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息怒,莫误了正事。”一旁从未作声的景容紧紧捉住千贺摆起的拳头劝阻道。
齐右丞护卫与千贺剑拔弩张。
晴暄绕过几人,来到持盘兵士面前,盘中的小乳羊雪白,似是降生不久,浅粉眼睑尚未完全睁开,楚楚可怜窝在盘中。
晴暄接过方盘,转身进了马车。
二人明了殿下态度,不再与齐右丞等人纠缠,驾车而去。
晴暄拉开车帘,远远瞭望,菩冥关三个遒劲大字嵌于关口山脊之上,此关乃通向沐都门户,占尽地利、雄关锁隘,乃拱卫沐都屏障,奕国虎狼之师已攻打菩冥关三月有余,雍国兵士仍是坚守。
举目四望,明黄圣旨、替罪羔羊,样样如轻锋薄刃割得人生疼。
可自己,身为皇子,不能取信父皇于前,可谓不孝,不能济世救民,力克强敌是为无能,此去奕国甚至无法保证其人不受辱,祖宗不蒙羞。
念及诸多,晴喧好似被妖精吸尽了精魂,周身没了半点气力,腹中火烧火燎,灼得五脏六腑痛作一团。
“殿下,菩冥关将士拜别。”千贺拿捏着声量提醒。
晴暄以膝死死抵住在腹部柔软之处,皮肉痛意盖住灼烧之感,才勉力下车。
为首军士见车中下来位谪仙一般的人物,认定必是嫡皇子,赶忙上前拜道:
“末将陈普,率守关军士二百三十七人拜见殿下。”
马车之下,乌压压跪地了数百位身披甲军士。虽黑瘦枯干,却个个目光灼灼。
“陈将军……”
“众位军士,暄来迟了,大家受苦了。”晴暄挥展双臂,躬身到地,重重一叩。
众将士皆是痴痴愣在原处,他们守关多年,形势困厄,心中亦多有牢骚。
可见到晴暄矜贵满身,恭敬有礼,重重一拜,惶令山河染色,一腔拱卫家国的心肠又热了起来。
“殿下,我等与奕国还可一战。”陈普是热血汉子,话脱口而出。
雍国军士听到皆跟随道:“我等愿与奕国拼死一战。”
晴暄鼻腔酸涩,眼中热流似要不受控地涌出来。他死死掐了大腿,拱手说:“众位将军拳拳报国之心,晴暄记下了。事已至此,请众位将军安心听命,抚慰兵士,为雍国留存住根本。晴暄感激不尽……”向着众军士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站起身,晴暄与千贺耳语了几句。千贺神情先是大惊,接着极不情愿地去到马车上。下车手里提了个包袱递与晴暄。
晴暄将包袱举在胸前,扯了嗓子正色道:“众位,晴暄疏于政事,不知众位处境困顿,妄为嫡子。时至今日,亦是咎由自取,只是深感对不住众位。这里,有些微薄财物,请陈将军分与大若有朝一日,乾纲重振,晴暄定会补偿大”
晴暄拖了包袱递与陈普。陈普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接了过来,感激涕零:“殿下,这是您此去的……”
“陈将军放心,暄还有应对。”晴暄亲切安抚陈普等人。
烈日灌顶,提点着晴暄时辰,他拢起笑颜,神情冷峻了几分,低声问道:“将军,奕军何在?”
“禀殿下,奕军已于菩冥关前列队。”陈普赶忙回禀。
关门大开,萧瑟秋风卷动风沙,天地无声,江山失色。待看清眼前,晴暄登时遍体生寒。
浩荡奕军,乌压压连成了片,仿是天上乌云降临,却肃然静默,鸦雀无声。
居中赤字黑旗大书个“镜”字,迎风舞动,恣肆狰狞。旗下之人,全副盔甲骑于骏马之上,一看便为主将。
奕国三将远远瞧见菩冥关出来满身缟素的三人。
副将姜烈凑到主将耳边低语:“王爷,雍国关门大开,想必是嫡皇子晴暄来了。”
盛镜尘紧了紧马缰,侧着点了点头,
姜烈得了令,提战马向前几步,正色高声道:“奕国摄政王亲自受降,雍国嫡皇子请以古法行之。”
晴暄胸口被人狠攥了一把,该来的总要来。
他转头看了眼千贺、景容,又远远望向菩冥关,目光搜寻片刻,关门缓缓关上,门可罗雀,哪有一丝人影,如人偶粲然一笑,片刻神采过后,复又失魂落魄。
晴暄玉立于道前,距奕国军士二十丈,口中轻道:“开始吧。”
“雍王不仁,败行失德,嫡子晴暄,代缴降表,自愿为质。自此雍国纳贡三载,为奕国马首是瞻。”少年仅剩的倔强撑着他把话说完,拿出温热玉佩含入口中,双手向身后一拢,有人上前动作轻柔缚了他的双手,临末,用手掌紧紧握了握晴暄的手。
烈日当空,山间邪风横行,不仅未将热血吹凉,反令人杂念丛生。山谷间,升腾热血混着肃杀之气,惹得人躁郁难当。
数千敌军全神贯注,个个目光如炬,关前方圆之地罩起气墙,堵得密不透风。
晴暄每向前踏一步,便深陷泥中一寸。大地炙烤如火海,豆大汗珠成串从额角滑到鬓边,眼中混着不知是泪还是汗,很快模糊了视线。
只是心中暗数,“一、二、三.......九”,双膝跪下,额头触地。
不知跪拜几次,晴暄脑海中浮起当日练武只言片语。
“殿下,双腿再分开些,腰腹使些气力。”
“殿下若还受得住,再忍耐些,可好。”
觉枫规劝复又飘在耳畔。
“殿下,快歇息歇息吧。”允明忧心劝着,也是说与觉枫听的。
“允明,闭嘴!”晴暄分出些气力喝住近侍。
“聂大人,殿下上次练功就中了暑,咱们大伙也挨了罚。云后娘娘告诫过咱们,殿下身子单薄,练功不可过度,伤了根本。”内侍允明急的原地转圈。
“允大人提醒的是,聂某唐突了。”
“殿下,可放松些。练武本当循序渐进,属下太过心切。”
双目被烈日灼得无法睁开,晴暄心中自嘲:“莫不是九哥早料到会有今日,才如那般勤谨催促练功。”
“九哥,你不肯见我,连送行.......是嫌暄儿太笨又懒,朽木难雕。不是因我沦为质子,失去了嫡皇子的尊容,对吗……”
第3章 龙蛇之变
千贺、景容两人分别呈着降表和乳羊,紧跟晴暄。
密不透风的威压浸入骨肉,惹得人周身绷得厉害,突见晴暄停了脚步,两人不知出了何等状况。
奕军众目睽睽注视场中雍国嫡皇子,灼灼白日,血气奔涌,众军士熬得口干舌燥。
见其仅隔数丈,孱弱质子停了步子,开始有人不由用兵刃杵地催促,数千人陆续跟着轻敲刀戈。一时间如地动山移,马匹受其影响,皆躁的脚步凌乱。
山中突卷动习习微风,丝丝带了凉意,吹起晴暄额间乱发。
“殿下天命所归,定能保国安民。”心口里钻出一股清泉般念头。晴暄提了口气,拼命睁大眼眸挥散水汽。
“本殿乃天命所归,九哥从不会骗暄儿。”心念翻腾,双腿复又有了些气力,一步步向前挪动。
晴暄头一次如此近地面对敌人,他明白敌首便是奕国摄政王,敌首并非三头六臂,对视片刻,那双凌厉的眸子活脱脱如出自深林中的猛兽,里面张着吞噬一切的贪婪和狠厉。刹那,浑身汗毛竖了起来,愤怒、羞愧、卑微如此种种,无所遁形,从眸中迸出,身子不由得发起颤来。
副将姜烈转头再看了看摄政王。
盛镜尘眸光稍定,散漫将战马提了提,一手在空中,立时有黑袍兵士递上战旗。他擎起战旗,在空中绕了三圈,战鼓咚咚咚咚急促地敲了起来。
战马纵蹄,盛镜尘执着战旗在风中猎猎飞扬。
战场之上,九死一生,肝髓流野,为的便是这刻的臣服罢了。奕军群情为之激愤,齐齐将手中兵戈高高举起同时杵地,震得地动山摇,兵士口中山呼:
“奕国万岁、摄政王万岁。”
“奕国万岁、摄政王万岁。”
姜烈眯着眼审视这幕,周身酥麻。就在刚刚,数千奕军虽静默无为,看着敌国皇子衔玉缚身,身姿孱弱,九步一拜,反倒让军士看得血脉贲张,酣畅淋漓,绝不亚于一场屠戮。
景容豆大的汗珠顺着后颈滚落,心中兀得一紧。奕国摄政王执旗,恣肆挥舞。他所骑骏马马蹄飞驰,眼看到了晴暄近前,其势却丝毫未减。
口含暖玉、双手被缚的殿下,几乎站不起身。若再等半刻,马蹄便要从他身上踏过。
不容多想,景容从身后抽出短刃弯刀握在掌中。翻身腾到晴暄身前,短刃映出寒光,刀刃直抵马颈而去。
盛镜尘眼见形势急转,这质子随从竟持刀直抵马颈,再晚半刻,刀刃将刺入马颈要害。他扭转马头,坐骑被他驱使得调转了方向,向斜前方纵去。盛镜尘后起腾空,跃下马来,以奕军旗卷住刀刃,稍用力往怀中一带,那随从见状亦未挣扎,短刃落地,人旋即亦单膝跪地。
早有一队黑袍人护佑在了盛镜尘身侧,两人持刀架在景容脖颈上。
景容赶忙双膝跪倒,朗声道:“摄政王万安。惊马发癫,小人忧心摄政王安危,情急出此下策,请王爷海涵。”
盛镜尘俯视跪在眼前的质子仆从。此人相貌平平,万军当前,危难之时,心狠手黑,遍寻嚣营亦未有几人可做到。
他将奕军旗递出去,挥了挥指,口中说了句:“罢了。”看守景容的黑袍人收了刃。
盛镜尘走至晴暄面前,口含暖玉、披头散发的质子只露出一双眼眸可与人交通。像是被吓得狠了,眸子有些发愣。
“雍国嫡皇子赏光赴奕,镜尘荣幸之至。”盛镜尘走近晴暄,口气中满是骄矜。
他将手指探到晴暄唇边,指肚稍稍蹭到唇瓣,捏住暖玉伸在外头一端,缓缓拿出。又转至晴暄身后解了绳索。
晴暄口中阻塞除了,缚身的绳索也被解开,身子却如断了线的风筝没了方向。景容见状赶忙起身将晴暄扶住。
晴暄站定,阵阵冷杉气息盈鼻,整个人镇定了几分,复又抱拳拱手道:“谢摄政王宽宥,下臣愿尽犬马之力。”
盛镜尘神情莫测地笑了笑,心下暗道,这孱弱的雍国嫡子,投降还不忘涂抹脂粉,难怪亡国。不过,这气味倒还算清冽。
他飒飒转身,将手中暖玉高高抛起,远远掷了出去,同时口中打哨,那匹“失了智”的奇骏听到命令,纵蹄奔来,准准跑到近前,盛镜尘翻身而上。一人一马如黑影般纵在场上,骏马腾空几乎全然直立而起。暖玉稳稳停在盛镜尘掌心。
奕军之中再次雷动欢呼之声。
摄政王此前如果是高高在上的王,那此役之后,便是奕国云端之上的神明。
盛镜尘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斜睨了那个不起眼的仆从,欲言又止。叮嘱副将几句,纵马飞奔而去。数十名黑袍军士见状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景容刚刚出了身热浆,此刻冷汗直流。盛镜尘御马之术一流,那马儿又是此等奇骏。他纵马狂奔却收放自如,怀了试探之心。若那一刀真的伤马伤人,三人堪忧,雍国危矣。
念及,不禁长舒一气:“好在……”
晴暄三人被安置入大帐紧邻一处,奕军对其三人礼待有加,吃食虽算不得佳肴,倒也充裕。
夜静更深,营帐外人影憧憧,巡夜军士往复不休。
晴暄抱膝而坐,本已熬干了心血,困乏得说不出一句话,可白日种种翻江倒海,于气海中不住地倒腾。
“殿下惯用的玄露丹,临行前,娘娘反复叮嘱一定要及时为您备上。”景容呈上一盒殷红丹丸,持杯等待。
晴喧捡起其中一枚含了,苦涩味道于口中化开,从舌尖漫到喉中。往常这时,蜜渍杨梅、杏脯的甘甜之味便冲淡了苦涩,这药味根本无从体会。若是博味斋的梅子,微酸轻甘,沁入口中片刻便遮住口味。
“景容大人,也出自御羽卫……”
“正是”景容见晴暄主动和他搭话,立时端正了身姿,声音略带干哑。
“呵呵,可知你们大人去了何处?”晴暄脸上活络了些,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大人?千贺大人在帐内侍得憋闷,说是出去透透。”
“那聂大人呢?”口唇之间轻轻吐露。
景容似乎未曾想到殿下突然询问“聂大人”,嗫嚅半晌瓮声回了一句“属下不知。”躬身将手中陶碗再呈了呈,请晴暄送服药丸。
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可无名火起,晴暄极想将那只碗狠狠摔在地上,连同今日那个菩冥关前奴颜婢膝的自己一块摔得稀碎。反正,这世间早已无人在意他这无用之人了。
可他不能,他连一只碗都不能碰坏,一句苛责都不敢轻言。只得顺从地接过碗,大口吞下,水渍混着药液从嘴角浅浅滑过,衣袖粗粗拭过。
奕军派出五十兵将护送三人赴奕。队伍不知不觉走出十日,再行五日便到了奕国地界。
千贺、景容换着掌车,晴暄虽情志缺缺,因着“玄露丹”日日调理,身子恢复了五六成。
车外,深秋之际,枯叶离枝,满目荒凉。游离之际,晴暄目光被景容腰际灰蓝绣囊锁了住,心脏猛跳了几下。
“你,怎有此物?”晴暄死死扣住景容手腕,对方先是惊诧,眼中闪过一丝慌张。
“殿下说这锦囊。”说着景容拆下锦囊,双手递给晴暄。
“你,大人怎得此物?”晴暄语气里前所未有的犀利。
回禀殿下,御羽卫从七品以上均配了此锦囊,锦囊里乃鱼皮所制,轻便防水,最适合放些“小物件”。
“下官去年刚好升了从七品。”景容心虚地说。
晴暄指尖摩挲着锦囊,大抵想明白了缘由。去时,他的眼中何曾注意过他人,一件物什便以为是那人专用。
还未赴奕便和贴身侍从离心离德,实在不智。只得哂然一笑退回去那锦囊,以掌扶额,望向窗外。
窗口邪风浸入,身子竟不由打了个寒战,晴暄轻拢双肘。
鼻前一阵馨香,清冽之气随风而至,身上多了层暖意。
景容将外衣罩在自己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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