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昭一听就要起身,一转念,吩咐了几句,见那人去了,自己又躺回床上。没过多久,就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说,“苏先生,您去看看罢。”,又听到远芳的声音中掩不住的焦急忧虑,“不是说不碍事么,怎么又发起烧来?”
思昭闭着眼,听到房门打开,有人过来坐在床边,轻轻掀开被子一角,两指搭在自己腕上。他把眼睛睁开一线,看到远芳侧身坐着,正全神贯注地号脉,过了会儿,放开手,又有点拿不定主意,俯下身想翻自己的眼皮。
思昭一抬手,已经握住他手腕,叫了声“远芳”。
远芳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一挣没挣开,“你什么时候醒的?”
思昭笑着说,“你进来时我就是醒的”,又说,“我病了那么久你才过来,可不能一见面就教训我。”
远芳听他虽然在开玩笑,但面容憔悴,脉象细滑,这个却假装不来,愠道,“既然病了,怎么不好好休息。”
思昭握着他的手,把他右手手指一根根展开,摩挲着指尖指腹,“又不是大病,我故意装得重点,叫你担心了,才肯来见我。”
他这样半真半假地说话,远芳总是不知道怎么应对,隔了会儿,才说,“那你在城外建了六疾馆,为什么不告诉我?”
思昭笑了笑,“也没故意瞒你。你现在知道了,也是一样的。”他把手放开,又说,“从前文惠太子也建过六疾馆,只是没办下去。我们这些人平时受百姓供养,锦衣玉食,现在百姓有了危难,就应该尽心竭力地回报,这事我早就想做,不单是为这次疾病的缘故。何况……”
远芳问,“何况什么?”
思昭轻轻说,“何况那天我强人所难,惹你生气。要是再让你以为我有心市恩,又有什么意思。”
远芳正要说“我怎么会那样想”,却想到那天自己不听思昭说话,自行走了,要是他那时提起这事,自己说不定真以为他在挟恩求报。这样一想,就越发的惭愧,“那天你说得不错。学医是为治病救人,贫富贵贱,怨亲善友,都要一视同仁。我因为私怨,不顾几百人的性命,是我做错了。”他既然来见思昭,就是下了决心,但说到这里还是停下了。思昭也不追问,只是看着他,耐心等着。
远芳见对方目光温柔,神色间又带了些歉疚,几番犹豫,终于说道,“这病虽然凶险,但不是不能医治。”
思昭听他亲口说出这话,心里顿时一松,又知道对方能退让到这地步,一定经过了极大的挣扎,这时既感激,又怜惜,柔声安慰说,“你放心。等疫情一去,我就求父皇下旨,撤了宗法制和归齐令。”
他以为对方是带了药方来的,却听远芳说,“这病不能用药治,明天你叫那些医师去我住处,我做给他们看。”
思昭有点奇怪,“不是用药么?”
远芳说,“不是。是其他法子。”
思昭心想,以远芳的身份,本来就不能去给皇帝诊治。既然他让其他医师去学,那再好不过,就说,“我明天一早安排,午前就跟他们一起过去。”
远芳摇头说,“那地方脏得很,你还病着,不能去。”
思昭也不勉强,“好。那我让他们自己过去。”
两人定好了时刻地方,远芳想起身,又被拉住。思昭靠在床上,抓着他手臂,笑着说,“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你要是走了,我再不舒服可怎么办呢。”
远芳明知思昭真有了什么病痛,不知道多少太医赶着来看,但听他这样温柔地求恳,还是心里一软,坐了下来。
思昭见他的手放在床边,就把自己的手也覆了上去,说,“你要等我睡着再走。要是吵醒了我,那就走不了啦。”
远芳看着他闭上眼,眉心舒展,低声说,“是了,我等你睡了再走。”
思昭没了心事,睡得就很安稳,第二天一醒,觉得身边有人。他也不睁眼,伸手搂过去,嘴里说,“你一晚上没走么?”
那人见他这样,吓得跳开一步,跟着就捏着嗓子说,“思昭哥哥,我正是一晚没走呢。”
思昭吃了一惊,睁眼看到思明在床前笑得打跌,笑完了又凑上来,“我听说你生病,就想来看看。一过来就看到苏远芳从你房里出去。我还以为他也是早上来的,难道他是陪了你一晚上么?”
思昭这一觉睡得好,本来神清气爽,被思明这样一问,觉得头疼又要发作,只能说,”不要胡说。”
思明争辩,“我哪有胡说,上次你们……”
思昭看着他,“上次我们什么?”
思明支吾,“上次你们,你们不是吵架了么?怎么,他来找你和好啦?”
思昭说,“他有了法子,今天就能给人治病了。”
思明跳起来,“真的?!”跟着口中啧啧有声,“看不出,看不出,姓苏的还有两下子。他要怎么治?我要去看看!”
思昭巴不得他给自己个清静,说,“我正要去请张太医。等他们来了,带你一起过去。”他知道这事不能耽搁,立刻派人去太医院报讯。思明凑热闹,跟着一起去了。
这一天思昭都在等消息,心里的焦急也不用说。一直到傍晚,才看到张太医和思明一起回来。思明一看到他就嚷,“哎哟思昭,亏得你没去!苏远芳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八十岁老马,毛都不剩几根。马厩比茅房还臭!我一进去就给熏个半死,你要是去了,说不定没法活着出来。”
思昭不理他胡说,只看着另一个。张太医就不一样了,喜滋滋地说,“殿下上次说你那朋友,我还当是谁。我在太医院也见过苏公子几次,他平时话都没一句,没想到有这样的本事。真是英雄出年少,我们这些老糊涂,那是不中用啦。”一边说,一边捻着胡子微笑。
思昭听这两人一个抱怨,一个称赞,没一个说到正题的,就直接问了,“张大人,这病到底要怎么治?”
张太医虽然没思明那样聒噪,说起话来也是事无巨细,听思昭问了,就把他们去的地方,看到的情形说了一遍。从那匹马怎么得病讲起,跟着说它为什么拖了这么久还没死,又说苏远芳怎么叫人绑住病马,用薄绵布敷进它鼻腔,等棉布被汁水浸透,再取出来,用各种药液浸泡,最后敷在患者鼻子里。这样从头到尾,仔细描述完了,末了说,“内经上有‘毒药攻邪’的说法。我看苏公子用的,就是以毒攻毒的法子。”
思昭耐着性子听完,只问了一句,“那依大人看,这法子能不能见效?”
张崇信说,“只要等明天。明天那人的病情要是有起色,就是有效了。”
思昭见他虽然说要等,但一脸的赞叹钦佩,看来把握是很大了,想了想说,“既然这样,请大人叫太医院预备着,要是这办法当真有效,明天立刻为父皇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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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是谁的功劳
牲畜的瘟疫原本少有会传到人身上的,关外又住得分散,就算得病,一家死完,病也没了。这次大齐军马在北方染病,带回中原。疾病到了南边,猛恶了十倍不止。,城里人又多,一个传一片,到最后不可收拾。好在官中发下防疫的药,又有太医治好六疾馆里的病患。入冬以后,已经没人再得这病,先前得了病的,也都一天好似一天。百姓们不怕了,就恢复了平常作息,商铺酒家移开门板,重新迎客。
到了立冬,和乐楼上有人请客,一盘盘菜肴流水样传上来,又有歌妓唱曲儿助兴。席上有个中年秀才喝多了,大声说,“我大齐啊,那就是国运当头!二殿下文安天下,三殿下武定太平。放眼天下,哪里再找两个更了不起的人物来!”
他这样满口颂扬话儿,其他人总得附和两句。那人更来劲了,“咱这两位皇子,不但是人中龙凤,而且兄友弟恭,比亲兄弟还亲厚,对圣上呢,又都尽忠尽孝。这次皇上病了,多亏二殿下到处求医问药,别说是太医院,京城那些知名大夫,一个没落下。也就是这样用心良苦,才有上天垂怜,给他找到救命的方子。”
他说到这里,旁边有人插口,“他要不是这样用心良苦,别人怎么会知道他心系皇帝,孝感动天呢。”
众人惊讶地朝说话的地方看,角落里坐着两个衣着华贵的青年,一个脸朝窗外看风景,另一个见大家目光看过来,就笑着说,“对不住。我多嘴了,你们继续说。”
思明等那些人不看这里了,才转过脸,抱怨何川,“你又胡说什么?”
何川说,“我哪有胡说。现在谁都知道病人是天璇府收的,方子是顾思昭找的。这些消息要不是你二哥放出来的,其他人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思明说,“那些事本来就是他做的,放出消息又怎么样。”
何川朝他上下打量,说呵,你倒大方,你那个二哥啊,心思可比你重多了。他这是有心在你父皇面前立功呢。要是他有一天当了皇帝,你也觉得不怎么样么?
思明干了杯酒,没说话。
何川又激他,“刚才那秀才说,你们兄弟情深呢。你要是什么都能让他,就早说,免得我白替你打抱这个不平。”
思明涨红了脸,说,“就算二哥当了皇帝,那也很好。但是,但是……唉,我不跟你说了。”那天他被叫进心宿阁,齐帝当着他的面向几个重臣下旨,自己病逝,就由他们辅佐思明即位。但这事关系重大,眼下皇帝又没死,就不能跟何川提了。
何川不说话,只管喝酒吃菜。思明又说,“这几天我看书,原来咱大齐的江山一开始只有两三个郡,都靠前人四面征战,才打下现在那么大地方。我当皇帝也好,当将军也好,总要和那些人一样,创下轰轰烈烈的事业,叫人人都知道,那才是英雄好汉。”
何川听他说得认真,语气中充满神往,忍不住嘿地一笑。
思明生气说,“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做不到么。”
何川笑着说,“不敢。你大齐这十来年灭了北燕西赢。轮到你,当然也要打到其他地方个个臣服,杀得血流成河,才能成就威名。”
思明差不多就是这样想的,但被何川阴阳怪气一说,听起来就不太对劲儿。他还没咂摸过来意思,何川已经一叠声叫小二结账,说自己今天佳人有约,去晚了就十分不美。
两人在酒楼分手,何川去了得意楼,思明回了天璇府,又跟思昭一起进宫。
这次还是祝太监领他们进内宫,两个贴身太监带他们到心宿阁。两人看到窗帘都已经拉开了,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很是舒服。阁里没用熏香,药味也淡了。皇帝靠着床榻,虽然还有病容,精神已经好了很多。思昭让思明一个人叽叽呱呱,自己站在旁边,只笑不说话。
齐帝已经没什么大事,但到底是久病初愈,思明又是个能说的,来回没几句,就显得有点精神不济。思昭和思明互相看看,就要拜别离开,忽然听到皇帝说,“思昭留下。”思昭答了声是,转身又回到床前。
他看齐帝闭目养神,就垂手站在一边。过了会儿,皇帝开了口,“那些太监宫女说,朕病重时你天天进宫,督促御医调理饮食用药,怎么那时也不过来见朕?”
思昭恭恭敬敬地回答,“太医嘱咐过,父皇的病要静养,儿臣不敢打扰。”
齐帝又说,“太医院也回禀,说你在城郊建了六疾馆,收容病患,不叫更多人染上疫症,又方便大夫行医施药,才能这样快找到对症的疗法。”
思昭说,“那都是几位大夫不眠不休,殚精竭虑的功劳。”
齐帝睁开眼,笑道,“你倒是不居功。”
思昭正色说,“儿臣不过是做了点辅佐的事,当然不敢居功。”
皇帝手指轻轻敲击榻边,“这就奇了。你说不是你的功劳,那些大夫也说不是他们的功劳。但疫症已除,那又是谁的功劳?”
思昭吃了一惊,不敢回答,只听齐帝说,“张崇信那老家伙,朕说他治好了朕的病,要重重赏他,他却不肯领。说是从二殿下朋友那里学来的法子,就算要赏,也该由那人来领。思昭,是不是这样?”
思昭原先想好了,等皇帝身体痊愈,就说有燕民献药,然后为他们邀功,请求免了归齐令和宗法制。没想到张太医比自己性急,早早把这事说了出来。他倒是好心,不肯白占功劳,但这样一来,却叫皇帝知道自己和苏远芳关系密切。这时被问到了,只好答了声是。
齐帝说,“张崇信竭力举荐你那朋友。他又立了那么大功劳,朕自然是要赏的。就算让他在太医院谋个官职,又是什么大事。”
思昭听对方和颜悦色地说话,心里已经生出警觉,又想,就算皇帝现在不知道远芳是谁,迟早总是要知道的,于是答道,“儿臣不敢隐瞒。那人是北燕遗民,归入贱籍。按大齐律例,不能做官,也不能受封号。”
齐帝哦了一声,听起来并不惊讶,又问,“十年前,你求我放了一个北燕少年,是不是那个人?”
思昭一凛,心想皇帝果然知道了,而且那么多年前的事,到现在还记着。他这时不敢编造,说,“父皇记心好。我那时年幼无知,见那人和我差不多大,关在宫里可怜,才替他求了情。父皇后来放他出宫,他倒知恩图报,这次疫病是北伐军马带来的,他认出这病,就跟儿臣说了医治的法子。”
齐帝先没说话,过了会儿,忽然问,“他只给了你治病的法子,就没求些什么?”
思昭心想,现在就算说没有,皇帝也不会相信,何况自己确实答应了苏远芳,要替他族人求情,答道,“他没要求什么,只是说……”
齐帝说,“什么?”
思昭回答,“他说,当初从关外过来时,路上看到千里平原,全是没掩埋的尸体。想到那些死者暴尸荒野,难以安心。因此希望父皇开恩,允许他们回到北方,掩埋亲人的遗骨。”
齐帝笑了一下,“他这样说,你就答应了?”
思昭说,“儿臣心想,要是能治好父皇的病,哪怕他要金山银山,也给他了。但他求恳的事有违归齐令,儿臣不敢自作主张,只答应向父皇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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