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枫报上名讳,守门的兵士说道:“贵人初来奕学府,还需卸了兵器,遮目前往。”
觉枫举手示意并未携带兵刃。
已有人从后方给觉枫遮上一道月白丝绦。
双目遮挡,偶有晨光透过丝带。
一路走过,觉枫悉心聆听,他受训多年,觉听极佳,可除了晨风吹动风幡发出猎猎响声,竟连只鸟雀动静也没有。
“贵人小心门槛。”身侧传来内侍声音。
“已然要登堂入室了吧。”觉枫暗忖,引他前来的内侍已然退去。
觉枫抬脚踏过门槛,地面光而不滑,显见的是上佳石料铺就。
屋内似乎极大,八面来风,衣物细细摩擦着肌肤,稍大些风吹过便如轻薄刀刃刮过。
觉枫一次次数着呼吸的余韵,提点自己置身之地。
“哒哒哒哒”极轻的脚步声落在地上,似乎还不只有一人。
等了片刻,这队人皆进了门。
“各位贵人来到奕国,便是愿遵奕国法度,敬服奕国先贤。各位想必对奕国知之不多,质子之教便是互通有无的方便法门,待贵人归国之日,免除刀兵,通世代之好,善莫大焉。”说话之人言辞规整,甚至恳切,应是奕国掌管礼法的官员。
“太上皇仙寿将至,烦请贵人擎桃祝寿。”那人接着言道:“各位贵人皆命格高贵,举得时日长的心意最诚,凡是擎寿桃超过三注焚香者,皆可得百金。也算是全了摄政王孝心。”
言毕,便有人将盘塞入晴暄手中,玉盘略略有些坠手,宫人托起他双肘,将玉盘置到齐眉的高度。
四周帷幔飘忽,似顽皮儿童不时撩拨。
觉枫耳际被挠得发痒。他倾力听着诸人的气息,其余质子竟颇为自如。
觉枫全神灌于双臂稳稳擎住玉盘,丝毫不敢怠慢。
焚香换过了两回。
觉枫额上开始沁汗,汗滴沿发际蜿蜒而下,虫噬般密密麻麻的痒从四周浮上来。
托盘的手腕逐渐僵起来,紧实腰腹微微发颤。
侧耳倾听,其余众人气定神闲,无一人失态。觉枫不敢掉以轻心,重又整了整气息,向双臂灌了股力。
“聂觉枫,此刻绝不是瑟缩之时,无论如何,定要持住玉盘。”觉枫心中暗暗发狠,深吸了口气,齿间发出细碎响声。
焚香再换过一回,殿上之风携着丝丝凉意,吹得觉枫遮目的丝绦舞起来。
觉枫双目被遮,触感分外清晰起来,汗液被风吹干的过程还是头次知觉。五脏六腑的位置也是头一次知觉得如此清晰。
只是好景不长,双腿双臂便如商议好般的同时抖动起来。
觉枫拼了命地喘息安抚四肢百骸,双腿涌上来的酸涩胀痛和臂膀无觉之感同汇于腰腹,搅腾着五内不安。
他生生咬住腮肉,温热液体片刻漫过伤处,痛意遮不住地冲了上来。
“忍住,万不可失了雍国气度。”觉枫自知嘴角处殷出了鲜红,他顾不得许多,只是迫着自己凝住一口气,再从头稳稳端住玉盘。
“噗通”双膝跪地之声,“啪嗒嗒……”不出意料,有人玉盘坠地。陆续有人玉盘坠地……
玉盘坠地清脆声音,仿是在人心头炸开的,薄脆异常。
觉枫无暇顾及他人,他咽下口中咸腥津液,润湿了喉咙。
心念皆是百金若收入囊中,可渡眼前窘困。
觉枫自知血注由唇角染到了颈上,想着这副样子若恍见了定令人生怖,便小心翼翼用舌尖舔舐血迹。
不知过了多久,由指腹到手腕再到臂膀,酸麻之感渐渐传来寸寸磨搓,觉枫已不得不在意。
手中玉盘仿佛生了翅,正待逃出钳制。
终于,想要再使些气力却是不能,玉盘已滑了出去,觉枫紧闭了双目等待玉盘玉碎之声。
“好在,在此的并非殿下。”觉枫念头飘忽间,却迟迟未等来玉盘坠地的碎玉之声。
“贵人,三炷香燃尽,您过了关。”宫人此刻的话语传到觉枫耳中分外清晰。
“各位贵人坚韧志诚可感上苍,摄政王为各位准备了薄礼一份。”
“雍国晴暄殿下可得百金。”宫人宣布。
“多谢。”觉枫还礼道,“敢问今日可是结了?”说着,觉枫便伸手扯动束带。
“贵人莫急……”宫人慌忙出言止住觉枫扯动,摄政王还要为贵人赐“墨”。
觉枫心下一凛,眼前如雪芒刺目。
第7章 如芒在背
圍-月孛-寔-曐-煋-鴨
自古以来,黥面便是辱人之刑。越是细思,怒意从周身汇于眼前,所视皆成了猩红。
此刻是抗、是拒,是顺、是从?胸中仿有人擂鼓催促。
“这如何使得……”
一股痛意从后心传来,觉枫登时睁开双目,眼前不知何时被人换成了纱,置身之处乃是间暗阁,隐约可见窗外日光透过,已分不清时辰。手脚使不上力,背上再传来痛意。
“这奕国“刺墨”原来并黥面,竟是刺在右背肩胛。可这又好到哪里?不过是羞辱罢了。”觉枫暗忖。
肌肤不知为何,似乎格外敏锐。
纤纤细针如带着钩子,每刺一回,痛意之外更是不着痕迹地痒。
针尖细钩陡得调转,仿扎在心尖上。
觉枫觉出周身沁了汗,暗暗责备自己,不过一个多时辰,怎就失了神志,手脚力乏得厉害……
可他又思量:“献果”时辰虽不算短,却不比乾苑峰试炼难许多,之前皆挺了过来,这怎么会……
刺字之人似是察觉了他神思游移,手下兀得使了力。觉枫即刻吃痛地呻吟出了声。
那人窸窸窣窣换着器具,不动声色说了句:“接下会灼得厉害,忍着点。”
听得如此,觉枫双目紧闭,后背片刻凉意,不知是涂抹了何物,沾到伤处,便如烈火燎原般的蔓延,痛意布满了整个后背。
口中本就干涩,这火好似穿到喉咙,嗓子如咽火炭,只能发出闷哼,唇齿不由得抖起来。
火舌舔得鼻中亦燎了起来,到处都是灼得人难忍。
眼中积满了水汽,不知何时便要喷薄。觉枫大口喘着粗气,拼命止住泪水,“唔……不可……”
“你若这么绷着,我可无法施针,便要停在此处。”那冰冷声音中没有半点起伏,话语飘过片刻便弥散得无影无踪。
细腻鹅毛沿着脊骨寸寸掠过,搔在后腰处磋磨,原本被痛意灌满了的肌肤,发心得痒。
觉枫也知宫人所言不错,咬在口中的气吞了下,直抵丹田,迫着自个将身上松了些。
“你,刺了何字?”觉枫身上恢复了些气力,摩挲间碰到那人的手,赶忙攀附住了。
宫人并未躲避,冰冷言道:“臣、伏、驯、顺,贵人喜欢哪个?”
觉枫微愣,即刻脱口:“臣,选臣……”
雍国本已臣属奕国,即便以晴暄嫡皇子之尊称臣于奕,也无甚大错。
“贵人,选得极好……”宫人话语比之前多了一丝暖意。
手上力道加了几分,纤针于筋络之间游走,如捣碎石……
待到觉枫回复神志,遮目绸带已然祛了,衣物严丝合缝穿戴了。
此地又恢复了寂寥,好似从无人曾经过,可脊上绵绵痛意印证着一切。
视物如常,口中湿润,觉枫撑榻起身,伸手推开门。门扉大开,月晕星光齐齐洒下。
“竟然这样晚了……”觉枫微微楞了楞。
候在门外的宫人,见门户大开,赶上前说道:“贵人万安。贵人已通过了试炼。摄政王赏赐百金,请贵人笑纳。”
觉枫本神思委顿,可这百金可皆燃眉之急,他略略舒展眉峰,谢过了宫人。收下百金,速速出了奕学府。
街上行人稀少,石板道上泛着水光,雾气袅袅。
恍然见着个单薄身影,觉枫喃喃自语:“这人好生熟”。
觉枫加紧走了几步,胸膛充盈暖意,果然是晴暄撑伞站在街口。
脱口而出的反是嗔怪之言:“夜凉更深,殿下怎等在此处受寒……”
“九哥,你别生气。你去了整整一日杳无音信。过了晌午,大哥便来探看。”
“我们没奈何,只好守在此等你。大哥在后门之处守着。”晴暄诉着,眼中雾气此刻没了挟制,径自滚下。
见着暄儿瑟缩在伞下,觉枫接过伞,伫立于来风的方向,为他稍加遮挡。
两人并排而行,觉枫半边臂膀已挡住了大半夜风,轻声探问:“可定下联络之法?”
“大哥说等到与否,亥时,家中相聚。若等不到再想他法……”晴暄回道。
“咳咳……”终是忍不住,咳出了声。
这夜如浸在水里一般,透骨发寒,身侧之人却散出温热之气,并不难察觉。
“殿下可服了玄露丹。”不消多时,觉枫看出异样。
“药在家里……”晴暄脸颊染了红,眸光也迷离了起来,喃喃回道。
觉枫轻言道:“九哥带你回去。”
说着挥起外衫,手伸过肋下架起晴暄,屏住内力,轻轻蹬地借力将人横起,两人旋起半圈又拢在一处。
晴暄本已神思困怠,勉力支持着,身子轻飘飘悬了片刻归于怀抱,濡染着冷杉气息的外衫罩住自己大半个身子。轻巧蜷成一团随着觉枫奔袭,仿佛两人天然便是一体。丝丝甜意迎上心头,舒适些许,安心阖眸。
回到“霓园”,晴暄服过玄露丹,不消多时退了热。晴暄迷迷糊糊睡了。
“都怪我,没看顾好殿下……”千贺愧疚自责。
“大哥切勿如此,有玄露丹护着,风寒之症伤不了殿下。只是……”觉枫伸手止住千贺自伤,眉头渐拢。
“只是如何?”千贺不明所以,见觉枫欲言又止定非小可。
“为质之行匆忙,玄露丹如今只剩了十粒,殿下先天羸弱,急需玄露丹护住根本。”
“那该如何?”千贺上前两步,不由得提高了嗓门。
“云后娘娘的丹方之上,其他药材虽名贵却算常见,现下也好采办。”觉枫掏出百金放到千贺掌上,叮嘱道:“劳烦大哥这几日务必采办齐全,再寻上一位制丹师傅。”
千贺掂着这一袋金,不喜反忧:“可是还有难处……”
觉枫颔首,“玄露丹还需一方药引‘魅世沙华’……”停下片刻,接着言道:“这魅世沙华先不说极其罕见,寻常医家闻所未闻。”
“养育亦极难,即便在雍国也是被云后娘娘养在深宫,专人侍候。”
“唔……”后背猛地传来痛意,刺得觉枫呻出了声来。
“觉枫……”殷红鲜血丝丝透过衣衫,千贺呼吸一窒,脱口而出,“今日……”
“奕国的下马威,虽折腾了些时日,并没什么看得过眼的。”觉枫并未抬眼,平静说道。
几日来,寒鸦跃枝,侵肌袭骨,浓秋更甚。习罢早功,觉枫才觉通体舒畅了些。
千贺今日也怠惰了些,觉枫早功已毕才迟迟开了门。
觉枫刚待问候,已有人替他开了口。
“老千,你不对劲,今日如何这般迟,难不成跑去了偷香窃玉?”老鱼一脸狡黠打趣千贺。
“偷香窃玉,你全家都去偷香窃玉。”先前面色颓然的千贺挑起了精神。
这两人便如红了眼的斗鸡,凑到一处便要斗个没完。
觉枫司空见惯,见晴暄穿戴了衣衫,立在门侧,笑意盈盈地弯着眸瞧着,便挑起个温热的帕子递上,“六弟,怎不多歇一歇。”
“风寒而已,暄儿早歇息好了。”晴暄笑吟吟挑了挑眉峰,精气十足。
“晴暄兄弟救我,老鱼今儿个有正事儿。”那方“战事”斗转,老鱼不知何时被千贺逼迫到梨树上,缚住双臂,他深知再乞千贺也是无用,出言向晴暄求助。
“你这整日游手好闲,能有何正事。”千贺好容易缚住“滑不溜”的老鱼,不肯轻易放过。
双臂吃痛,老鱼更是求饶得紧,“九兄弟,老鱼真有要事,今日紫宸阁奇珍异宝汇聚,老鱼特来邀两位兄弟去给撑撑场面。”
老鱼话一出触了两人兴头,觉枫给千贺递了个眼色,千贺松开了钳制。
老鱼整了整衣领,得意地瞅了眼千贺,迈步来到石桌前,自顾自倒了杯茶水,不急不慌吞了。
觉枫晴暄对视,知他是故意拿腔作势,便聚到桌前,耐住心性等他摆好架势。
老鱼满意得拿杯子在两人面前巡了一圈,像是故意外着千贺,悄声道;“两位兄弟有所不知,紫宸阁并非寻常买卖店铺,每季仅开一回,却是汇集了奕国、雍国、瑞国各国珍宝,不仅如此,名器珍草更遍地皆是……”
从面容神情,老鱼拿不定两人主意,沉吟片刻,再出言道:“各国布防图、机关消息不胫而走,皆是在此等地方呀……不知两位兄弟可有兴趣?”他食指轻点桌台,满目期待看着两人。
觉枫瞧了瞧老鱼,又看了看晴暄,他自是看得清晴暄眸中喜悦悸动,他亦有自己盘算。
老鱼见觉枫犹豫不决,掏出两块木章玉质的腰牌,分别推到两人面前。
觉枫莞尔一笑,将腰牌向外推了推,道“鱼兄既是盛情相邀,不妨再透点详情于我兄弟。”
“九兄弟未免太过小心了些……”老鱼说着掸了掸袖口微尘,觉枫方才注意老鱼这墨绿绸缎窄袖暗纹的行头,利落中平添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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