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日,谢昱却叫他把这礼从头到尾行完了。
见此情形,丁坤心中一沉。
“喜云,给海相赐座。”
喜云搬了凳子到海山青身旁:“海相,您请。”
“不知海相今日来见朕有何事?”谢昱首先开口道。
“请恕微臣大不敬。”海山青却道,“臣等与陛下谈论朝政,皇后娘娘也要旁听?”
他说话时只看谢昱,木良漪就在一旁坐着,却半个眼神也为分给她。
“海相这是要赶本宫出去?”木良漪反问道。
“微臣不敢。”说是不敢,却无半分不敢之意。
“那是本宫会错意了。”木良漪道,“既然如此,海相还是快与陛下说正事吧。”
海山青终于看向木良漪,只不过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所以一双眼中除了一直都有的严厉,看不到旁的东西。
然而他看过去时,木良漪却恰好转过头摆弄棋子,并未接收他的目光,也未给他半分眼神。
“额咳咳。”还是谢昱出声打破尴尬,无声地充当起和事佬,道,“海相,说事吧。”
海山青静默须臾,开口道:“陛下,微臣来此,还是为了木良江升任刑部侍郎一事。微臣觉得此事,实在不妥。”
谢昱正要开口。
木良漪却先一步道:“有何不妥?”
她正在将棋子一颗一颗地摆放到棋盘上,黑子和白子轮流落下,摆的又快又随意。说话时手上动作不停,头也未抬,仍悠闲地看着棋盘。
海山青呼吸一滞,在木良漪无形却格外强势的攻势之下,终于破功。
“皇后娘娘。”他沉声道,“这是前朝之事,娘娘不该插手。”
木良漪这时抬转过头,露出惊讶又不解的模样,好似才发现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却又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陛下。”转而她又唤作一副委屈的表情,看向谢昱:“臣妾哪里做错了?”
谢昱:“……”
事先可没说要陪你演戏!
而且,这该怎么回复啊?
他要演被美色所惑的昏君?还是头脑清醒的明君?
“陛下!”
好在海山青解了他的围,没等他给出反应,就从椅上起身,又跪到地上:“陛下,恕老臣直言。皇后娘娘虽为陛下发妻,当朝国母,却是后宫之人。后宫不得干政,娘娘理应回避。”
“原来后宫不得干政啊。”木良漪不疾不徐地接话道,“臣妾曾多次听三姐姐称赞海相公深明大义,曾不止一次维护三姐姐。朝堂之上有人用后宫不得干政驱赶三姐姐离开时,也是海相公说,本朝自立朝以来曾有多次太后垂帘听政之例,此乃祖宗之法。”
她问道:“怎么今日,海相公又在这里说后宫不得干政呢?”
第89章 野心
谢昱有些担忧地望向宸元殿大门口,亲眼看着丁坤扶着海山青迈过门槛。
回头一看,始作俑者居然还在悠闲地摆棋子。
“海相年纪大了,你就不怕把他气出个好歹?”谢昱既觉得畅快又觉得好笑,还有些发自内心地对海山青身体的担忧。
前面两日,不,应该说是自登基之日起,都是他聆听这位海大相公的训诫,今日总算是还回去一场了。回想起方才他被木良漪气得脸色铁青说不出话的样子,谢昱真觉得一物降一物这句话说的太对了,寒铁面孔的海银川也碰见了他的克星。
“他都走了,你还摆什么?”见木良漪专心玩棋子不搭理他,谢昱催道。
说话的同时,他不由仔细打量起棋盘上的棋子,不看不要紧,看懂才是惊呆了——原来她不是在瞎摆。
黑白子的落地看似随意无比,实则每一步都下的十分严谨。两方棋子虽焦灼,走的却不是一种棋路。相当于一人分饰两角,自己跟自己斗。
“你……”真是个心计多到没处使的怪胎。
作为宗室子弟,对弈自然是谢昱必修功课之一。但是他最不喜欢下棋。
琴棋书画,后面三样都是怡情养性之物,唯有对弈,步步算计,子子谋划,既耗脑力又费心神,他着实喜欢不起来。
“别下了,朕有话要问你。”
闻言,木良漪将手中的子丢回棋盒,看向谢昱道:“陛下请说。”
她这么顺从,反倒叫谢昱觉得不习惯:“朕说不下你就不下了?”
木良漪轻笑,道:“解闷儿的东西,有什么要紧。”
谢昱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方才海相走了,朕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才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木良漪并不插嘴,用眼神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你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彻底除掉朝中的主和派是不是?”
“何以见得?”木良漪饶有兴趣地反问道。
见她这个反应,谢昱更加确信自己猜对了。
“因为你保下了木良江,又阻止了海银川处置谭万年。”谢昱道,“你不是要除掉主和派,而是要把他们收为己用。”
“是不是?”
木嵩倒了,朝中主和一派瞬间没了领头羊,更是在海山青一派的穷追猛打下惶惶不安,颇有作鸟兽散的势头。
然而在这个紧要关头,谭万年被保下了,木良江还升了官,这无疑在向其余主和派表明:有人能护住他们。
而这个人,就是新帝。
“陛下继续说。”木良漪给予他肯定的眼神。
“表面上来看,圣旨是朕下的,弹劾谭万年的折子也是朕扣下的,好像是朕要保他们。”谢昱道,“但是木良江却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做这一切的都不是朕,而是站在朕背后的你。”
木良江作为木嵩的儿子,却未像其他其他官宦子弟一样走恩荫的路子,而是凭借自己的本事一路考上去,十九岁就进士及第,由泰和帝亲点为当年的探花郎。他的出色,使得木嵩还活着的时候就果断地越过长子而将他当做继承人培养,这在主和派中一定不是秘密。
所以理所应当地,木嵩死了以后,木家的家财虽然被清缴一空,但他留在朝野的那些无形的关系与人脉,却作为最宝贵的一笔遗产传给了仍旧屹立在朝堂上的木良江。
经此一役,木良漪彻底搬倒了木嵩,而他的儿子却会带领主和派一众官员成为她的拥趸。
“陛下都答对了。”木良漪大大方方承认道,“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于我而言,并无什么主和派或主战派一分。朝堂上的官员,只有得用和不可用的区别。就像这棋盘上的棋子,只要能发挥它的作用,那它就是得用的。”
“谭万年此人,虽有小瑕,却无大恶。他虽然借用官职之便贪了些钱,但试问,朝堂上的哪个人敢说自己兜里的每一文钱都是干净的呢?”她道,“在我眼中,他是一个有真才实学又胆小听话的下属。这样的人木相喜欢,我也喜欢。”
“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一直都是主和而避战的,你们的想法完全不同。”谢昱道,“你就不怕他反水?”
“他要往哪里反呢?”
“啪。”一颗棋子被玉指弹出棋盘,落到了几上。
“有用,才能在棋盘上待着。否则,就是弃子。”木良漪缓缓道,“这是我的棋局。”
“你这个女人,到底长了几颗心,几个脑子?”谢昱只觉后背发凉,啧道,“每时每刻都在算计,你不累吗?”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木良漪道,“累也要做。”
“又在装可怜。”谢昱完全不信,道,“朕看你是乐在其中。”
木良漪但笑不语,随他去说。
“你故意激怒海银川是要做什么?”谢昱问出另一个疑问,“丁坤可是出了名的大嘴巴,过不了几日,恐怕满朝文武都要知道你肆意干政了。届时一定有大批言官弹劾,你要朕怎么解释?”
而且木良漪还有前科,到时候再翻起旧账来,那些言官上书废后都不是没可能。
“我不能总让陛下挡在前面,替我背锅。”木良漪道,“叫他们知道事实,虽有风险,却也不乏好处。”
“好处是什么?”
“好处就是,陛下以后可以轻松许多。”木良漪道,“不必再绕来绕去,做我与朝臣之间的传话人。”
“哼。”谢昱闻言冷笑一声,道,“要不是朕了解你,这话朕就信了。”
木良漪的心思七拐八拐,他猜不到,也懒得猜。但是他很清楚,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绝非善类,舍己为人的事落不到她身上。
……
“是我低估了此女的野心。”马车之上,海山青余怒未消。他枯瘦的手掌砸在茶几上,震得几上的杯盏砰砰作响。
“老夫只当她意在中宫,没想到她竟敢染指前朝!”
宸元殿扣下了弹劾谭万年的折子,海山青本以为是新帝欲借机拉拢主和一派,将他们收归己用。
海山青担心谢昱要复刻先帝的老路,将所有心思都放在所谓的制衡与安内上,只想着巩固皇权而无心思考如何抵御外敌。所以他亲自前往宸元殿,刺探新帝想法的同时衷心劝谏,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跟先帝不同的皇帝,一个能当大任的皇帝。
直到今日木良漪故意露出锋芒,海山青才恍然大悟。要弄权的哪里是新帝,而是这位中宫之主,皇后娘娘!
“是我一叶障目,被她女流之表象给蒙蔽了。”海山青只觉悔之晚矣,道,“我原以为是官家变了,原来不是,谁都没有变,官家还是原来的官家,是我看错了她木良漪。”
丁坤听得发懵,问道:“大相公,您在说什么?什么官家没变?”
“我早该看出来,如此雷霆手段,根本不是官家的作风。”海山青道,“要除掉木嵩的不是官家,而是她木良漪。”
“什么?!”丁坤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
在丁坤眼中,木良漪是一个声名狼藉,无才无德的女子,只凭有个好出身,又有一副好容貌,所以才叫当今迷了眼。
而海山青在逆着时间回忆近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木良江升职,木嵩于大理寺狱中自缢、太妃木良清当朝揭发生父、“死而复生”的林飞云永安府鸣冤、沦落风尘的李梦周之女状告木嵩、朝堂之上反对立后的声音忽然消弭……
这些事件,有哪些掺杂着这位新后的手笔呢?
“木嵩与皇后的父亲是同胞兄弟,是她的嫡亲叔父,血脉同源,她为何要这么做?”丁坤觉得难以置信。
“自然是为了揽权。”海山青道,“只有除掉木嵩,才能将走他手中的权柄收为己用。”
丁坤一双虎眼瞪得老大,事实摆在眼前,他不敢信也要信——原以为木太妃已经是个狠角色,没想到还有比她更狠的。
“她今日敢在宸元殿中当家做主,便是要告诉我,她并不满足,还想要更大的权柄。”海山青沉声道,“她不会再藏在官家身后做出谋划策的人,而是要堂而皇之地走到百官面前,明目张胆地插手朝堂事务。”
“牝鸡司晨!”丁坤惊中生怒,“朝堂岂能容她一介妇人指手画脚!”
马车行走间木头相互碰撞挤压的声音传入车厢中,车帘不时被风带起,时明时暗的光线下是海山青形如枯瘦老树的身躯。
“晚间,你约上林甫一同来我府中。”
丁坤恭敬地应道:“是。”
第90章 封狼
油灯点出的光在漆黑的营帐内晕染出一片昏黄的光亮,行军床边沿靠着一个人,灯光滤过她的身体,在对面的地上绘出一抹暗影。
帐中很安静,所以帐外巡逻兵经过时发出的动静传进来格外清晰。
萧燚收队回来就独自坐在这里,从傍晚坐到了深夜。
终于,她改成盘坐的姿势,侧身向一旁,长臂伸展,将放置在床尾的一个木匣子捞进怀中。
匣子被打开,其内的光景在昏黄的光线下显现——里头放着一张对折的不知写着什么内容的发皱的纸,还有一个信封。
长指探进匣中,将信封捏了出来。
这封信三日前由林飞云亲自交到她手中,然后就被关进了匣子里。这期间她经过无数次犹豫与挣扎,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拆开了它。
打开的木匣被放置到一旁,萧燚抽出信纸,认真读起来。
“萧将军见字如晤,一别多日,近来安否?吾于正旦日与帝共登名堂,加冕为后……”
“呵……”一页信纸读完,萧燚静了片刻,继而忽然发出低沉一笑。
她低着头,半边脸面朝油灯,完美的骨相被光线描绘出来,犹如顶级匠人精心雕刻而成的玉像。薄唇嘴角微勾起,却挂满了失望与自嘲。
这张信纸之上,句句不离朝政,字字事关家国,字里行间满是大义,不掺杂分毫私情。
回想起自己打开信封之前那些胡思乱想,只觉是她求着让人当面扇了一巴掌,难堪到无地自容。她真的是自作多情,自取其辱,不知悔改。
“啪!”信纸连同信封一起被塞回匣中,木匣被重重扣上。
……
“姑娘,怜娘姐姐传来消息,说近些时日宫外有人蓄意在一些读书人的文会诗会上抹黑娘娘,煽动人心。”青儿刚从宫外回来,天气渐热,她的额头与鼻尖都出了一层薄汗。
她走去水盆边洗干净手,才掏出怜娘的亲笔信递给木良漪,同时从她怀里将兔子接了过来。
见木良漪看完信,她才接着开口道:“怜娘姐姐其中有个关键人物,几乎场场聚会都有他。派人差探后得知,此人名叫于敏之,今年二十三岁,正在太学读书,因文采出众且为人大方慷慨,在学中颇得人心。他的诗词写得好,在坊间也算知名。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是现任刑部尚书于林甫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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