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辰一边盯着自己的上司,一边试探一般地说了下去:“这个图样叫做金星雪浪,是雍京一家名为丝锦庄的布庄两年前所制。这家布庄只为达官显贵做衣,每一件出去的衣裳,都记录在册……”
“而这个样式,一共只做了不到十件。确切的说,是九件。”
颜知淡淡道:“若那杂役所言非虚,岂不是可以按照名册,一个个调查,直至找出判官为止?”
陆辰茫然地看着他,像是想要看出个究竟来:“确实如此。”
“那陆少卿可有什么收获?”
陆辰摇摇头:“……没有。那几人的嫌疑都被排除了,里头好些个是来雍京洽谈的富商名流,早已回了外地。剩下的,也不具备那日在红袖阁作案的时间。”
陆辰露出苦恼的表情,他似乎内心在经历挣扎,话便停在了这里。
颜知点了点头,替他把没说完的部分说了出来:“所以,便只剩下颜某了?”
陆辰迂回着说道:“颜大人的名字并不在那九人之中。可是……九件……原本就是一个奇怪的数字。常理来说,十件才算是凑整。”
颜知低头看了看腰带上的图样,轻声道:“这件衣衫何来,颜某确实不记得了。也许是哪位想走门路的赠礼,或许……是圣上赏的。不过,这些也不重要了吧?”
陆辰咬咬牙,直白地问了出来:“那颜大人当天在哪里?没记错的话,红袖阁命案那日,正值朝臣休沐。您那天在做什么呢?”
颜知装作回想了一番,然后看着他,坦然道:“记起来了。那日,圣上出游,本官一整日都陪同着。”
“……圣、圣上?!”陆辰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有如此坚不可摧的证人。
“嗯。”颜知仍旧在看着他,眼神中甚至透出些许的期待来。
不是说为了恩师,一定要查明判官案吗?
那就接着问,接着查,别质疑自己的方向,别相信任何人。
哪怕是圣上。
若是学不会质疑圣上,便一辈子也不可能摸到[判官案]的真相。
可令他有些失望的是,陆辰似乎立刻退缩了,嘴里嘟哝道:“那杂役……嘴里果然没一句靠谱的……”
他虽然没法直接去和皇帝求证,但若是有心问询宫中内侍,圣上那日是否出宫还是能查出来的。若圣上没有出宫,谎言便不攻自破了,颜大人又怎么会撒这种谎呢?
况且,这些时日,他早已对颜知一改先前的态度,敬他,爱他。
颜大人如此温润清雅的人,怎会出入红袖阁这种地方?又怎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犯?
他方才才真是昏了头了,才信了那满口胡话的杂役,疑上了几次三番帮助他提点他的人。
连颜知一时难掩失望神色,也被当成受了冒犯所致,令陆辰愈发自责方才不该如此唐突责问的。
“颜大人……多有得罪了,下官方才实在是……”
“无妨,你办案心切罢了,成大事者,不要挂怀这些小事。”
颜知说完,作了一揖,便先行离去了。
***
比起陆少卿的怀疑,颜知心里更惦记的是那日未央宫的礼制官袍,回到府中便开始在柜子里找。
他清楚记得自己那日夜里穿了回来,可如今全是整间屋子都找不到那身礼服了。
颜知找来下人问,下人支支吾吾,穷追不舍下最后才说是被宫里的人要回去了。
不知为何,这明明是一件小事,可颜知却无法将它放下,总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
他屏退下人,坐在那沉思许久,忽然起身:“思南。”
话音未落,便有人在他身后的窗外出声:“属下在。”
颜知回头看着男人:“方才陆少卿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属下听见了。”
“你去找陛下,将此事告诉他。”
“现在?”
“事关紧急,快去。”颜知沉声道。
“是。”思南领命,身形很快消失在窗前。
颜知原地静候了片刻,又喊了一声“思南?”,见无人回应,才放心离开房间,朝着季立春所在的厢房走去。
厢房的窗大开着,透过窗便看见房里蓝衫的男子正伏在案前写着什么,神情无比专注。
颜知本不愿打扰,可如今实在是不知还能做什么,于是只能敲了敲窗。
季立春抬头,见来人是他,便搁笔,拢了拢书案上晾干了墨迹的纸张:“颜大人有事?”
颜知认真想了想,方开口:“季太医,我都听陛下说了……”
季立春的神色立时变得紧张起来,细看眼神中还有几分愧疚与歉意。
见他这副表情,颜知便已猜到七八,瞬间面如死灰:“我娘的病……究竟如何了?”
季立春反应了过来,瞬间暴跳如雷:“你诈我?!”
颜知不否认,反正他已经试出了方向,便索性固执追问下去:“季太医若是不肯说,我便去寻雍京的大夫来为我娘诊治。”
“……”季立春沉默着开了房门,示意颜知进去,然后将大开的窗合上,这才绕到书案前,隔着很远表情凝重地问他,“你先告诉我,你是从哪里知晓的?张公公?还是……”
他竟想不到第二种可能,如果不是皇帝,那便只可能是那个叫张礼的老太监了。
“有什么差别?”颜知不解。
“当然有,若陛下以为是我这先泄了密,我总得有个为自己开脱的说辞吧?”
“……”颜知在脑海里可选的人名中搜罗了一圈,却也不愿害人,于是如实道,“无人泄密,是我自己猜到的。”
“猜到?怎么猜到?”
“具体的,你就别问了。”颜知露出痛苦神色,他对母亲的病情心急如焚,实在无心作答,“你先告诉我,我娘的身体究竟如何了?”
“无可奉告。”季立春忿忿道,“你既然要从我口中问出事来,总得给我条活路吧?”
第53章 都得认命
颜知见他神色坚定,便知他绝不会轻易开口。
季立春奉皇命行事,自然不敢随意违背,颜知对此倒并不是不能理解。
为了问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事,他努力平复了些许心情,解释道:“是前些日子……我发现宫里备了我的衣物。”
“……?那又如何?”季立春差点脱口而出:你不是皇帝的男宠?
既然如此,扯坏几件衣衫,备着几件用来更换不是很正常?
颜知心知对方没说出口的台词是什么,难堪极了,却只能压抑下那些无用的情绪,继续说道:“不是常服,而是一件礼制的官服。我府里有一身,是七八年前的,基本上我每年也仅仅穿两三回。而宫里的礼服,比府上这一身更合身,也就是说,是近来新制的。”
季立春想了想,道:“我还是不懂。”
“宫里从没有备过我的衣物。即便要备,也不该是这种款式繁复,又不常穿的……”颜知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我猜宫里近来开始准备我的衣物,且不止我看见的这一身。而究其原因……大概是为了将我软禁在宫中做的准备吧。”
这些年来,颜知曾反反复复的回想过一件事——
七年前,长丰县,若他没有找出凶犯,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那对银环绝不仅仅是赵珩一时兴起而临时用在他身上的小玩意。
以他的性子,一旦穿上,便一定不会再取下。
穿上那种东西,便是穿着衣物也很难掩饰,几乎是要把颜知仅剩不多的体面也完全剥夺了。
届时他将无法再人前做什么新科进士,大理寺少卿,剩下的唯一一条路就是进宫,全天候的做赵珩的禁脔。
也就是说,赵珩那时便起了软禁他的心思,反倒是提出三日之约,才不过是他一时起了玩心。
只是不料颜知真的在三日之内找到了凶犯,他才不得已,只得信守承诺。
接下来赏赐的府邸也好,下人也好,若颜知七年前就被关进宫中,原都不是必要的。
细想来,早在青麓书院,赵珩便曾经限制过他的行动。
至今未动手,才是叫人惊奇。
而这身礼服之所以会让颜知后脊发寒,正是因为它是新制的。
赵珩让尚衣监为他定制了衣衫,颜知看见的只是一身,未见的更不知几数。
有什么事让赵珩重新起了当年的念头,在皇宫中,为他准备的牢笼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搭建了起来。
可颜知想来想去,自己近来都没有违逆赵珩,甚至近来因为亲近薛王的原因,赵珩正心情大好,又何至于忽然在七年后再次动了软禁他的念头呢?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赵珩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而凭借着自己对赵珩的了解,和心底的直觉,颜知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自己母亲,因此,才直接找上了季立春。
没想到稍一诈,就诈出了真相。
“你是说,圣上准备幽禁你?”季立春像听懂又像没听懂,“可这和你母亲的病有什么关系?”
“具体的,我解释不清。不过是与那人互相提防了那么多年,累积下的一些经验,培养出的一些直觉罢了。那都不重要……季太医,求你告诉我,我娘的病……”
季立春不安的看了看已经紧闭的窗,压低声音道:“可是颜大人,即便知道真相,您又能做什么呢?”
“那都是后话。”颜知平静道,“我作为人子,必须知道母亲的病情……望季太医成全。”
是啊,这怎么不算是一种人之常情呢?季立春毕竟是一个医者,终于是心软了:“头风病本就是顽疾,令堂的头风病,我已经尽力拖延了许多年,如今……最好的情况,恐怕也不过三四个月了。”
尽管有了最坏的猜测,当真正听季立春说出口时,颜知还是脑子嗡的一声,随即大脑一片空白。
许久,他才缓过神,只觉得忽然之间一切都说得通了:“……是赵珩不让你告诉我,对吗?”
上个月赵珩突然安排一个太医搬入颜府的举动,就已经十分不可理喻了。只是因为他行事一向乖张,反倒叫人不易察觉他的居心何在。
现在想来,恐怕赵珩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季立春不敢再透露更多,想了一下,转移了话题,“颜大人……有句话,季某一直想说。人活一世,安身立命本就是一种奢侈,天下人多是稀里糊涂、潦草活着,即是如此,就得多往好处想。”
“往好处想?”
“圣上是君,你是臣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您这一辈子,确实很倒霉,但事已至此,您除了想开点,又能做什么呢?”
“我从八年前开始为您看诊,我最清楚,比起八年前,您眼下的日子很是安逸了。如今陛下朱楼碧瓦、锦衣玉食,像当块宝似的待您,您又何苦还记着过往恩怨,郁结在心?”
“就说现在吧,您说陛下要幽禁您……换句话说,陛下只是想要接您进宫,好更常见到您,不是吗?”
“想开一些,日子就会好过得多……”
“您看我,我进太医院,虽是为了谋一份稳定差事,却也想着能发挥些用处,治病救人。可圣上一句话,便将我拴在你们颜家母子身上足足八年。”
“一身本领无用武之地,除了头风这一个毛病,别的都日渐生疏了。现下在您的颜府,我便读读古籍,试着整理本千金方出来,也算对得起学医数年。”
说到这,季立春顿了顿,半晌,才无奈道:“颜大人,人都得认命啊。”
颜知垂着眼帘静静听着,直到他说完,才抬眼看向他,声音平和,气息却极稳,一字一句道:“这个命,我不认。”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厢房。
季立春看着回廊远去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也是,若颜知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性子,当年在甘泉宫便不至于以卵击石,搏斗的如此惨烈。
他以为颜知早已学聪明了,如今看来,却是一直没有。
何其的愚蠢。
面对那样一位国力强盛的一国之君,他实在是太弱小,太孤立无援了。
别说只是幽禁,便是要将他杀头,腰斩,搓圆捏扁,那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又能做什么呢?
季立春看看手边的笔记,回想起自己年少时的壮志在胸,心头竟也难免泛起一股辛酸来。
第54章 舐犊情深
一路心事重重,等再次回神,颜知才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来到了母亲的卧房外。
天气炎热,房门与窗都开着通风,卧病的林氏远远的便瞧见儿子从回廊过来,一脸惊喜地坐起身来,靠在床头望着他走近。
“知儿来了。”
颜知看着母亲那望眼欲穿的模样,一时鼻酸,急忙低头遮掩:“娘。孩儿来问您安。”
说罢,便进屋走到母亲榻前坐下。
林氏拾起手边的扇子,轻轻地为儿子扇风:
“今日怎回府的这样早?”
往常颜知常常在大理寺待到半夜才回来,鲜少在府中用晚膳,林氏故有此一问。
“今日清晨圣上在天坛作秋至祭天,除了礼部的官员,都可提早回府。”颜知简单解释了一下,然后问,“娘今日身体如何?”
“好。一日比一日好。”林氏就像往常那样笑着回答,“季大夫的医术高明,照料的又悉心,你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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