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父亲忘没忘,反正我不会忘,除非我死了。”
木嵩喘气如牛,却开始躲避木良清直视的目光。
“父亲,为何你宁愿将自己的命,将整个大周的存亡都交到敌人手里,却不肯奋起反抗,报仇雪恨,做回自己的主人呢?”
“你懂什么!”木嵩道,“只凭恨意和孤勇,就能打败北真铁骑吗?你未免太过天真了。”
“试都没试,父亲怎知打不过?”
“若是能胜,梁京何至于破,朝廷何至南迁?”
“正因如此,才更应该全力反击,将被北真占领的土地夺回来,将他们加注在大周的屈辱还回去!”木良清道,“父亲,你已经被北真吓破胆了。你从心底畏惧北真铁骑,所以当他们跟你说要停战和平相处时,你会感恩戴德,觉得这是他们对大周的恩赐。”
“大周兵弱,北真兵强,这是不争的事实。”木嵩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愚蠢至极!”
“战,尚有胜的希望。一味祈和,永安迟早变成第二个梁京。”木良清道,“竟然将希望寄托于敌人的怜悯,到底是我愚蠢,还是父亲糊涂?”
“况且北真愿意停战,也并非出自怜悯,而是他们的兵马不擅水战,在水网密布的江南无法占据上风,一直打下去于他们百害而无一利。利害相权之下,他们才将你放回来,让你代替大周发声,主动向他们求和。”
“你……”木嵩跌坐回木床之上。
“乐时是可用之才,皇后娘娘亦对其颇为欣赏。”木良清的语气软下来,“父亲,女儿希望您能认清时势,交出名单,也算是为乐时与木家留出后路。”
木嵩好像瞬间被抽干了力气,脊背也塌耸下来。他坐在那里,手扶着床沿,低垂着头,满头花白的发展露在木良清面前。
木良清鼻头一酸,但她并不想表露情绪,深吸几口气之后,道:“女儿言尽于此,望父亲好好考虑。”
顿了顿,又道了句“保重身体”,而后便转身,匆匆离开了牢房。
第86章 父子
“来人。”
木嵩虽入了狱,狱卒却不敢像对待寻常犯人那样怠慢他:“木相有何事?”
“我要面见皇后娘娘。”
……
木良漪走进牢房,木嵩却并没有起身行礼的打算。
木良漪也不在意,在青儿搬来的交椅上坐下,问:“叔父找我有何事?”
定睛去看,才发现不过月余时光,木嵩却比入狱之前苍老了十余岁。
“你,当真要北伐?”
“当真。”
“若败了呢?”
“未来的事,我无法向叔父承诺。”木良漪道,“但我想告诉叔父的是,北真,并非你想的那般坚不可摧,也绝不是不可战胜的。”
“与我朝一样,他们内部也有主战与主和的分歧,且因太后刘氏是汉人血脉,所以两派之间的矛盾比我朝更深,更尖锐。”
“再者,北真虽学我汉仪建立了统一的朝廷,但他们的根在漠北草原,根植在骨血里的习性并非是百年的汉化能够除去的。”木良漪侃侃而谈,“北真全国由大小一百二十三部组成,其中有一多半跟随北真朝廷一起接受了汉化,但仍有少部分部族不愿学习汉仪,保留着原本的姓氏、礼仪与风俗习惯。”
“比之朝堂上的纷争,已经汉化的部族与不接受汉化的部族之间的矛盾更加不可调和。以上两者,都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机会。”
听木良漪说的越多,木嵩就越惊讶:“你怎会知道这么多?”
“少时我曾跟随师父云游天下,在北真境内住过两三年,领略过不同部族的风土人情。”
木嵩看着木良漪,忽然说道:“你很出色,你父亲若是还活着,一定会为你骄傲。”
木良漪却道:“可是父亲已经走了,这世上没有如果。”
木嵩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婶娘,四姐姐,五姐姐,她们都是寻常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给口饱饭,叫她们安稳度日就行了。至于你六哥,他资质平庸,从前有我护着,还能混个闲职,以后……也叫他离开朝堂吧。若是他一时糊涂,闯了祸,还望你看在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上,保他一条命。”
“至于乐时,你要用他?”
“七哥满腹才华,聪敏机智,坚毅果敢,是可用之才。”
木嵩无声地点了点头,道:“我做的事,他半件不知。不论是对君,还是对朝廷,他都一片赤忱,立志用满身才华报效国家。你既要用他,就要护着他,不要让他成为党争的牺牲品。”
“抛却君臣,你们还是兄妹。”他动容道,“小九,你七哥,从小就很疼你。”
木良漪道:“我都记得。”
“那就好,那就好。”木嵩道,“名单我会尽快写出来,让乐时亲自给你送去。”
木良漪立即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我等着。”
她又等了片刻,见木嵩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便起身:“不打搅叔父了。”
“你说……”
木良漪刚走两步,就被木嵩叫住。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父亲,他会怪我吗?”
“……”木良漪没有转身,道,“我不是父亲,不能替他回答。”
……
翌日,狱中的木良江收到了狱卒送来的一身崭新的衣袍。
狱卒说是陛下的命令,让他换上衣袍,去见木嵩。
木良江换了衣裳,跟着狱卒来到了关押木嵩的牢房。
“父亲。”
木嵩面前的方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砚台里的墨还未干,显然不久前才用过。
“来了。”木嵩指了指木良漪坐过的那把交椅,“坐吧。”
然而木良江却没有坐,而是上前两步,跪到了木嵩面前。
“父亲……”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问吧。”
“父亲当真……与北真……暗中勾结?”木良江很艰难才说完一句完整的话。
在木良江眼中,父亲睿智,有涵养,疼爱小辈,严肃而不失和善,于他而言,父爱如水亦如山。
他知道,他的父亲是当朝宰辅,大权在握,展现在晚辈面前的他并非完整而真实的他,有许多事情,他并不曾看到。但是人无完人,他并不天真,也不认为父亲会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好人、善人。
但是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竟暗中与帝国勾结,当了卖国之贼。
当木良清在明堂之上当众揭露此事时,木良江只觉得他头顶的那片天穹訇然塌陷,巨大的震惊与怀疑中,他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他并非不知对错,不明是非,正是因为知道,明白,所以才无比痛苦。
“乐时,你定然对为父很失望吧。”
泪水顺着木良江的脸颊流下。
“你是我最疼爱,最寄予厚望的儿子。”木嵩道,“爹希望你能长成你伯父那样的君子,而不希望你跟我一样。所以,爹骗了你。”
“爹……”木良江泣不成声。
“小九与你姐姐说的对,爹被北真士兵的铁蹄踏破了胆子,爹怕了。”木嵩抚着爱子的头,泣声道,“但是你们与我不一样,面对北真,你们不怕。”
“乐时,你与你三姐姐和小九是一样的人,你们注定要走相同的路。”他道,“不要因为我的事记恨她们,也不要与她们产生隔阂。你们本就是血亲,当彼此扶持,齐心协力。”
“当然,如果你也能不记恨爹,那就太好了。”
“爹……”
木嵩拿起桌上的信封,递给木良江:“这里面,是小九要的朝中与北真暗中勾结的官员的名单,还有北真安插在永安的部分暗桩,你亲自送进宫去吧。木家的未来,就靠你了。”
“爹,这是何意?”
“你不必紧张,小九已经答应留我一条性命。”木嵩道,“这份名单是交易,也是你的投名状。记住我的话,你既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整个木家。我退了,但我木氏一族的荣耀,绝不能止步于此。”
“孩儿……领命。”
……
“你有话要对朕说?”
宸元殿,谢昱见木良漪批完折子之后坐在椅子上看起了书,忍不住问道。
“没有啊。”
“那你这么晚了还不走?”
“在等人。”
“等谁?”
“等人来了,陛下自然就知道了。”
“故弄玄虚。”谢昱不再过问,继续专心钻研新得的画谱。
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时候已至深夜,殿外侍卫忽然来报:“启禀陛下,犯官木良江拿着可自由出入宫内外的通行牌在宫门口求见。”
谢昱立即看向木良漪:“你给他的牌子?”
“青儿的。”木良漪对喜云道,“跟他说,将人带进来。”
喜云忙跑去外殿同跪在那里的侍卫传话。
木良江过来时,谢昱已经困的哈欠连天。木良江给他行礼,他都懒得开口,伸手指向木良漪,示意他直接跟她说。
“皇后娘娘,这是罪臣父亲让罪臣呈交给您的名单。”
青儿来到他身边接过信封,放到木良漪面前。
木良漪将信封拆开,里面一共装着三页纸,第一页是朝中与北真暗中往来的官员名单,第二页是永安城中的暗桩名单。看到最后一页上的内容时,她愣住了。
木良漪一目十行,很快读完了纸上的文字。她看向木良江:“叔父有没有告诉你这里面装了什么?”
“回禀娘娘,父亲告诉了罪臣,是官员与暗桩名单。”木良漪的反应很奇怪,他也疑惑起来,“有何异常吗?”
木良漪抽出最后一张纸,让青儿递回给他:“最后一张,是写给你的。”
木良江惊诧地接过来,见信的开头是“乐时吾儿”,的确是写给他的信。
然而很快,就见他面色大变,双手颤抖,信纸从他手里掉了下去。
连礼仪都忘了,他提起衣摆便向外疾奔而去。
昏昏欲睡的谢昱被他这副出了大事的惊慌模样惊走了部分瞌睡虫,看了眼木良漪,示意喜云替他把那张纸捡起来。
看完之后,恍然大悟。
“木微之这是……要用自己的命换儿子的前程?”
第87章 婚约
左相木嵩在大理寺狱中自缢而亡,留下遗书自陈其罪,举朝皆惊。
更加令人惊讶的是,他的遗书中不仅将自己所犯罪行一一列出,还牵扯出了先皇——陈罪书中写明,利用军报陷害林帅,是在先皇的属意之下完成的。
这无疑是在狠狠抽了皇室一巴掌,一旦公之于众,无疑将皇室的脸面公然扔到地上踩踏。更加可怕的是,百姓很可能会因此动摇对朝廷及谢氏皇族的信任。
海山青将陈罪书送到御前,请皇帝定夺。
“这老匹夫,跟朕玩心眼儿。”谢昱对木良漪道,“表面上说事关重大,他不敢妄自下决定。实则是给朕下套,想借此机会试一试朕的真心,看朕跟他们是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先帝一味避战,让主战一派的官员在朝中大受打压。有前车之鉴,海相此举无可厚非。”木良漪道,“若你同先帝一个想法,那么一个木嵩倒了,很快就会有另一个木嵩站起来,主战一派仍旧无法在朝堂上掌握话语权。”
“哼。”谢昱道,“要是朕没有如他的意呢?他要怎么办?废了朕?”
“海相是读圣贤书出身的文人,不会做乱臣贼子,陛下不必担心。”
谢昱闻言冷笑道:“他不会做乱臣贼子,但……”
但你可熟练的很。
“木良漪。”他忽然唤道。
木良漪不解地看向他。
“咱们商量一个事吧。”
“何事?陛下请说。”
“你想办法换个皇帝吧。”
“!!!”喜云瞪大双眼,恨不得没长这双耳朵。
“陛下说什么胡话。”
“朕没胡说,也没同你开玩笑。”谢昱认真地说,“朕实在不想当这个皇帝,你换个人吧,怎么样?”
“反正谁当皇帝,对你来说都一样,只要听话就成。你找一个比朕更听话的不就行了。”
木良漪被她气笑了:“我如今是陛下的皇后,换个皇帝,陛下置我于何地?”
谢昱一怔,明显把这事给忘了。
“前朝的折子我替你批,后宫的事有三姐姐管,你每日有大把时间放到你喜欢的书画上,皇帝做到你这般清闲的,除了昏君暴君,我还未曾在史书上见到过。”木良漪道,“这样的玩笑话,我希望是最后一回听见,希望陛下莫要再胡思乱想。”
喜云低着头,抱手直立,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哦,知道了。”谢昱也被木良漪这罕见的威势镇住了,“不说不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烦劳陛下亲笔御书,替先帝下一道罪己诏,昭告天下,还林帅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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