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知抬头看他,“慢慢说。”
陆辰道:“昨日,红袖阁那件命案,有人目击到了判官的相貌!”
颜知不敢置信,面上却没有流露分毫。
“属下已让画师根据描述,绘出了判官的模样!”陆辰说着,便将画像打开放在颜知的面前。
颜知看了看画中人既陌生又妖异的长相,沉默了几秒。
他半天才缓缓开口:“目击之人是谁?可靠吗?”
“绝对可靠。”陆辰道,“目击者是红袖阁的杂役,他亲眼看见判官和受害人一起进了房间。”
颜知梳理了一下前因后果,然后问:“……那人真的看清了长相吗?”
昨日赵珩买的两顶帷帽所带皂纱有半人身那么长。
颜知本来还担心薄薄的一层纱无法完全遮挡面部,但如今看来,这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龟公竟然会将两人之一错认成曾经频繁光顾的秦衷,也难怪这指认画像画的驴唇不对马嘴。
在凶案调查中,有些人会编造未曾看见的东西来,只为了得到更多的关注。
这种事颜知见得太多了。
看着陆辰欢欣雀跃的模样,他有些不忍责备:“兹事体大,还是再调查仔细一些吧。”
陆辰虽心急,骨子里却仍是个谦逊的青年,见颜知不允也未恼火,只是立刻请教:“颜大人是觉得哪里不妥吗?”
颜知点点头,淡淡道:“判官一向行事谨慎,突然如此轻易便在人前暴露面容,听上去很蹊跷。”
“……”陆辰一怔,“下官果真是……糊涂了。”
是啊,自己真是被高兴冲昏了头了,怎么竟忘了这么浅显的道理。
“你可去将那杂役提到大理寺来,进了衙门,嘴里就有实话了。”颜知提点道。
比起宋融,陆辰这个初入朝堂的年轻人实在是头脑一根筋,却胜在谦逊、好学,有自知之明,且知错能改。
颜知虽明面上不曾表现出来,心里,却还是对这年轻人抱着很高期望的。
第44章 上书进谏
颜知问:“陆少卿,此案的原委,你可调查清楚了?”
陆辰回想了一下,道:“实不相瞒,下官并未调查,只是稍微耳闻了一些因缘。”
然后,他便将方才红袖阁那位少女的话如数的转述了一遍。
颜知又问:“少卿怎么想?”
“……下官……”陆辰沉默了片刻,道,“下官很无奈。”
“下官本不明白,对这样一个手段残忍、杀人如麻的凶徒,世人为何并不憎恶,不惧怕,反倒对其称颂有加。”
“如今想来,无非是见多了世间不平,见惯了受欺压者无处申冤,此时有人动用私刑,纵然手段过激,做法残忍,亦觉得痛快。”
说到这,陆辰再次陷入了沉默,一贯精神的他此时却变得愁眉苦脸起来。
“那,依陆少卿之见,判官所为是否正义之举,给了天下公允?”
“下官并不这么认为。杀了一个无耻下流的人,或许能给雍城其他人一点警醒,可天下之大,处处都有这样的事发生,处处都有受骗受辱的女子。”
陆辰脑海中依稀浮现出方才与他争执的少女面容,在如此义愤填膺的情绪之下,怎不是一种物伤其类,狐兔之悲呢?
“确实如此。”颜知只低声赞同,并未催促陆辰。
他看对方那一脸苦思冥想的表情,便知道对方一定会说下去。
“而无奈之处便在此,下官虽不赞同私刑,可竟也想不到什么法子,让天底下这样的事不再发生。”
颜知见他低头苦思,确实苦恼,却始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这才开口:“若风尘女子可随时为自己赎身改籍,又何必执着于寻觅良人,依附主顾?”
“……可律法在此。别说下官只是大理寺少卿,就算有朝一日做到刑部尚书、甚至丞相的位置……”陆辰忽然静了下来,他怔了一怔,抬头看向上司,“颜大人,您是说……?”
天底下唯有一人可以轻易修改律法,那便是天子。
陆辰当即捶打了一下手心,仿佛茅塞顿开。
他怎么连这都忘了,陛下自登基以来,曾不止一次的力排众议修改律法。
陛下平日里虽是一位宽厚仁善的皇帝,可一旦有事想推行,满朝文武是一个也劝不住的。
若能上书求请陛下……
陆辰忽然有些犹豫:“只是……陛下日理万机,下官却拿这些风尘女子之事去叨扰……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吗?”
颜知见他萌生退意,这才开口:“陛下虽日理万机,多阅一封奏折的时间还是有的。至于是否推行修订,圣意难测,臣子能做的唯有奏明上表。”
“下官明白了。”陆辰点点头,看似已下定了决心,“谢大人提点。陛下一贯体恤臣民,实乃天下之福。”
颜知垂眸看着书案,不置可否。
陆辰见状,问:“大人不这么觉得吗?”
颜知摇了摇头:“并非如此,陆少卿所言极是。”
尽管如此,陆辰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对方心底的一丝抗拒。
他虽没说出口,心中却不由生出一股异样的感受来。素闻颜大人与陛下幼时同窗,情谊深厚,那又为何会有这种抗拒的态度呢?
***
第二日的早朝后,颜知再度受召去了甘泉宫。
他照旧打算跪下,却听见赵珩道:“别跪了。”说着,便将厚厚一本奏疏直直丢进了他的怀中。
“你以为换个人上书,朕就看不出是你的手笔了?”
颜知打开奏疏看了看,果不其然,是陆辰的字迹。
这年轻人也是一腔热血,说干就干,奏疏上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竟在一日之内便拟好、递交了上去。
不愧是状元之才,颜知读来通篇引经据典,行文流畅,或许唯一的缺点是他开篇对判官的行径口诛笔伐几千字,实在没有什么必要。
颜知草草读过一遍,合上了奏疏:“陛下明鉴,陆少卿如今才是判官案的负责人,这些也都是他的办案感悟。”
他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可赵珩认定的事根本不会听人狡辩,只是阴沉道:“如今,你是连这些迂腐话都不愿意和朕多说了。”
“臣身体欠佳,近来又多了长乐宫的差使,实在是有些……心力不足……”
颜知没有撒谎,他确实已经倦了,才会指望这些进谏之事,也可以连着[判官案]一并交给陆少卿。
当年从长丰县回来,没过多久,便是正月二十,他的生辰。
也不知赵珩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日期,忽然就起了兴致要赏他一件生辰礼。
虽是好意,可颜知恨极了他,又怎会想要得到他的什么赏赐?
赵珩却将他留在了甘泉宫,叫他想到了再回去。
想不到,就把铺盖也带过来,在此住到想到为止。
茫然之际,颜知看着窗外飞雪,沉沉的积在红梅枝头,不禁想起长丰县那个简陋的庭院,想起红白梅树下那卷小小的席子。
[照顾不周,致十四岁以下儿女夭亡者,按杀人论处。]
这条七年前推行的律法,便是颜知要到的东西。
后来,他又陆续的提出了一些对律法的建议,赵珩都采纳了。
当初反对之声四起,耐不过赵珩一意孤行,可如今,民间却早已变了口风,都说天子圣明贤德,高瞻远瞩,利在万民,功在千秋。
颜知并不以此自傲,只是觉得悲哀。
如赵珩这样的身居高位者,若他真有心为百姓造福,黎民苍生何等万幸。
偏偏这位天子,除了杀人折磨人,脑子里便没有其他念头了。
“朕是看在你伺候朕多年无所求,才会几次三番对你有求必应。现在,连你手下一个少卿都来教朕做事了?”
“……”颜知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最不适合做皇帝的人坐在天子之位。
赵珩见颜知沉默不语,冷笑着激他:“也好。既如此,朕也不必费心力,没事找事,去跟满朝文武激辩了。”
颜知这才开口:“陛下想要听,臣按着奏疏念一遍就是。”
他消极抵抗的心思没能逃过赵珩的眼睛,而赵珩向来是愿意花时间找他不痛快的:“好。你就站那念。陆少卿文采斐然,朕觉得听一遍太少,你先念十遍。”
颜知平静打开奏折:“开头这段也念?”
指的是开篇骂[判官]的那几千字。
“念!”
赵珩冷声道。
说完,颜知的声音便开始滔滔不绝的骂他了。
第45章 青年太医
颜知敢这样念,也是因自问有些了解赵珩。
虽然奏折里骂[判官]骂的难听,赵珩却并不会往心里去,更不会因此去为难写奏折的新科状元。
赵珩一门心思的,只是想折腾自己而已。
十遍念完,颜知已是口干舌燥,头昏眼花,抬头却发觉赵珩仍不觉疲倦地单手托腮看着他。
“陛下,臣念完了。”颜知合上奏折,双手举高呈回到书案,然后又垂着头后退了几步。
“渴了罢?”赵珩将自己的茶盏往前推了推,面无表情道,“过来喝口水。”
颜知从不敢信赵珩真会有什么好心,犹豫了一下,才上前接过茶盏。
低头便发现本该清澈的茶水里像是稀释开了什么,变成了淡淡的粉色。
他往书案上扫了一眼,赵珩也不遮掩,那一小罐从红袖阁里带回来的催情药就大喇喇的摆在笔山旁。
黑色的罐子上刻着深灰色的暗纹,仿佛一件精雕细琢的古玩摆件。
“……”
日前才受过那脂膏折磨的颜知顿时蹙眉,退却了。
见他不听话,赵珩挑眉:“怎么?爱卿这是嫌弃朕喝过的茶?”
颜知将茶盏举高,人却立刻跪下:“望陛下宽宥。”
赵珩冷笑着看他:“可以,喝掉它,朕就宽宥你。”
“……”
“看来颜卿是嫌朕的茶滋味浅淡了。朕再往里面加一些料,帮爱卿灌进去,如何?”
颜知心如死灰,他知道赵珩说的出来便做得出来,可一想起两天前的失控,他的手指便簌簌发抖起来。
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又如何触怒了对方?
赵珩失去耐心似的,伸手去够笔山旁那黑色的小罐子:“把杯子拿过来。”
颜知十指发白紧紧捏着那茶盏,却是既不肯喝,也不肯交出去。
赵珩只得从软榻上起身,走到跪着的颜知跟前:“你是越来越大胆了。”
眼见他伸手过来,颜知忙道:“臣喝……便是了……”
“晚了。”
赵珩说着,硬生生从他手里夺走了茶盏。他将茶盏摆在书案一角,打开了手里那个黑色的小罐子。
颜知见里面的脂膏还满满当当,几乎好像没有用过,心中愈发惧怕。
他清楚记得,赵珩上回说他减少了用量。减少用量尚且如此,若赵珩有心狠狠罚他……
颜知再顾不得许多,浑身发抖,以额贴地伏下身来。
“臣近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望陛下垂怜。”
这一下,赵珩的动作当真停了下来。
垂怜?颜知从来没有说过这般服软的话。
赵珩莫名的心花怒放,只觉得眼前这人真的很懂如何取悦他。
上一次是“信任”,这一次是“垂怜”,这些平平无奇的词从那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动听呢?
“好吧,就饶你这回。”
赵珩将那黑罐子合上,收回袖子里,端起书案上的茶盏,自己一滴不剩的喝了下去。
然后他冲书案抬了抬下巴,对一脸震惊的颜知声音暗哑道:“趴好。”
***
颜知再醒来的时候,人已到了太医院。
见他醒来,坐在一旁身着蓝衫的年轻太医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书案前,没好气道:“你们颜家母子也未免太矜贵了。”
颜知撑起身子坐起,靠着背影辨认出那人是常去颜府的那位太医,季立春。
这季太医自打进了太医院,便只在照顾颜母林氏和颜知,除此之外没干过别的事。
一身本事无处发挥,自然对此相当郁闷,满腹牢骚都写在脸上。
对着颜母一个体弱的老妇,他还能靠着医者仁心,勉强维持和善,可对着颜知,就一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颜知对此已习以为常了。
季立春抄了书案上一张方子,拿来递给颜知:“拿去吧。可服可不服。”
季立春也不是第一回负责照料颜知,早已知道他和天子的关系,也因此愈发为自己只能照顾一个面首而感到不甘。
“你身体本无恙,又是壮年,好好吃饭、睡觉便能强健起来,整日装出这羸弱模样是给谁看?”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以色侍人者想要惹人怜爱的无聊把戏,可自己却要被陪着折腾。
自古以来有真才实学者都难免有傲骨,季立春也不例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颜知身体酸痛,脑子有些发懵,垂眼看了看那方子,道,“既然无病,这就免了。”
他也知道自己身体无恙,方才不过是被赵珩折腾狠了,事后在他的书房里疲惫不堪的睡去罢了。
季立春听完也不客气,立刻将方子抓进手心,揉了一团。
21/63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