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验证了自己的猜测,陆辰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连一路跟着他的苏茵茵也看出来了,在旁不停地问他怎么了。
陆辰的脑浆好像都在沸腾,一遍遍的回想着方才颜大人的那一句答复。
[那日,圣上出游,本官一整日都陪同着。]
如果进屋的人其中一个真的是颜大人……那另一个就是……
陆辰竟不敢细想下去。
这实在太荒唐了……
怎么、怎么可能呢?
[判官]是两个人。
一个是颜大人……他敬仰爱戴,救民于水火的大理寺卿,另一个……是贤明宽厚,爱民如子的当今天子?
只是往这方面猜测,便是大大的不敬!
可除此之外,又不知该怎么想下去。
陆辰面如死灰。
“陆大人?”
“没什么。我准备回一趟大理寺……”陆辰道,“茵茵姑娘,今日多谢了。”
***
第二日一早,颜知照旧在长乐宫辅导薛王练字。小孩子心性安定又纯净,这一个月来认认真真的学,最初歪歪扭扭的字早已不见踪影,如今写的字工整之余,既有了自己的笔迹,也沾染了一些颜知运笔的习惯。
“就练到这吧。”见薛王抄完了两幅字帖,颜知叫停道。
薛王抬头,虽极力克制着,却仍难掩满脸依赖神色:“先生要去大理寺了?”
“臣在这坐会儿,看看讲学先生们留下的课业,殿下可自行温书。”
薛王露出笑容来,点了点头:“好。”
一旁的太监们立刻上来麻利的收拾了练字的笔墨,又从书架上拿了几本《史记》、《吴子》之类的书,连读到哪一页都为薛王翻好了,摆在书案上。
薛王的书房总是这般挤满了人,不像赵珩的书房,总是空荡荡的。
颜知坐在一旁翻看薛王前几日的课业。
薛王恰似一张白纸,长成一个怎样的君王,便全看幼时如何教导。
不得不说,赵珩选的五位讲学士各有本事,面面俱到,从文学修养到权谋兵法,几乎涵盖了一个帝王需要学的所有领域。
历朝历代对于储君的培养一向是重中之重。
长乐宫从吃穿用度到奴才宫婢,就像一个专为培养未来的帝王而存在的器皿。
听说赵珩自幼便在长乐宫长大,按说他成长的环境和现在的薛王是一样的,却也不知是怎么被养成了那个样子。
不对。颜知忽然想到,赵珩在人前也是温煦和善又触不可及的一国之君,说明在长乐宫他也好好的给自己刷了一层伪装的漆,可漆终归只是表象,难改他出生时便带出来的恶。
那些翰林与学士们一定教会了他善恶,所以赵珩知善恶,却不改骨子里冷漠嗜杀的本性。
如果说薛王殿下是一张白纸,那赵珩他……只怕出生时就是从里黑透到外的一块墨了。
什么也改不了他,谁碰到他谁倒霉。
近墨者黑……
颜知静静看向一边低着头努力温书的薛王,心想,趁还来得及,趁还有时间,自己得尽快为这位小殿下找一个真正的太傅了。
这时,薛王抬头偷瞄了他一眼,两道视线就这么撞上。
薛王隐隐觉得,今日的先生看上去很悲伤,比往日更显得疲惫,所以才多打量了几回。
如此视线相交,也不尴尬,只索性拿孩童脆生生的嗓音问:“先生在想什么?”
颜知并不隐瞒,道:“……在想殿下需要一位怎样的太傅。”
薛王着急了,将书一合:“先生是不愿意继续来长乐宫了?是珏儿做错了什么,让先生不高兴了?”
“并非如此,实在是微臣才疏学浅,难当大任。殿下需要的太傅,应当是……”
“没有什么应当是!”薛王打断道,他对颜知还没有如此失礼过,可见是焦急透了,“珏儿只想要您,先生可是珏儿找父皇求来的!”
颜知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这又是赵珩在那想一出是一出的折腾自己罢了,却不想源头在这。
“承蒙殿下厚爱……”颜知严肃了表情,说道,“可是文武百官也好,贩夫走卒也罢,都是各有所长,各司其职。太傅一职,臣并不是合适的人选,殿下图一时欢喜,便向陛下索要,哪里是想要一个太傅,只是拿微臣当一个物件了。”
薛王只是想同他亲近,从没想到过这一层,急忙摇头想要辩驳:“不是的……珏儿从没有当先生是物件……”
太监们看薛王急得红了眼眶,却也不敢呵斥颜知,在旁进退两难。为首的李用更是双眼干瞪着颜知,指望他少说两句。
颜知倒不是要在这问责这个孩子。
皇宫中的成长环境如此,七岁的孩子习惯了对宫女奴才们呼来唤去,哪里会当人是人?
所以,他才会仅凭个人好恶,拿人当摆件,想要就去要。
其实掌权者有这样的想法再正常不过,颜知只是不想薛王将来也成为那样的国君。
薛王毕竟只是个孩子,见解释不清,自家先生的表情又冷若霜寒,眼眶里泛起了泪花:“珏、珏儿知错了,先生,对不起。可是那样不敬的想法是从来没有过的。珏儿发誓!”
颜知见他哭泣起来,冷硬的心正要变软,却听见赵珩的声音自窗外传来:
“朕的皇儿哪有错了?”
第59章 贴身之物
书房门打开,季用领着太监们齐齐下跪,高呼万岁。
颜知跟着起身行礼,薛王也急忙拿袖子抹了眼泪,生怕被看见似的埋着头行礼。
穿着玄色宽袖衣袍的赵珩大步径直走向孩子,拿白玉一般的手指揉了揉薛王带着潮气的眼角:“别哭了,珏儿无错。”
“……父皇。”
“想与人亲近也算是错么?颜卿也未免太铁石心肠了吧!”赵珩护着鸡崽子似的圈着孩子说道,“况且,当物件又如何,得到便是了。若得不到,当神仙跪拜也没用。”
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颜知没法顶撞,只能在旁沉默,心里再一次默默地想起那一句:
近墨者黑。
“也没有哪个物件在屋子里教训主人的。颜卿既爱当物件,就出去跪几天。”
赵珩待宫人百官一向宽厚,哪怕犯了错,最多也不过是由张公公出面罚些月给,从未有人见过这位年轻的帝王发这么大的火,长乐宫的宫人们都吓了一大跳。
而颜知却很习惯了,领了命,静静往外走。
薛王急了,从赵珩跟前跑开,几步上前抓着颜知的袖子拖住了他,拼命摇头道:“父皇,不要罚先生!”
“是他自己不肯做太傅,非要做什么物件的。”赵珩冷冷道。
在他看来,颜知向来如此,敬酒不吃吃罚酒。
再赤诚的感情给他,但凡有一丝不顺心意的地方,也逃不开被他肆意践踏。
薛王想了想,道:“不,颜大人说的没错。是儿臣任性,想着颜大人成了太傅便能每日见到他,全然没有考虑颜大人在大理寺公事繁忙。”
“……”颜知低头看向拉住自己的那两只小手,用力的握了握,指节都发白了,最后却松开了。
忍痛割爱,对一个孩子而言谈何容易?可薛王扁了扁嘴,还是说了下去:“父皇还是……为儿臣……另寻一位太傅吧。”
对于七岁孩子的割舍,赵珩似乎完全不理解:“当真?不要你的颜先生了?”
“……”薛王恋恋不舍地想抬头看颜知,却抬到一半便忍住了,坚定道,“请父皇为儿臣另选一位太傅。”
听到这,颜知心中似有什么坚固的冰霜壁垒化开了。
他不愿做东宫的太傅,并非故意推脱,而是真力不能及。
如果薛王不嫌弃,他倒是愿意常来陪陪这个孩子的。
只不过,毕竟身份上不合礼数,这事八成也只是想想,不了了之。
更何况,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想到母亲的病,颜知只觉得心中疲惫,多余的什么也想不了了。
赵珩抬手招了薛王过去,抚着孩子带着小冠的脑袋,再次确认:“父皇再问珏儿一次,当真不要了?”
薛王轻轻地摇了摇头。
赵珩有些郁闷的收回手,看着颜知,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已寻不到理由发作了。
“好吧。那父皇便帮你另找一位。”赵珩对着孩子语气尚且还算温和,可抬头脸上却笑意全无,“找个更好的。……回宫了。”
薛王退开行礼:“儿臣恭送父皇。”
赵珩从颜知身侧擦肩而过,站定片刻:“既然这没别的事了,颜卿也跟朕去一趟甘泉宫吧。”说罢,径自走出书房。
书房外抱着成堆奏折的太监累的一头汗,不想刚到又要回去,一脸苦闷的高喊起驾。
颜知本转身要走,忽然犹豫了片刻,回头看了看身后安静立在那的薛王。
此时那孩子也终于不再掩饰,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他已七岁,课业排的满满当当,不再是从前成日无事,可以在甘泉宫外闲玩,等待着颜大人出来的小皇子了。
如此分别之后,和颜大人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他竟想不到。往后想来聚少离多,全凭天意了。
颜知原以为这孩子只是个性粘人,倒没想过自己有多么特殊,也是今日才感觉到薛王这莫名的偏爱。他想不通薛王何以如此,却也感怀孩子至纯的真心。
颜知想了想,朝薛王走近了几步,从发髻上拔下一根竹节样式的木簪。这木簪很旧,他用了十多年,桃木的,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却是他全身上下所剩不多的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当年赵珩的人收走了他的衣裳和物件,却唯独漏了这件东西,他便一直固执地带着,像做着无声、也无用的反抗。
他将那木簪交到薛王手中:“殿下不嫌弃的话,便将这件东西收着,留作纪念吧。”
若是以往,他定然不会做这种出格的事,可自从知道母亲的病之后,他已经开始在掐着日子活了。谁曾想,多年亲朋无一字,最后的日子里却能得如此一份赤诚之心。
薛王低头愣愣地看了看手里的木簪,他先前虽觉得不舍,却并不认为这是最后一面。
毕竟,日子还长,分别再久远,还能比人的一生更长吗?
可此时,握着那支木簪,他心里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准备要去很远的地方。
他想道别,想感谢,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惜别够了?”
颜知回头,见赵珩居然还面色不善地等在门外,于是急忙转身走出书房。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长乐宫门口走去,走到半途,赵珩忽然放慢脚步,跟在身后的颜知和宫女太监便也放慢了脚步。
赵珩不满,一把拽住颜知的手肘,让他与自己并肩行,用仅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
“原来颜卿吃这一套啊。这招叫,欲擒故纵么?”
颜知不带感情地看他一眼,他完全不指望赵珩会理解人世间的“人之常情”,更别说什么叫“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了。
薛王至诚至善,哪里用了计策,这人实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陛下要试试这招么?”
若是赵珩来什么“欲擒故纵”,颜知会立刻教他什么叫“将计就计”,什么叫“纵虎归山”。
赵珩没想到颜知会如此尖锐,有些措手不及,仿佛被将了一军,气焰熄了下来。
“弱者才工于心计。”赵珩缓缓道,“况且,算来算去,不过只得一支木簪。一支木簪怎么够,朕得到的可远远不止……”
话虽这么说,赵珩看着他发髻上原本插着木簪的地方,还是觉得那地方空得他有点嫉妒。
第60章 无关对错
赵珩当然认得那木簪。这么多年来,每次看到颜知发间那支木簪,他都会记起初见的那一天,和那段过往。所以当初明知下面的人遗漏了这木簪,赵珩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初到青麓书院山脚下那一天,他在马车上往外看,便看见那支竹节木簪缠着少年的乌发,走路的时候,松松的发髻一跳一跳的,山野中的小鹿一样灵动。
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自己的名字是笑逐颜开的颜,是乐天知命的知。
赵珩只知道自己最初对颜知并未上心,但现在想来,颜知一定从最开始就对他毫无好感。
所以哪怕是与他同坐一辆马车,一块吃顿饭都不愿意。
他一直深信两人走到现在这一步,全都是颜知性格上有缺陷造成的,他以为颜知对于感情不懂从容接受,也不会给予正面的回馈。
可方才见到的一幕却打破了他的深信不疑。
原来不是所有情谊颜知都嗤之以鼻,他也会感怀,也会珍惜。
原来一文不值的仅仅是“岑玉行”的感情而已。
赵珩相当庆幸自己已早早将那个自作多情的傻瓜在心里杀死了,而属于他的颜知就垂着头跟在他的御辇后面。
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像这样带颜知回自己的宫殿,叫他脱了衣衫,摆出承欢的姿势来。
这才叫做得到,这才叫做拥有。
颜知的身体已里里外外都打上了他的烙印,他熟悉这具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和每一个能勾出他细碎呼吸声的地方。甘泉宫内殿书房的软榻上,椅子上,书案上,屏风上,甚至门窗上,都留下过他与颜知欢好的轮廓。
他见惯了颜知玄色朝服下苍白消瘦的身躯被情动染红的模样,尝过颜知身体失控时流下的屈辱泪水。
才不怀念书院中守着颜知,盼着他回应的日子。
在甘泉宫中颠鸾倒凤了几回,两人汗津津陷在软榻里,赵珩搂着暖烘烘的人,餍足地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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