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从那个老宫女的身体下淌了出来,月夜下黑漆漆的看不清颜色,却反着光。
赵珩正看着出神,一只绣花鞋在那亮亮的液体上踩了上去,一个满脸病容的陌生女子朝着亭子走了过来。
直至走近,他才看见女人右手的袖子被什么染红了。
女人眼神阴狠,眼眶却通红,好像正在为什么感到伤心。
她鬼魅一般脚步虚浮走进亭子,说了一句“你也去死吧”,一道寒光便朝坐在亭子里的赵珩脖子上抹了过来。
赵珩那时八岁,已习武三年,自是轻松避开,他捏住那锋利刀刃,女人便再夺不开。
赵珩习武时,所用的刀枪剑戟都是未开刃的,他从未见过这样一柄短剑,剑身利落,月光下闪着锋芒,甚是好看。
“这是我的了。”
赵珩略一使劲,剑柄便从女人手中脱出,那短剑被高高抛起,剑锋寒芒在空中画了四五圈,直至剑柄被一只孩子的手稳稳接下。
女人完全没料到自己会被一个孩子夺刃,疯了似的扑上来。
赵珩便极为自然的将那寒芒对准了她,轻轻一送,想试试新到手的兵器有多么锋利。
那柄短剑当下便扎进了女人的腹部,女人“呃啊”一声痛呼,当即跪倒在地。
赵珩见红色在女人的衣物上洇开,怕剑柄沾上,抬脚踩在女人肩上,将女人从剑身上慢慢的蹬了下去。
那女人捂着肚子倒下,然后像方才的老宫女一样,有湿润的东西从她身下流淌了出来。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伤处的血却喷涌而出,脸色唇色却都早已在瞬间变得煞白。
赵珩甩干剑身上的脏污,蹲下身,问她:“剑鞘呢?带来了没有?”
第120章 云天崖
“去死。”女人提起最后的力气,还想夺他手里的短剑,赵珩往身后一藏,她便扑了个空。
女人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伏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哭泣咒骂着:“岑……朝华……岑朝华……”
“你找母后,为何不去长秋宫?”赵珩问那意识模糊的女人。
女人像是完全听不见他的问题似的,只是不住抽泣:“害我腹中……腹中皇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谁害了你腹中皇嗣?”赵珩对着远处一动不动的老宫女抬了抬下巴,“是她吗?”
女人侧了侧头,虚弱抬起眼帘,终于看向月下的太子相貌,那孩子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白芙蓉一般娇美可人,朦胧中看去,依稀有着记忆中某个后妃的模样。
“你不是……岑皇后所出……”女人用力吐出恶毒的字句来,像是想用最后的话来伤人,“我一直都知道……你的母妃是……”
***
赵珩不是岑皇后所出!那他的母妃是谁?!
不知不觉,两人已到半山腰,颜知头一次听赵珩说话听得入了神。
可正要到揭露答案时,赵珩的叙述却忽然在这里断了一下,他凝神思考许久,道:“我忘记她说了什么名字。好像姓甘,还是姓李……”
那就八成既不姓甘也不姓李了。颜知心想。
***
总之,当听见那个如今已记不清的名字时,八岁的赵珩还是惊讶了一下。
那人是谁?他记事至今,竟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可是女人却说,那人才是他的母亲。
“岑朝华……当年杀母夺子……设计鸩杀了你的母妃。其中内情,包括圣上在内,许多人都知晓……太子殿下一问……一问便知。”女人用尽最后气力说这些,自是有她的目的,“如今,她又谋害我腹中胎儿……她,坏事做尽……太子殿下……一定……要替、替您母妃报仇……”
赵珩越听越觉得奇怪,女人说长秋宫的岑皇后害了她腹中的孩子,她却跑到长乐宫,杀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宫女,简直南辕北辙。
“大衡律法,杀人者死,你本死不足惜。不过,看在你送我这把剑的份上,我答应你,帮你报仇。”
女人不知孩子说的话有几分认真,却茫然地说了句“谢、谢谢。”
“但你得把剑鞘也给我。”赵珩再次问道,“剑鞘带了吗?”
女人闭上眼睛,挣扎了一下,抬了抬左手,咽了气。
赵珩看到了她左手袖中藏着的剑鞘,拾起来,往手中的短剑上一套,起身对着月光看了一下,剑鞘上镶着许多宝珠,最大是一颗绿柱石,月光下呈现通透漂亮的墨绿色。
赵珩越看越欢喜,满意的走了。
女人杀了人,而他杀了女人,那是他过往人生八年里最有意义的一夜。
他仿佛终于找到了自己来人世的本职,那就是杀人,否则,为什么那天夜里,他第一次杀人,便这样开心呢?
那桩案子最终被先帝先后一齐压了下来,女人判了满门抄斩,老宫女家里贴补了银子,而赵珩尝到了甜头,自那之后,便再没停过杀人的渴望。
听到这,颜知问道:“那女人说的事,你后来求证过吗?”
“她说的是真的。思南和张礼就是当年被先岑皇后派去鸩杀我母亲的人。他们后来都向我承认了。”
“思南和张礼?”颜知震惊。
赵珩竟然将杀母的二人留在自己身边。他虽知道赵珩气量好,却还是低估了这人。
与其说是气量好,不如说……到底还是异于常人。
颜知听完他的故事,已不知说什么好。虽然以他立场说这样的话有些奇怪,但赵珩确是个可怜人。
没有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赵珩又会在几岁开始杀人呢?这一生似乎是他逃脱不了的罪孽。
或许,今夜带他离开这个从不理解的人世间,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吧。
***
云天崖之所以叫云天崖,是因为那里视野开阔,坐在崖边躺下,眼前便铺开大片的云,大片的天。
颜知小时候喜欢这里,是因为这里能看到最美的日出与日落。
如今虽是深夜,天上只有黑压压的云,却也能看见一轮极细的下弦月悬在深蓝色的天际。
颜知静静的站在崖边,听见底下的风呼呼得吹,身后的赵珩忽然道:“等一下。”
颜知当他后悔了,不管不顾一脚迈开,却被一股巨力拉扯回来。
他不敌那大力,一下子跌进对方怀里:“赵珩!事到如今你才出尔反尔,我一辈子瞧不起你!”
赵珩知道他误解,解释道:“底下风大,怕抓不住你。我用绳子把我们拴在一块。思南找起来容易些。”
说罢,便从袖中取出软绳来,先在自己右手腕上系紧了,然后便来抓颜知的左手手腕。
见赵珩想要捆缚自己,颜知出于恐惧下意识的躲了一下,可随后看了看赵珩手腕上那加了两个死扣的绳结,他复又冷静下来,重新将左手递了出去。
赵珩捆了他这么多次,没有一次这样轻柔。
动作和缓,可捆缚的照样很紧。
他一边捆一边问:“颜知,如果人死后有来世,你想做什么呢?”
颜知不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死亡便是一了百了。
赵珩又问:“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愿意和我一起走了?”
颜知叹了口气,终于开口,答的却是上一个问题:“我要做一根绳子。”
赵珩微微一怔:“原来还可以投生成绳子?”
颜知:“我不再入轮回,从此做一根绳子拴着你,也不让你再来人世了。”
赵珩定定看着说着这番冷冽发言的颜知,半晌,甘之如饴道:
“颜知,你待我真好。”
“……”
赵珩忽然想: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在找东西想要拴着颜知,如今回头一看,颜知饮鸩,他也跟着饮鸩,颜知坠崖,他便也跟着坠崖。
原来不知不觉,早已是颜知在拴着他。
说话间,他也已在颜知的手腕上完成了链马扣,和自己腕上的一样,加了两个死扣。
“要拴着我哦!说到做到!”赵珩的眼底满是狂乱的喜悦。
颜知无奈的再给了这冤孽最后一瞥,闭眼,转身决然朝崖边抬脚走去。
第121章 至亲,至爱
崖深不见底,狂风卷得衣袍猎猎作响,像要将人吸进去。
虽然颜知是临时起意,随便选的法子,但垂眼一看,这漆黑一片的崖底,给他们这两个极恶的罪人作归宿实在合适。
颜知不再多想,迈开脚步,一步一步,眼见就要一脚踏入那片黑暗,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大哭。
“父皇!!!”
赵珩当即回了头,颜知没有,可眼角却被风吹得涩涩生疼。
那一声呼喊,好似多年前的婴儿啼哭一般仿佛攥住了他的心,让他鼓起勇气迈出的那一步也停了下来。
身后出现了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多的人赶到,此起彼伏的惊呼着:“陛下!陛下!”
见皇帝和颜知站在悬崖边,一群甘泉宫的侍卫连带着杨思南都不敢轻举妄动。
可这时,一个锦衣华服的孩子却扒开了他们,众人没来得及拉住,他已不管不顾地径自朝着父亲奔去。
真正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赵珩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冲过来的孩子抱了满怀。
赵珩的眼底微微一亮:“珏儿,你怎会……”
“父皇,您在这里做什么?”赵珏哭泣着,双臂用力的抱紧了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颜知见孩子死死抱着赵珩的身子,便知今日的终幕已是一场闹剧。
七年前的风雪夜中,初生儿的双臂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在空中摆动,可那双小小的手掌却只能抓住飘落的细雪。
如今七年过去,那小小的手掌已长大一圈,终于能切切实实的抓住了他在世间找到的温暖。
颜知为他感到高兴,又为自己感到惆怅,他能带着赵珩去死,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带着一个无辜的孩童跳崖。
他后悔不该答应赵珩,让对方捆缚住自己。
但其实拴着他的又何止是这条软绳,自打离开雍京,赵珩便拿那奇怪又偏执的“感情”把他的性命和自己绑在一起。
才导致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死,赵珩便死,而赵珩一死,文武百官,万千生民,无一不受牵累。
颜知不去想,才能做出任性的事来,可一旦真正看见,别说天下苍生,黎民百姓。
哪怕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流下的眼泪……
都叫他投鼠忌器,不得自由。
赵珏一行人先是去了颜知的家,在屋内找到了赵珩留下的书信后,便马不停蹄一路往山上疾奔而来。
好在,终于在这最后一刻赶上了。
“父皇。”赵珏抽泣得喘不上气来,却腾出一只手去拉颜知的袖子,“颜大人。”
他很快发现系在颜知腕上的软绳,顺着那条软绳看到父皇腕上,当即好似明白了什么,哭得更厉害了。
三人这样立在悬崖边,那群跟来的侍卫愈发不敢上前了。
此时此刻,三人里任何一人迈出一步,便可能是三条人命,其中两条还是当今皇帝和他唯一的皇嗣。
陆辰紧张的吞了口唾沫,对季立春低声道:“你快想想办法!”
想办法?季立春只想着自己这次会不会又担上莫须有的罪名,重回诏狱。
悬崖边,赵珩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为难的表情,抚着孩子的头什么也没说。
他这一生都过得不受限,临到头却竟然感受到被两个重要的人往两个方向拉扯。
前一刻,他还愿意赴死,这一刻,却又只想要好好抱紧怀里的温度。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这就是过往数年,颜知对于母亲林氏的感受。
原来这就是至亲至爱。
他左右为难,直至颜知开口说道:“陛下,今夜的月色……就赏到这吧。”
***
此时夜已深,一行人人数又多,不便下山叨扰百姓,于是便在山上找了块平坦点的地方生火扎营。
篝火旁,赵珏身上盖着一条毛毯子,依旧紧紧挨着父皇不敢睡,眼角时不时的渗出几滴后怕的泪珠。
赵珩并不太会哄孩子,从来只是拿真切的心意待幼子,如今自然显得像个不善言辞的笨父亲一般,说着些没什么用的话:“天都要亮了,快睡吧。”
赵珏自是不肯,削尖了脑袋往他怀里钻,像是听他的心跳声才能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从袖子里取出一根东西来,递到赵珩的手中:“这个,送给父皇吧。”
赵珩接过一看,是颜知那一支竹节样式的木簪,那次之后他便再没见过,这孩子和他一样,是把喜欢的东西藏起来的类型。
“父皇,那日您难过,珏儿便想给的。只是一时……舍不得。”赵珏语气中带着并不高明的讨好,“这个送给父皇,父皇是不是能心情好一些,不要抛下珏儿?”
赵珩的目光移向另一个篝火旁,看见那坐在人群中的单薄背影。
如果自己八岁那年得到的宝贝,不是那柄短剑,而是这样一支木簪,或许一切便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珏儿还是自己留着吧。”他郑重将木簪交还给孩子,落在上面的目光却透着珍惜的神色。
“父皇还是不肯答应珏儿么?”赵珏紧紧抿着嘴,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他已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拿来献宝,在长乐宫遍寻他所有,也实在已拿不出更多了,可依然留不住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赵珩道,“珏儿,你是我向上天求来的最好的宝贝。可是,两代人终究是没法双宿双栖。分离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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