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颜知离开雍京那天,安插在颜府的暗桩送到他手上的。
据那人说,颜知离开甘泉宫后,随手将这柄短剑放在前院的回廊上,那之后,他在这条回廊来来往往,却直至离开雍京,都再没有看过它一眼。
虽然颜知并不珍惜,这短剑却仍是他很喜欢的东西,尤其是剑鞘上那颗最大的绿柱石,碧绿到妖异,好像龙的眼睛,充满了生命力。
他和珏儿一样,爱把喜欢的东西藏起来,这柄短剑他从八岁藏到了二十多岁,然后交给了自己最喜欢的人。
颜知并不知晓,这柄短剑不仅仅是一把兵器,而是自己八岁那年找到的——活着的意义。
第一回,颜知盛怒之下,将它解下丢在他的脚下,第二回,又随手丢在走廊。
会不会有第三回呢?
想着这些,赵珩交出短剑的动作带着几分犹豫,可颜知这一次却十分郑重,双手接过了那柄短剑。
“这就是你八岁那年得到的那柄短剑吧。”颜知垂眼看着手中的短剑,道,“我会一直带着它的。”
赵珩定定看着他,心想。
谁又能不爱上这样温柔又通透的人呢。
第124章 判官案终
赵珩在篝火旁一夜未睡,颜知在一旁坐着陪他,坐到后半夜,自己倒是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看着他安然的睡颜,赵珩在心中拆分,十年不过是五个两年。
当年他留颜知在泾阳县两年,颜知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便恢复如初,像一棵小树般生机勃勃。
可见这咸阳城下的泾阳县,是一个疗愈人的好地方。
如今,它一定也可以治愈颜知心中那道过不去的坎。
若是那样,做什么都值得。
只不过是十年不见。
只不过是未来十年,他都会无比期待着再相见的那一天。
第二日一早,天微微亮时,在山顶挨了一夜的一行人开始拔营准备回雍京。
无人知晓颜大人和圣上说了什么,前一夜还绑在一起站在云天崖边的两人,不过一夜过去,竟决定各奔东西。
颜知留在泾阳县,而圣上会和太子殿下一同返回雍京。
任谁来看都是皆大欢喜。
赵珏依依不舍,还想上前,却被陆辰拉到一旁。
陆辰严肃的对他摇了摇头,道:“殿下,这是颜大人的决意。情谊这种东西,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用来捆缚人。”
赵珏被说破了心思,眼眶微微发红,最终却点了点头:“陆先生,本宫明白了。”
赵珩沉默牵着颜知的手下山,两人之间就像仍系着一条软绳。旁人看不见,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二人之间的联系,世上最精铸的兵器也无法斩断。
山脚下的驿站,一列车马早已等候在那,巧的是,那是赵珩第一次见到颜知的驿站。
至今他还记得颜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它叫玄墨儿。”
他是很不擅长记名字的,可是,怎么回事呢,抬头看见颜知的那一瞬间,他竟一下子记住了那只猫儿的名字。
也许在那一瞬间,他便已经隐隐察觉到对方身上那同类的气息了。
如果时间能回到那一天,他究竟能不能做的比之前更好呢?
还是说,那时他若不强求,这段缘分就彻底没有了?
临别前,赵珩上丹辇,拿那双秋水澄澈的眼深深回望,问道:“颜爱卿,你有什么要和朕说的吗?”
颜知看着那张白芙蓉一般清俊的脸,赵珩的容貌仍是初见时那般风姿绰约。
只是当年那双眼里无情无欲,什么都进不去,好像一尊玉人,而如今,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些什么东西,变得像是血肉所铸的人了。
“没有了。”颜知说道,“该说的,昨夜臣都已说了。”
多情总比无情苦,这人实在铁石心肠,赵珩的心刚长出来,便已碎了,针扎似的刺痛着,可颜知却看上去那样释然。
十年……
三千多天。
眼下甚至还未开始计算,这人还站在自己的面前,赵珩便已开始百蚁噬心,无法忍受。
他躲也似得进了丹辇,直至车队开始行进,也再没有出一声。
颜知在官道旁逆着车队行进的方向走,大批骑马的侍卫和马车从他身边经过,待车马几乎走尽了,才看到最末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旁站着两个人,陆辰与季立春。
“颜大人。”陆辰上前一步,行了揖礼。而季立春阴沉着脸站在一旁,什么也没说。
颜知并不意外,从容向两人点了点头:“陆大人,季大人。”
陆辰踟蹰了一下,鼓起勇气道:“晚辈有些话想要向您请教。”
颜知极为淡然道:“颜某也有事想要与陆大人交代。”
闻言,陆辰心头一热,不过咀嚼一番发觉颜知用的字眼是“交代”,于是立刻回头看向身旁的季某人:“那,请季大人回避一下。”
“不必了。”颜知说道,“也没什么可瞒季大人的。况且,颜某也有几句话想同季大人说。”
沉默至今的季立春这才深深叹了口气:“我也是。”
若非有话要说,他又何必陪陆辰留下。
三人一道走到驿站不远处,无人的树林旁,不等陆辰询问,颜知便已先行开口。
“我知道陆大人想问什么,那也恰是我今日想要交代的事。所以,陆大人不必开口,听我说就好。”
“从我入朝至今,雍京一带的判官案一共八十二起,卷宗中,在我入朝前,有判官案三十二起。除此之外,还有丰平二十六年发生在泾阳县的三起未收录进大理寺判官案卷宗,另,几日前官道上有三起,昨夜泾阳县又有一起……”
“除去前朝遗漏的那些无法计数,我所知的,一共有一百二十五起判官案,皆是当今圣上所为。其中,有大约半数,是我提供的名单。他们中间,大多数以律判罚也都罪不至死,是我私心所致,擅自断了他们死罪。”
“陆大人一直追查的判官,便是颜某与陛下二人。”
陆辰被这一连串数字惊得说不出话来,却立刻摇头道:“颜大人,这与您无关,我已知晓您是被胁迫的!且您只是知情不报,并不是……”
颜知看了他一眼,叹息道:“说是胁迫……我却没有因为什么而违心给过名单。每月挑挑拣拣,也选了不少我认为该杀的人,判了他们私刑。”
“譬如,自陆大人您接手判官案后,那两起吏部管理河堤修筑的御史大臣,圣上就是依我提供的名单去犯的案。”
“而渝水县县吏朱义,红袖阁词人秦衷,这两起血案,是陛下自行犯案,词人秦衷被害时,我也在现场,那个杂役看见的人,正是我与陛下。”
“通常,若陛下自行犯案,我会提前赶去,销毁不利于陛下的证据。综上所述,我的所作所为,已不是一句[知情不报]便可囊括的。”
“除此之外,我也私底下干过一些为人洗脱罪名的事。不过,比起涉足判官案来说,这些事倒显得无关痛痒,便不在此细说了。”
陆辰听到这,才知道颜知为何当时用的是“交代”二字,他并不是来为自己解惑的,而是来找自己认罪的。
说来奇怪,颜大人口中桩桩件件,将自身罪责说得罄竹难书,可在陆辰眼中,他仍旧是素衣玉冠,清风霁月一般,干净得不似凡尘中人。
第125章 有缘再见(OE结局)
颜知交代完了自己的事,想了想,重新开口:“哦,还有一件事。从前,陆大人和我提过,关于您恩师前大理寺卿司马崇……”
陆辰的眉因惊讶而抬高了几分:“原、原来您一直都知道么?我的恩师是司马大人。”
“嗯。我与司马大人共事时间很短,但他同我提过自己在江南任知府时收过一个十分聪颖正直的学生。而陆大人是江南世家出身,且才华横溢,年纪轻轻便高中状元,因此,第一次见时,我便猜到那位学生可能是你。”颜知说道。
陆辰的眼眶泛红,他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与颜大人诉衷肠,却不知对方早已明白他的苦衷。
难怪,颜大人看似高高在上,不可攀附,回想起来却是处处提点,每每回护。
而自己却误解颜大人颇深,多次冒犯不说,还追着他调查,想必令颜大人一度无比困扰吧?
颜知不带什么情绪,只是继续说道:“司马大人自绝于府那件事,并不是陛下所为。当时的现场,我、宋大人、陈主簿三人都亲自勘验过,没有异常,确是自戕。至于原因……”颜知再次叹了口气,“最终症结还是判官案。我想,具体的你也已经猜到了吧。”
“我原本并不相信老师会自戕。直至越来越接近这真相,连我都差点撞了南墙……好在颜大人提点,为我指明了新的道路。”陆辰说道,看了看身边静默的蓝衫青年,道,“也多亏有季太医为我开导。我才没有越陷越深,步老师的后尘。”
颜知听他这么说,便知道对方已明白自己在他身上的盼望,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神色。
他转向季立春微微躬身:“说到这,我也有要感谢季大人的地方。”
“……感谢我,你便不该站到那悬崖边去。”季立春不屑地别开脸。
“……”颜知沉默,他知道昨夜“赏月”之事,这行人里半数都不信。
而其中最不可能相信的人,就是深知这八年来每一件事的季立春了。
陆辰也关切问道:“颜大人,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别问了。都过去了。”颜知摇头一笑,仍旧看着不肯与他对视的季立春,“季大人,你给的药方子,我一直服着,确是有很大帮助。这阵子,我心神安定,不再胡思乱想,钻牛角尖,夜里也睡得安宁许多。”
“是吗?”季立春口吻有些生硬,“颜大人,你当真不再胡思乱想了?”
“千真万确,近来不被情绪烦扰,思绪反倒明朗许多。什么是主,什么是次,我原是混淆不明的。”颜知说道,“季大人先前在颜府门口说的话,我也想了许久,人活一世,人命确实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那你还!”季立春气结,这才转过脸来瞪着颜知。
过去八年,他一心自保,眼看着对方步入深渊,忽略了对方最初求助的讯号。
当发觉铸下大错时,自责之下,他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将颜知治好的。
这段时间,他没日没夜,废寝忘食的翻看古籍,查阅医典,对比每一味药的药性,只为求一个完美无瑕的药方,求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可是昨夜,这个他倾尽心血想要救回来的病患,竟站在了悬崖边,他们若是晚来半步,他便会跌落谷底,粉身碎骨。
郁病的难缠,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季立春看着颜知,眼神充满了痛苦和自责。
他留在这里,是想同颜知说什么呢?一向不饶人的嘴,此刻却仿佛哑了似的,只觉得气都要被对方给气死了。
颜知说道:“我知陛下心性狠毒。重阳日后,若不是季大人献计,我恐怕都见不到母亲的最后一面。也不能安然回到泾阳,将母亲安葬。”
季立春瞬间背后一寒。
他忽然意识到,这八年纠缠,令颜知对于圣上的了解何等清晰,准确,深入骨髓。
当初仅凭一件礼制官服,他便已预料到圣上的下一步行动。
那件事,他后来和甘泉宫的杨侍卫旁敲侧击的证实过。陛下早在八年前便在甘泉宫准备好了一个偏殿,随时准备将颜知幽禁起来。
当那微妙而平衡的局面一旦失去控制,杨思南便是负责将颜知全须全尾带进宫的人。
而何时才算是“失去控制”,事实上,全凭圣上判断。
或许是一次出逃,或许是一次寻死,或许,是最后一个亲人的病逝……
颜知太了解皇宫中那个人的狠厉,多年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做出乖觉的模样,才在缝隙中求得一丝算不得自由的自由。
直至母亲被带走,生死不明,才彻底将他逼到无路可退的绝境。
重阳日的放手一搏,不成功,便成仁。
若是失败,非死即伤,颜知早已有数。
而皇帝的做法之狠毒,事实上恐怕更远超他的想象,季立春每每回想起圣上说出“朕要毁了颜知的神智”时的淡漠,都不免后脊发凉。
“陛下原本打算做什么,我大概能猜到。季太医是如何劝服陛下的,我却不得而知。千言万语,唯有这么一句感谢,季大人,多谢。”
“劝服……”季立春无比惭愧,“卑职哪能劝服陛下……不过是,不过是出了一些权宜之计。”
“无论如何,在季大人介入之后,陛下的心性似乎的确转变了许多。”
颜知并不知更多的事,在他看来,就是在重阳日之后,皇帝亲近了季太医,随后心性才发生了一些转变。
“昨夜,我与陛下长谈,陛下愿意放我十年自由,这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十年……”陆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陛下忽然愿意回雍京。”
“十年之后呢?”季立春立刻问。
“……我没想好。不过……十年时间,也够我慢慢想了。我与他之间的事……恐怕的确要花十年时间琢磨吧。不过,好在有了这段时间的自由,我会仔细考虑清楚的。”
陆辰听他这么说,顿时放心许多,也打心底为颜知柳暗花明的境遇感到高兴。
季立春眼中却仍旧有隐隐的不安。
眼前的颜知,潇洒豁达,从一个受伤的少年,经历了巨大的磨难,蜕变成一个看透尘世的智者。
而他这等世俗庸人,又如何能揣度那历经风霜之人的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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