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思明虽然没来找他,他却一点也没缺了开阳府的消息。那天他派侍卫跟着思明离开,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人才回来禀报,说看到三殿下进了悦来客栈,不多久就跟何状元一起出来了。
思昭原来预备着思明去找远芳,听说他去找了何川,反松了口气,心想那两个一向交好,思明在自己这里碰了钉子,去找何川诉苦也不奇怪。
只听那侍卫又说,“属下看他们走了,本想立刻回来的,但后来看到苏先生也从客栈里出来了。”
思昭的神情就冷了,“你看清楚了?”
那人说,“看清楚了。三殿下和何状元先离开。苏先生跟他们不是一路的。”
思昭先是没说话,跟着轻声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一路?”
那人以为他在问自己,答道,“他们走的是两个方向。三殿下和何状元是去酒楼。苏先生是回自己住处。确实不是一路的。”
思昭没再多说,让那人下去了,心想要是换了从前,就算远芳知道了议婚的事,也会明白其中的利害和不得已,决不会横生枝节,而自己也必定在日后好好地补报他。但眼下两人已生了罅隙,再去多做解释,反显得自己理亏。何况何川身份不明,居心莫测。苏远芳跟他在一处,对自己又诸多隐瞒,总要查清了其中蹊跷再做道理。
他一向沉得住气,之后的几天也没去找思明或远芳,只是每次出府时,总不禁向街口看一眼,却也看不到有人过来。
再过几天,去打听何川消息的亲信进府回话,说探子又去了几次得意楼,问清楚了,何大爷平常没别的喜好,就爱打听个其他客人的小道八卦,那些侍卫几时交班,几时过来逛,中意哪个姑娘儿,跟哪个争风吃醋,谁出手大方,谁手紧又好面子……都问得齐全,就差没跟人比大小了。
思昭心想,何川打听的这些,都跟御前侍卫有关,看来总有什么是要着落在那些人身上的。但究竟是什么,却还不得要领。
那亲信继续回禀,“还有那些金的玉的,属下也找银楼掌柜看过了,都说成色很好,但不像中原的手工,倒像是关外的东西。”
思昭点了点头,心想还是龙磐眼光老辣,看出何川使的是毒龙枪。他身上的东西又来自关外,只怕跟北燕脱不了关系,那认识苏远芳也就说得通了。
何川的身份既然抽丝剥茧,他的一举一动也就有了脉络可循。这人处心积虑,先结交了思明,又借狎妓打探宫里的消息,还隐瞒身份参加春试,这些举动自然都是别有用心。但眼下他是新科状元,正是风光的时候,又跟思明交好,除非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不然就算揭穿他身份,思明一求情,最后多半小惩大戒,不了了之。要是这样的结果,也不值得自己多费心思……
思昭想到这里,一抬头,看到思明和何川正双骑并辔,一个偏着头,比划着手,兴致勃勃地说话,另一个懒洋洋地听着,不时回上一句半句,惹得对方开怀大笑,心里不禁一动,跟着又低低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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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快走
这几天天气和暖,城里的达官显贵忙着出游打猎,城外的军营倒还得日常操练。营里只有几个老兵是闲的,三三两两坐在空地上晒太阳。白房子外头有两个看守已经换了单褂,一个抱着件旧棉袄,在抓里头闷了一冬的虱子,另一个就看他抓,嘴也没闲着,吹牛说,“要说当兵的,那也分三六九等。上等的不用说,咱龙大将军打仗又来得,做人又来得,上到皇帝下到百姓,谁不夸一句神威盖世,国家栋梁。”
前一个专心致志地抓虱子,没搭理。另一个也不怕没趣,继续说,“中等的呢,喏”,他大拇指朝胸口比比自己,“打了十几年仗还是囫囵个,又没死又没烂,当个闲差,饷银照拿,逢年过节的贴补哪次也没少。过两年干不动了回老家,上头体恤,还能再发一笔银两。”
前一个听他自吹自擂,嗤笑说,“就你这德行还是中等,那下等是咋样的?”
另一个嘿嘿笑,“这下等嘛,就是当了几十年兵混不上个伍长,老了只能给娘们儿守院子,也没婆姨儿孙,到了了一伸腿一瞪眼,拾掇拾掇就光腚入土了的老哥你了。”
前一个越听越不对,末了大怒,把棉袄一扔,上去揪着那人要打。那个被揪住领子,连声告饶,说别别别,咱哥俩谁跟谁……啊哟别打脑袋,我操你还真打!
前一个恼他嘴贱,还要再打。另一个往远处一指,说,“来了来了!有人过来了!!他妈的你还打!”
打人那个顺着指的方向看,真有人拉了架板车过来,就松开手,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打不死你个嘴臭的!”撂下他走了。
挨揍那个哼哼唧唧从地上爬起来,跟在后面一起迎了上去。
来的那人四十多岁,隔老远就打招呼,“赵大哥,杜二哥,今儿是你俩个当班啊。”
姓杜那个嘴贱,眼神也差,眯眼认了半天,认出来了,说老钱!你多咋来啦?
老钱向后努努嘴,“我能有啥事,送东西来了。”
姓赵的说,“今个儿就送,早了吧?”
姓钱的干笑说,“不瞒两位老哥,我呢,在老家寻了门亲,送完这次,下次不定啥时候来呢。所以跟梁将军说了,这次提早来,连秋天的份一起送了。钱是不急,多早晚我回来了再结。”边说边把清单递过去。
两个老兵看看板车,上面堆的大件是床褥被子,中件是衣服鞋袜,小件是木梳铜镜,头油香粉,都是集市上随处可见的劣等货色,数量比往日多了一倍有余。姓钱的在前头拉着,后头还有一个帮着推车。
白房子里那些妇人虽然伺候的是官兵,日常开销却不在军费里头,除了饭食算在营里的,其他衣物妆奁都是从收来的钱里拨一部分,从外面买了送进来,再按每屋的份额分配。这时赵大一边点数一边抱怨,说那么多东西,可不得用到明年去。你小子是把卖不出去的次货全塞过来了吧。
老钱忙指天罚咒,说送来的都是好东西,
杜二说得了,你也不用赌咒,到时候应了不好看,你送来的要真是好东西,里头那些也配不上呢。
姓钱的嘿嘿笑,说配得上的,配得上的,又腆着脸说,“兄弟还有一件事,求两位哥哥行个方便。”他咽了口口水,“不怕两位笑话,兄弟我在京城几年,早听说这里的娘们儿都是从前的贵人小姐,个个长得赛过天仙,一直也没福来逛逛。这临走临走,要是老哥们容我进去开开眼,就是积了大德了。”
赵大刚要说话,杜二拦在头里说,“老钱,这你就不懂规矩了。这是啥地方?是军营!哪是外人随便能进的。”
老钱很识相,立刻摸了两把钱送到两人手里,陪笑说,“小本生意,多了没有,给两位老哥打酒。”
杜二收了钱,得意洋洋地看了姓赵的一眼,意思是怎么样,不但省了劳力,还落着好处。
这白房子一溜排开,说多不多,二三十间总是有的。姓钱的殷勤,和帮工一起快手快脚把东西分好了,又拉着车,逐间屋子给送进去。他们带来的东西虽然不值钱,却占地方,拿在手里老大一堆。光衣服被褥姓钱的一个人就捧不下,那帮工就在后头抱着那些瓶瓶罐罐。两个老兵跟在旁边嬉笑,也不去帮忙。
那些妇人的住处只有外面有门闩,赵杜两个直接过去把门打开,让另两个进去,把东西搁在床上桌上,再把要换的收走。白天士兵都在操练,没人来逛,里头的娘们都没着妆,一个个面目浮肿,头发蓬乱,有几个连衣服都没穿整齐。屋子又只有一间,人一进去,就什么都看到了。好在她们也没寻常女子的惊慌羞窘,有开荤腔调笑的,有挑剔东西不好的,大部分还是不理不睬,就跟没看到有人进来一样。
这样送了十来间屋子,杜二在旁边抱着手臂嘻嘻笑,说咋样,是不是都跟仙女儿似的?
老钱苦着脸说,“老哥哥,不是我说一句,你们这些军爷,可真的是……可真的是……咳,不挑捡。”
姓赵的说,“你也不看看这营里多少人,赶上热闹时,能排上就是便宜了,还顾得上美丑呢?也就是个个都猴急,毛手毛脚的,衣服废得多了。就你送的那些脂粉,要不是伺候官爷,平常还用不上呢。”
老钱说,“是,是”,跟着又进了一间。屋里的妇人二三十岁,虽然蓬头垢面,还看得出几分颜色。她坐在凳子上,见有人进来了,也没站起来,也没说话,光是看着他们。老钱抱着被褥过去往床上一搁,正要走,忽然听到当啷乱响,回头一看,是帮工的手滑,把胭脂香粉掉了一地。
老钱立刻跺脚骂起来,“你瞎了眼的!不看看这什么地方!”
那人被骂得半点不敢吱声,蹲下去捡那些碎片。那妇人一直呆呆看着他,这时也附身去捡。但瓶罐碎了一地,哪里捡得干净呢。那人正抖着手把那些碎的烂的拢在一起,忽然看到有什么一滴滴落在地上,再一看,是那妇人抓着一块碎瓷,瓷片已经割破了她虎口,鲜血淌了满手。但她兀自用力抓着不肯松手,就像觉不出疼痛一样。
那人抬头看着她,颤声说,“你,你的手……”,哆嗦着伸出手,想要去看她的伤口。
两人的手刚一碰到,那妇人像被火烫着一样,猛地一甩胳膊,把那人的手打开。这一下把流出的血都溅到那人脸上。妇人看着对方的脸呆了一呆,跟着扔掉瓷片,站起来在他胸口狠狠一推,尖声叫起来,“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你快走!快走啊!!”那人刚直起身,就被推得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在地上。
两个老兵在门外听到响动,已经过来了,就看到那妇人不顾一手鲜血淋漓,从桌上拿起镜子水瓶,没头没脑地往他们身上砸。三人料不到这女人忽然发癫,见她连哭带叫,像疯了一样,都吓得连连后退。老钱见那帮工还愣在原地,忙过去一把把他也拉出来。那妇人扔空了桌上的东西,连着鞋子衣服,枕头被褥,只要是能拿起来的东西,全一股脑儿朝他们砸过来。
几个人慌不迭地退到门外,那妇人还要恶狠狠地扑出来,但冲到门口,突然定住不动了,张着嘴,也不叫了,脸上容色扭曲,大白天看着还是叫人害怕。她就这么直愣愣地瞪着眼前的人,过了会儿,忽然回转身,重重关上门,在里头一径悲号起来,哭声凄厉,不忍卒听。
那四个惊魂甫定,最后还是姓钱的开了口,“这,这娘们,咋那么大气性?是不是那个,新来的……”
杜二吐了口唾沫,说呸!早来了八九年啦,再贞洁烈妇也被骑烂了,今天吃错了药发这人来疯,边说边瞪了帮工的一眼,看到那人低着头,全身抖个不停,显然也被吓得不轻,又想到他是姓钱的带来的,就没好气地说,“得了,你们也别送了,再来这么一出,人都闹起来,四十军棍谁也跑不了。”
姓钱的上下赔了几十个不是,又把那帮工骂得头也不敢抬,两人把剩下的东西送到库房里,又给赵杜两个再塞了一吊钱,才灰溜溜地走了。
这两个拉着板车,默不作声地闷头走了两里地,直到再也看不到身后的营房,姓钱的才停住脚,伸手抹了把汗,苦笑说,“刚才真把我魂儿都吓出来了”,又问另一个,“苏先生,你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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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就当她们死了罢
远芳知道自己在营里的神情瞒不了人,所以一直低着头,又竭力咬着嘴不出声。这时他抬起头,姓钱的见了吓一跳,说你,擦擦脸上。远芳就去擦,但他脸上的血迹已经凝成褐色,有几处没能擦掉。
他放下手,对姓钱的拜了拜,哑声说,“钱爷,多承你关照”,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送过去。治疫那会儿宫里给了他一千两银子,除了给长生和华英带回去那些,剩下的已经都在这里了。
姓钱的连说不敢当,接过银票飞快点了数,心想,原来这些郎中这么有钱。他现在心放下了,舌头也活络了,就夸自个儿,“要说我老钱开价是高的,但一分价钱一分货,要不是能办下这事,我也没这脸收这银子。”
他自称自赞了两句,想到刚才那情形,亲人对面不能相认,也是惨得很,就又叹气,跟远芳说,“我早劝一句,你也不能听。营里那些娘们就没见过出去的。今天是见到了,说句不好听的,往后就当她是死了罢。”
远芳口唇颤抖,说不出话,心知那人说的不错,因罪发放的营妓不像寻常妓女,没有官家赦令,不能赎身自赎。但发放她们的是当今皇帝,那除非皇帝死了,不然这些人就要不人不鬼地熬一辈子。自己身份卑贱,明知亲人受苦也不能相救,想到这些,心里疼得像被利刃剜割。
两人走了一段,姓钱的在分岔口停下,说,“苏先生,我朝那边去,你还是回城里?”见远芳点头,就好心提醒,“这天马上要黑啦,你从这里进城,路可不好走。听说以前还摔死过人呢。”
远芳不回答,心想我已经做了十几年睁眼瞎子,哪有福气在这里摔死了。
两人分手后,远芳一个人上路。果然太阳一落,道路就看不清了。他也不看脚下,也不分辩方向,只一个劲儿磕磕绊绊往前走,摔倒了,就挣扎着爬起来。一直走到深夜,终于看到前头影影绰绰,有了城墙的轮廓。
他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到了城下。这时城门当然是关着的,他伸出手,扶着墙上粗糙的砖石,这才觉出腿脚已经酸痛得站都站不直了。他靠着墙慢慢坐下,抱着膝,看着过来的路。夜深了,周围又冷,野草里升起的雾气越来越浓,一团团相接,直到四周都是灰蒙蒙一片。他像泥塑一样一动不动,白睁着眼,想着这些年自己惦记亲人,总盼望她们能吃饱穿暖,平安无事。却不知道她们和自己离开不过百里,正每天被人作践,受尽苦楚。他想着这一堵城墙分隔了骨肉,墙外是鬼蜮,墙里是监牢,想着自己挣扎了这些年,现在明明已经知道了真相,除了回进那牢笼,竟再也没其他的地方可去……
他从夜色深重一直坐到东方泛白,到末了,心里翻来覆去只剩下一句,“从今往后,就当她们是死了罢,就当做是死了罢……”
天慢慢亮了,有一两个挑担的,拉车的过来,都在城外等着开门。这些人越聚越多,看到远芳神情木然地坐在墙边,身上肮脏不堪,都离他远远的。后来守城的士兵来了,打开城门,那些人就一哄而入。
远芳跟着站起来。他走了半宿,又坐了半宿,这时两条腿又痛又麻,像被千万根小针攒刺,只能扶着墙一步一挪,再多走几步,才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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