子随意绑在了背后,同时留出厚厚的一缕将左半边脸挡的严严实实。
随着他击鼓的动作,垂下来的发丝偶尔掀起,狰狞的疤痕若隐若现。
“快快让开,府尹大人来了!”衙役们驱赶着围观百姓,护着永安府尹挤到了内圈。
“何……”由于太过激动,永安府尹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咳咳……何人击鼓!”
“别敲了,本官在此,你有何冤情?”永安府尹被这急促的鼓声震的五脏六腑都在疼。
同怜娘的柔弱不一样,那又长又粗的鼓槌在这男子手里仿佛轻若无物,他双手执双锤,击出的鼓音让人觉得下一刻千军万马就要打过来了。
“快停下,听见没有!”永安府尹怀疑他聋了,“你们,去,叫他停下。”
两名衙役上前,鼓声这才停下。
年轻男人丢了鼓槌,转身抬起衣摆跪在地上:“罪臣林飞云,要状告当朝宰相木嵩为了一己私欲唆使驿使更改军报内容,致使泰和十年莲州军在与北真对抗期间孤立无援,兵败枯井口。”
他此言一出,周遭先是惊了一瞬,随即议论声就像是冷雨下进了滚开的油锅,瞬间爆炸开来。
“你你你……你说你是谁?”永安府尹抚着胸口,昏黄的眼珠几乎要瞪出来。
小厮连忙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唯恐他激动之下背过气去。
“罪臣林飞云,已故前莲州节度使林岳之弟。”林飞云重新报了一遍身份。
“你……你不是死在了刑部大狱吗?”
“上上苍怜悯,罪臣侥幸得以苟活。”林飞云将状纸递上,“罪臣有冤,还请大人替罪臣伸冤。”
“唉大人!大人您醒醒啊大人!”
“主君,主君!”
永安府尹直接晕了过去。
……
“林飞云居然还活着。”宫里听到消息的谢昱难忍惊讶,“那当初死在刑部大狱的那个人是谁?”
“我也不知。”
“人是你救的,你不知?”谢昱当然不信,觉得木良漪在敷衍自己。
“是旁人帮我救的,我没有经手。”
“谁帮你救的?”
木良漪停笔,抬头看向谢昱:“陛下,这重要吗?”
“虽然不重要,但是朕很好奇。”谢昱道,“能把手伸进刑部大狱的人,不多。朕要是没记错,当初木良江还因为那件事被降了职。”
木良漪不再理他,摆明了态度:你想听,但我不想说。
“你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秘密。旁人都是相处越多了解越深,而你却恰恰相反。认识你越久,就越觉得你深不可测。”
这样的人,叫人如何敢深交?
听到谢昱的评价,木良漪写字的手微顿。但只是顿了顿,便接着写下去。
“林飞云本就是戴罪之身,让他出来做第二个原告,朝堂上有多了一件供他们吵的事情。”谢昱心想:要不然接着称病算了。
“朕还有一个问题。”
“陛下请说。”木良漪写下最后一个字,搁了笔。
青儿拿起折子吹了吹,见上头墨迹干了,将其折好归位:“姑娘歇歇吧。”
谢昱看着木良漪从书案后起身往软塌去,道:“林帅当初兵败,当真是木嵩暗中做的手脚?”
“陛下以为呢?”
谢昱心中暗惊,他当真没想到木嵩居然敢做到这种地步。
“那次兵败,何止是他一人之祸。”木良漪少见地语带讽刺,“事实并非送军报的人改了信中内容,而是一开始发出去的军报上写的就是要镇南王原地待命,没有命令不得私自发兵。”
“镇南王了解朝中的争斗,更了解先帝。所以他接到明显存在疑问的军报却没有立刻上报核实,而是选择装聋作哑,明哲保身。”
谢昱从躺起上弹起来:“你的意思是……”
“哼。”木良漪冷笑道,“没有先帝授意,木嵩即便是有意坑害林家借以打压主战派的势力,但绝不敢做的这么明显。还有他与北真暗中勾结之事,陛下觉得先帝丝毫不知情吗?”
“这……”谢昱喃喃道,“他可是大周的皇帝啊。”
他能理解他避战求和,因为北真铁蹄实在强悍。但是,他可是大周的皇帝。
他怎么能这么干?
“所以他不配做大周的皇帝。”木良漪接过青儿递来的温水,抿了几口润喉,说话时语气已无波澜。
谢昱惊望向她——他忽然想起了泰和帝的死。
“林帅赤胆忠心,勇猛善战,在敌人口中尚有赞誉。然而他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他拼命守护的自己人手中。”木良漪道,“何其荒诞。”
“所以这件事完成之后,我希望陛下能亲自下旨,替林帅一家平反,还忠臣清白。”
“该的。”谢昱尚未回魂,木然地应声道,“应该的。”
“你说什么时候下,朕就什么时候下。”
第84章 父女
连续“病”了半个月后,谢昱终于上朝了。
半个月后的朝堂与半个月之前相比唯一的区别就是多了三个人——皇帝,以及左右二相。
文武百官行过大礼后便开始吵,谢昱则坐在龙椅上装聋。他一会儿思考木良漪今日要出什么招,一会儿神游天外,游够了看会儿吵架,不想看了再接着思考。
大约半个时辰后,忽有侍卫来报:“禀告陛下,太妃说有要事,需当朝面见陛下。”
木太妃?
她这个时候过来干什么?
要替父亲求情吗?
谢昱跟满朝文武心中有一样的疑问。
她若真要求情,几乎可以预想,双方对抗的优势会极力倾向木嵩那一边。
她不只是先帝妃嫔,还是亲手将当今扶上皇位的人。
海山青望着一身素服,素颜散发的木良清缓缓入殿,两眉之间的川字纹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在加深。
“太妃娘娘为何这般形容?”
朝臣们不禁小声议论起来。
木良清在议论声与无数道或友善或不善的探视中从容不迫地走到大殿中央,以最标准的姿态向谢昱行礼:“妾身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妃快快请起。”谢昱道,“太妃来此见朕,是为了何事?为何如此装扮?”
木良清并未起身,叩首之后直起上身,道:“妾身今日来此,是要向陛下请罪。”
“太妃何出此言?”
“其一,是隐瞒不报之罪。”
“其二,是大逆不道之罪。”
“其三,是以血亲之身份,替父请罪。”
三句话落,满殿哗然。
“木良清!”木嵩指着木良清怒吼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木良清无视木嵩,微仰头望着高座上的谢昱,接着道:“妾身全家当初被北真掳去做人质,为质期间父亲与北真太后刘氏暗中达成协议,父亲回归大周之后,刘太后将暗中助其成为大周宰辅,而父亲则需要极力主和,劝我朝皇帝向北真称臣纳贡,求和避战。妾身明知此事,却直到此时才站出来揭露,此乃隐瞒不报之罪。”
“木良清!”
“木相住手!”
泰和帝高声制止,但木嵩极怒之下的一脚还是落在了木良清身上。
周遭的官员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主战派的去拉木嵩,主和派的去护木良清,分工竟然出奇地明确有序。
木良清是女子,官员们碍于男女有别不好近身。海山青关切地问道:“太妃娘娘可还好?”
木嵩那一脚踹在了木良漪肩头,她忍着痛意拂掉肩头的脏污:“无妨,多谢海相。”
“妾身今日要当着陛下与百官的面揭露自己亲生父亲的罪行,以女告父,此乃大逆不道之罪。”木良清的声音更加坚定,“其三,吾父木嵩执迷不悟,妾身以木嵩之女的身份,替父亲向朝廷请罪。请求陛下下旨,彻查木嵩与北真暗中勾结一案,彻底清除藏匿在我大周朝堂上的蛀虫!”
61/120 首页 上一页 59 60 61 62 63 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