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府尹不解,听这声音,也不像是生气了。难道他猜错了?
这位大相公真的只是路过来看一场热闹?
怎么可能!
“回……回海相,下官腿软,一时没能站稳。”永安府尹在左相府管家的搀扶下从地上起来,用官袍抹了把脑袋上的汗。
“剩下十板子,还打不打?”海山青问道。
永安府尹又急又愁,到底该回答“打”还是说“不打”?
“本官的问题很难回答?”
“不,不难,不难回答。”永安府尹连忙道,“按照大周律令,以平民身份状告朝廷官员,需受杖刑二十下。如今,还剩一半没打……”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又仔细地观察着海山青的脸色,想要从上面看出一些端倪。
然而这张瘦小黝黑的脸上除了惯常的严肃之外什么多余的神情都没有。
“嗯?”海山青回望过来。
吓得永安府尹连忙低头,道:“还剩一半,按照律令该打完才能接她的状子。”
海山青道:“那还等什么?”
“是,是。”
永安府尹朝站在他身后的师爷不停挤眼,师爷看懂了,亲自跑到行刑的衙役身边跟他们说继续行刑。
“十一,十二……”
后头十杖打完,怜娘仍旧是清醒的。
她跌在地上,颤抖着从怀里掏出又皱又脏的状纸,举高道:“还请大人……替民女伸冤。”
永安府尹亲自走到怜娘面前,弯腰接过状纸。
然而知道这上头的内容之后,他根本不敢打开来看。
他无措地望向气定神闲地坐在交椅上的海山青。
“海相,这……”
“上头写了什么?”海山青问道,“她要告谁?”
“她要告……告……”永安府尹不敢说。
此时怜娘用虚弱的声音接话道:“回禀大人,民女李云令,要告当朝宰相木嵩。告他结党营私,大肆敛财,陷害同僚,勾结敌国。”
永安府尹的冷汗直接钻出官帽,顺着苍白的面颊流了下来。
手里地状纸仿佛一块烧红的炭,他恨不得立即将它丢出去。
“李云令?”
“是,民女是已故前户部尚书李梦周之女。民女父亲没有贪墨,一切都是木嵩勾结朝中党羽罗织罪名进行陷害,还望海相替民女做主,为民女父亲洗清冤屈。”
“李云令。”海山青沉声道,“你可知,诬告当朝宰相的后果是什么?”
“民女敢对天起誓,状纸之上字字属实,若有半句作假,就叫民女粉身碎骨,死后下九幽地狱,不得超生。”
此言一出,原本因海山青的到来而安静下来的衙门口再一次沸腾起来。
海山青沉吟片刻,忽然从椅上起身,对身后的管家道:“李氏女重伤在身,你带人送她回去。”
“是。”
见他这就要走,永安府尹当真有苦无处诉,用尽全部力气也没能挤出一张像样的笑脸来。
然而在动身之前,却听海山青再次开口道:“这案子你接不住,呈送大理寺吧。”
这句话简直如同天籁,瞬间叫愁云惨淡的永安府尹云开雾散,大喜之下的他直接用双膝跪地的大礼恭送海山青,看向他的眼神像看见了亲娘:“下官明白,多谢海相指点。”
……
“哎你们听说了吗,今天一早府衙接了一件大案,有一女子递上状纸,居然要告木相。”
“这么大的事儿,当然听说了。还听闻那女子是贾楼的花魁,木府的七公子还是她的座上宾。”
“你们知道的都不算什么,我这里还有一个消息,保准你们都不知道。还记得那女子自称是已故的前户部尚书之女李云令吗?李家因罪被抄家之前,可是跟木府有婚约的。你们才定下婚约的是谁?恰巧就是木府的七公子和李尚书的独女!”
“这关系乱的,果然,豪门恩怨多呀。”
“……”
第82章 恩情
“啪!”响亮的一巴掌甩在了木良江脸上。
“跪下!”木嵩怒道,“若非你当初死命拦着,不叫我插手,那女子定然不能隐瞒身份藏到现在。”
“木乐时,你告诉我,你早知道她的身份是不是?为何要故意替她隐瞒?”
木良江低着头,道:“孩儿知错。”
“罔我如此看重你,你居然被一名贱籍女子迷了心窍。木乐时,你太让我失望了!”
“父亲,她……”木良江欲言又止。
木嵩以为他到此时还要维护怜娘,于是怒意更甚:“你还想说什么?”
木良江几经犹豫,终于开口道:“她……她是小九的人。”
木嵩闻言惊愕:“你再说一遍。”
“阿令……李云令,她是小九的人。”
“呵呵……哈哈哈。”木嵩由极怒转为惊愕,大笑了几声之后,逐渐恢复平静,眸光却冷的骇人,“九丫头,我真是小看她了。”
但是木嵩想不通,若怜娘当真是受了木良漪的指使,那她这么干的目的是什么?扳倒木家,对她有什么好处?
他想起海山青出现在永安府衙的事。
海山青,木良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木良清,木良漪,他们木家这是养了两头白眼狼!
木嵩要往外走,却被跪在地上的木良江抓住了衣摆。
木嵩挥手俯视。
“爹……”木良江开口问道,“李尚书一家当年获罪入狱,当真是因为他贪墨渎职吗?”
他仰头望向木嵩,就像幼年那般,眼中含着孺慕之情,也含着期望。
“你想听我说什么?”
木良江未作答。
木嵩的面色却更冷,道:“为了一个贱籍乐女,你怀疑你的生身父亲?”
“孩儿不敢。”木良江向下叩首,拉着木嵩衣摆的那只手却没放。他伏在地上,无比诚恳地说道:“孩儿希望那状纸之上的内容都是一派胡言,宁愿是李云令只是听命行事,为了对付父亲所以不惜编造谎言。”
父子二人一人俯首在地,另一人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堂中就这样静了下来。
就这么过了片刻,木嵩首先动手扯回自己的衣摆,然后大步向外走去。
后方的木良江知道脚步声逐渐消失才缓缓直起身,他眸中含泪,复杂的眸色掩藏在泪光之下,直直地望向前方不断远去的父亲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大周朝堂因为怜娘的一纸诉状闹翻了天,本就针锋相对的主战派与主和派更是打红了眼,彼此都拼尽全力想要在此次事件中将对方彻底压倒,在朝堂上再无对抗之力。
木嵩作为案子的当事人,在案件呈送大理寺当天便递了请求休沐的折子,避嫌在家。
次日,海山青称突发头疾,也不再出现在朝堂上。
唯剩谢昱,被满朝化作斗鸡的大臣们吵得头昏脑涨却又避无可避。
他本就讨厌隔日便要早起上朝,如此一来,撂挑子不干的想法更强了。于是某日下朝回到宸元殿,当机立断地命小内侍传了太医过去。
当天晚上,宫中便传出消息——官家龙体有恙,罢朝七日,愈后复朝。
“你还有后手?”谢昱画到一半忽然没了心情,于是放下笔,躺到躺椅上开始闭目养神。片刻后,他又睁开眼睛,看向气定神闲地批折子木良漪,忍不住发问。
木良漪头也不抬,在提笔沾墨时接话道:“陛下怎么知道?”
“呵。”谢昱冷笑道,“只凭一个罪臣之女就妄想搬倒权倾朝野的木大相公,你能有这么天真?”
“不是还有海相和追随他的朝臣们吗?”木良漪一心二用,说话丝毫不影响她下笔。
“能跟木微之分庭抗礼那么多年,你当海银川是什么良善赤忱之辈?”谢昱道,“人家为了不生党争之嫌,早就称病了,折子你难道没看到?”
“看到了。”
“虽然朝堂上的主和派紧咬不放,但是作用却不大。”谢昱道,“案子递交大理寺已经近十日,到现在朝堂上争论的仍旧是该不该查。”
换言之,这案子还没正式立下来呢。
“陛下急什么。”木良漪道,“此案非同寻常,立案之日,便是结案之日。”
谢昱一想也是,下意识点头表示认同。
“唉不对,你还是没告诉朕你有什么后手。”他有些气恼地说,“每回跟你说话都会被你绕进去。”
“时候到了,陛下自然就知道了。”
“现在时候还不到?为什么?你在等什么?”
“等天下百姓都知晓此事,都开始讨论此事。”木良漪平静地说,“这场争论仅仅止于朝堂,怎么够呢?”
……
怜娘因杖刑身受重伤,那日被海山青命管家送回贾楼之后便一直闭门修养。不知是谁调了一队官兵守在楼外,不需任何生人进入,所以贾楼的生意也已经连停了小半月。
这日她刚刚能勉强下床走路,平日里负责迎宾的一名小二便急匆匆跑上楼,叩响了风月无边的门。
“怜娘子,外头有人寻你,他说他叫子临。”
“你说谁?”
“娘子您慢些。”小丫鬟连忙追到门口,看着扶着门的怜娘,满脸惊慌道,“伤口会裂开的。”
“他说他叫子临,没跟小的说姓什么。”小二道,“还说姑娘听了之后自然会知道他是谁。”
怜娘不顾身上的疼痛,迈过门槛便往外走:“他在哪里?”
“娘子你现在不能跑啊!”
小二跟小丫鬟想拦,却不敢贸然出手,只能劝阻道:“您要是想见他小的把人带上来就就是,您别去了。”
怜娘扶着栏杆停下来,早就痛的面无血色,冷汗直流。她激动地对小儿说:“你去,立即把他带上来。”
“是,小的这就去。”
小二飞快地跑下楼,一路穿过宽敞的天井,见到了仍等在门外的布衣书生:“怜娘子有请,公子请进。”
门外的官兵欲阻拦,小二解释道:“军爷,这位公子是怜娘子的朋友,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您放心。”
一名官兵上前将布衣书生全身上下搜了一遍,没见什么可能伤人的利器,这才将人放进去。
小二在前头带路,布衣书生则在行走的过程中无声打量着楼内景物。
怜娘已经回房,但风月无边的房门大敞着,小二见状便知直接将人带进去就行。
“公子,这边请。”
怜娘靠在软塌上张望着,直到布衣书生进入她的视野,她整个人便僵在了那里。
“兄……”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小二和侍候她的小丫鬟道,“你们都出去,莫让任何人靠近这里。”
“小二明白。”
“奴婢明白。”
房门关合,房内的光线像是被网捞了一遭,瞬间减少了大半。
“阿令。”
布衣书生开口,怜娘瞬间泪如雨下。
“兄长!”
她撑着榻沿起身。
布衣书生连忙上前:“身上有伤,莫要动了。”
怜娘却一把抱住他的手,哭道:“兄长,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布衣书生也不禁动容,红着眼去抚怜娘的肩,像从前哄她那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二人互诉了一番衷情,怜娘才慢慢收住泪水。
“兄长,这么多年你都去哪里了?”她问道,“几年前我便在托人在工作寻过你,但看了画像之后,才发现那人根本不是你,只是名字相同罢了。”
“我不死心,又费尽心思去查了那人的底细,后来发现他是顶替别人入的宫。我猜测那人是你,又惊又喜,就接着查下去。”说到这里,她委屈极了,眼看又要落下泪来,“可是却查到你死了。”
“傻姑娘,莫哭了,我如今不是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吗?”布衣书生道,“当年有人替我入宫,我便用他的身份逃过一劫。半年之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又炸死,抛掉那人的身份换了另一个名字。我在永安城外三十里处开了一间书塾,这么多年一直靠教书为生。”
“难怪我寻不到你。”怜娘道,“兄长没事就好,不论以什么样的身份,你活着就好。”
“兄长是如何找到我的?”她问,“因为我去永安府击鼓鸣冤吗?”
布衣书生点点头,目光却有些躲闪。
“这么多年,兄长是否已经成家了?”怜娘心中欢喜,便问道,“若是已经有了嫂嫂与侄儿或侄女,我当去看望才对。”
“不过眼下还不行,兄长也不要暴露身份。等我将事情做完,咱们兄妹再相认。”
“兄长来时可用了午膳?若是没用过,我叫……”
“阿令。”布衣书生打断怜娘的话。
“你想说什么,兄长?”
布衣书生欲言又止,不敢直视怜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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