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店家都已经移开门板,张罗着招揽生意,小贩们大声吆喝,牛车马车从道上辚辚经过。这些他全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回住处。他推开门,看到华英和衣趴在桌上。旁边还放着纸笔,但墨已经干了,油灯灯芯也已经烧尽了。
远芳有些负疚,想着自己一夜没回来,这孩子怕是也提心吊胆等了一夜。他叫了声“华英”,话一出口就吃了一惊,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华英抬头揉揉眼,看到远芳站在跟前,立刻现出欢喜的神情,跟着见他满身泥水,样子狼狈,又害怕起来,站起来急急忙忙地问,“先生,你怎么了?是不是摔倒了,有没有伤着?还是生病了?”
远芳拿笔写了几句,说自己昨天晚上出诊,误了进城的时间,眼下感染风寒,不是大事。华英看看他,不大相信,但也没敢多问,赶紧去打来热水,又拿了干净的替换衣服。远芳看他忙前忙后,不想再让他担心,就草草洗漱一下,又换了衣服。
华英硬把远芳拖到床上躺下,有点想去搭他脉息,伸了几次手,还是没敢,看他脸色比先前好了些,也稍微放下点心,说,“先生,我去上学了。你睡一觉,出身汗就好了。今天别出去了。”他迟疑了下,又说,“刘婶婶昨天来过两次,说长生哥哥本来前天要回来的,但一直没回来。她急得很,听说先生认识宫里的人,想求你打听下他去了哪里,几时才回来。”
远芳记得华英提过,说长生要跟开阳府那些人一起去打猎。换了从前,他就算不去开阳府,也会设法去天璇府打听。但现在他心里不但憎恶宫里的皇帝,对思昭也生了疏远,听华英这样说,只点点头,心想长生的性子越来越野了,等他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
华英再三叮嘱他不要出门,自己出去不到一刻又转回来,把几只瓦盆搁到窗槛上,这才离开。
远芳等他走了,就从床上起来,披着衣服走在桌前。桌上一册《千金方》翻了小半本,旁边的纸上密密麻麻记了各种心得和不明白的地方。他看了看,把纸张夹在书里收起来,又走到窗边。几只瓦盆里种着不同的药草,茎叶卷曲,迎风微微颤动。思昭带给他的种籽已经发芽出叶,但长得慢,又一直细细弱弱的不够茁壮。华英不知道种这些药草来做什么,但因为远芳看重,他也跟着上心,总记得每天将瓦盆放在能晒到光的地方。
远芳看着这些细弱的茎叶,忽然生出莫名厌恶,心想自己苟且偷生了十年,总希望有朝一日,亲人族人也能平安饱足,不再受人欺辱。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被人蒙骗,连近在咫尺的至亲都救不了,还说什么其他。就连眼下这存身的地方,也只是别人一念恩赐,只够保全自己的性命,好在里头妄想那些空中楼阁。他想到这里,就要去把那些半死不活的药草拔了,但手伸出去停了会儿,还是颓然垂了下来。
从早上到中午,又从中午到下午,他一直呆呆坐在桌旁,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不吃东西也不觉得饿,不睡觉也不觉得困倦。到了午后,外头忽然吵嚷起来,街上人声脚步,都在往一个方向去。远芳虽然听到了,也全没兴趣。又过了很久,大门砰一声打开,华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口中叫着,“先生!先生!长生哥哥!长生哥哥……”
远芳见他脚步踉跄,声音又惶急,还没站起来就说,“长生还没回来,你……”他话说一半就停了,看到华英面青唇白,牙齿打战,像是努力要说什么,但嘴巴一张一张,只能认出是在说“长生”。
远芳见他怕得利害,又看他摇摇晃晃的,担心他摔倒,就伸手去扶,一碰到华英,才发觉他全身都在发抖,就像遇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远芳看他这样,也是心惊肉跳,哑声问,“长生怎么了?你见到他了?”
华英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一个字,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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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凶兽
思明提心吊胆了整晚,唯恐打猎时碰上下雨。他一片诚心感动上苍,到了四月初六,清早就出了个大太阳。宫里侍卫,两府随从,加上文的武的,十来名新科进士,几队人马列开阵仗,还有二三十条套着脖圈的猎犬信信吠叫。牵狗的一松手,那些猎犬就飞一样蹿进长草矮树,把藏匿的各种野兽赶得四下乱跑。后面的人跟着扬鞭纵马,像离弦之箭一样奔驰出去。
思明就是个人来疯,这时兴致最高了,一马当先跑在前头,没一会儿,就射到两只山兔,一只野鸡。开阳府队长看他兴高采烈,越跑越远,心里只是叫苦,想起前两年跟天璇府一道,思昭殿下性子沉稳,说起话这位小爷还能听两句。眼下二殿下不在,他可不像脱了辔头的野马,再没法管了。
那队长正犯愁,转眼看到何川提溜着缰绳晃荡,看上去快要在马背上睡着了,灵机一动,心想这人武功高,跟三殿下又交好,他去劝劝不定有用。
何川听那队长一说,就笑了笑,“你要我去说?”
那队长说,“何状元,你劝劝三殿下,你一劝。他就听了。”
何川说,“好,我劝劝,也不定行不行。”说完把拇指和食指含在嘴里,鼓气一吹,吹出个很响亮的唿哨。
思明听到了,拉住马往回看。何川自己不动,伸手招了招,叫思明过来。那队长吓了一跳,心想怎么能这样差使三殿下跑来跑去。他还没来得及阻止,思明就兴冲冲打着马回来了,还一叠声地嚷,“什么事?你见到什么好东西了?”
何川懒洋洋地说,“倒是还没见着,就想先问问你,打到什么好东西没有。”
思明射中的猎物早有人去捡了归拢来,搁在地上老大一堆。何川一见了就笑,说昨天那人给你算的卦不准,我来给你算个。你今天命犯房日,也不用再费事了。
思明说,“为什么?房日又是什么?”
何川哈哈大笑,“房日就是兔子!你今天是打翻了兔子窝了,射来射去都是兔子,还是别费劲儿了!”
思明气得鼻子都歪了,又没法反驳。那摞起的一堆里十只有八只是兔子,剩下两只就是野鸡山鼠,一个大猎物也没有。他气呼呼地又摘了个箭囊跨在身上,双腿一夹,打马远远跑了出去。
那队长在后头哎哎几声,思明驰马如风,怎么叫得回来。何川笑嘻嘻地说,“你看吧,我就说我劝了,他也未必听的。”他看那队长真急了,就说,“他那么大个人,又那么多人跟着,你紧张个啥。再不然还有我呢,保证叫那小祖宗囫囵个儿地回来。”
思明纵马跑了一段,听到后头有蹄声跟上来,板着脸说,“你们别过来,把猎物都吓跑了。”
其他人听了,只能勒慢马匹,但还是不敢叫思明跑出视野外。何川是个不听吩咐的,反而催马赶了上去。他又是个二皮脸,思明不跟他说话,他就自管在旁边哼哼唧唧地唱山歌。
思明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今天要不打只大野兽还不叫他瞧扁了,就一个劲儿地往草长林深的地方去。他走得远了,已听不到其他几队的人声,四周不是乱石就是几尺高的野草野树。
思明屏住气息,瞪大了眼睛往四周看,忽然听到背后扑啦啦一阵乱响。他猛地转身,看到一只山鸡慌慌张张地飞出来,顿时大失所望,正要打马走开,蓦地又停住,看到那山鸡飞出来的灌木中有团黑魆魆的物事在动,要不是他眼尖,还真发现不了。
思明看那团东西不小,心想不是只野猪,也得是头狍子。他怕那东西跑了,心急火燎地弯弓搭箭,嗖一声射了出去,虽然性急之下来不及取准,但因为目标大,也射了个正着。只听“嗷呜”一声嚎叫,那东西竟摇摇晃晃地直立了起来。
思明见那东西站起来有八九尺高,黑漆漆地像一座铁塔,也吓了一跳,但想到自己骑的是百里挑一的好马,就算打不过,逃总逃得掉的,倒也并不怎么害怕。
那东西刚惊走了山鸡,掏着没孵出的山鸡蛋吃得正香,冷不防叫思明一箭射中屁股,虽然破皮见血,也没什么大碍。这时瞪着圆圆的小眼睛,也在上下打量思明。
一人一兽正你看我我看你,何川悄悄从后头掩了过来,压低声音说,“你认得这玩意儿不?这是人熊,熊瞎子。你用箭射不死的。”
思明听说过这东西,却是第一次当面见到,听何川这样说,也放低声音问,“那怎么办?”
何川说,“用箭不行,用枪矛可以。”原来这畜生不但力气大,性子凶,还皮糙肉厚,平时喜欢蹭树滚泥,那些树脂泥巴风干了糊在身上,寻常箭矢都射不进去。思明和何川只带了长弓箭囊,只有几个侍卫那里才有长矛。但两人胆气豪壮,见着这玩意儿不想着逃跑,都在寻思怎么才能猎杀了它。
何川这种时候还是靠谱的,说,“你去找人过来,我引这家伙出去。”
思明知道何川怕自己受伤,所以主动留下做诱饵。他虽然好胜,也知道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何川既然见过这东西,肯定比自己有经验,说了句“你小心”,就圈转马头跑出丛林。
思明不敢怠慢,快马加鞭一气跑去侍卫那里,又带着一队人赶回来。这时何川已经把那熊罴引到空地上。他艺高人胆大,每次看到那熊停下不追了,就转身放箭,箭矢虽然不能致命,但那畜生吃痛,激发了凶性,四爪着地,龇着獠牙直扑过来。
思明见那畜生跑得不慢,就吩咐侍卫,“你们别下马,围住别让它跑了”,说完策马上去跟何川在一道。那些侍卫三人一组,四人一群,远远地分散开,把熊罴围住。这些人个个拿着长枪,却不投掷,只是看到那熊往哪里跑,就挡着它的去路。
那畜生再追了几步,忽然停住不动了,朝四周看看,仿佛知道自己落进了陷阱,只停在原地,龇牙咧嘴地喘气。
何川握着根长矛掂掂重量,向思明,“瞧见没有,这家伙胸口毛色浅些,你一矛刺穿,就能送它归西。”
思明投矛的本事平平,听何川这样说,就问,“要是刺不中呢?”
何川啧了一声,说,“那就轮到哥哥我露脸了”,跟着低声笑,“再不然,你叫声好哥哥,我就把这功劳让给你。”
思明脸一红,说谁要你让,更不打话,从何川手中接过长矛,估了估分量远近,一抡臂,呼地投了出去。谁知那熊看起来粗壮笨重,行动却十分敏捷,向旁边一扑,这一矛竟被它躲开了。
围在外头的队长眼看这下没刺中,想要讨好思明,呼啸一声,那些侍卫持着枪矛,双腿紧夹马腹,一步步把包围圈越缩越小,一直逼到离那熊罴只有几丈远。只见它一身棕黑硬毛像猪鬃一样根根直立,小眼睛露着凶光,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他们这次骑来的都是好马,但看到这样的凶兽也心存畏惧,要不住催促,才肯勉强上前几步。
那熊罴左冲右突,每次都被枪矛逼回原地。它原本一直四爪扑地,这时身陷重围,团团转了几圈,忽然后腿蹬地,昂然直立起来,张开血盆大口狂吼一声,不要性命地向前冲去。
队长看到这情景,忙叫,“拦住!拦住!”谁知那些马匹被吼声惊吓,不是极力抗拒不肯向前,就是踢蹬地面连连后退,混乱中听到一声长嘶,不知哪个的坐骑挣扎撅蹄,踢中旁边的马匹。后一匹马吃痛,更是乱踢乱咬。
这时包围圈缩小,几拨人都离得近,一匹马受惊,立刻影响到其他,有三四名侍卫已经控制不住坐骑。其中一匹在原地狂跳几下,忽然朝着思明的方向疾冲过去。
这变故谁也料想不到,思明的马也受了惊,他好不容易辖制住坐骑,一抬头,看到一匹快马当面冲来,两下里立刻要撞在一起。他骑术是好的,立刻左脚猛踢马腹,那马嘶叫一声向右蹿了一步,刚好避开了冲过来的惊马。
思明刚出了口气,就听众人齐声叫道,“殿下小心!”跟着眼前一花,一团巨大的黑影迎面扑来。原来那熊罴也看出思明是个头领,不追别人,就跟在惊马后头,直扑思明。
思明来不及闪避,情急中竭力往侧面拉缰绳,硬生生把马头拽了个半圈。那畜生巨爪挥处,把马脖子连皮带肉地撕开,跟着又是几百斤重量直压上去。那骏马悲嘶一声,倒在地上。思明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后脑重重撞在地面凸起的硬石上,登时晕了过去。
那熊罴扑在马上,却是一点没受伤,摇晃着起身要再扑思明。众人眼看救不得了,忽然听到破空之声刺耳,一根长矛带着劲风,劈空而来,扑地一声,直直刺进熊腹中。投掷的那个手劲极大,一矛贯入三尺来深,几乎把那畜生刺了个对穿。那凶兽受了重伤,厉吼一声,竟然还不就死。
何川长矛一出手,人已经从马上扑下来,矮着身蹿到前面,一个鱼跃揽住思明,立刻着地滚开。他还没能喘息,只觉背后一阵腥风,兽类负痛狂怒的吼声已在耳边,当下来不及细想,背身护着思明,下一刻就觉得后背像被利刃活活劈开,一阵剧痛钻心剜骨。
那熊罴濒死反扑,在何川背上这一抓几乎要了他的命,跟着小山一样的身形蹒跚几步,“嘭”一声仰倒在地,长矛插在腹上,矛柄犹自颤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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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我没害人
片刻功夫,思明、何川全受重伤。那群侍卫知道出了天大的乱子,两个圈转马头回去报信,剩下的都围过来,看那两人一兽的情状。那熊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眼见是死了。何川半边身子染成了红色,背上还在鲜血狂涌。思明被他护在怀里,身上沾的也不知是人血是兽血,一样的生死未卜。
皇帝一听这变故,顿时大惊失色,立刻让随行医师去救人,又下令把另外几队人马召回来。众人提心吊胆等了许久,才看到两具担架抬着人回来了。何川上半身被包成个粽子,白布上还透出一大块血迹,他被熊爪一击,眼下还活着已经算命大。思明身上只有轻微擦伤,但脑后肿起个鸡蛋大小的鼓包,双目紧闭,人事不省。
那医师知道这两人一个是失血过多,能不能活下来全靠运气,另一个颅内积了淤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何川的死活也罢了,要是思明有什么一差二错,恐怕自己官职难保,所以向皇帝禀报,说三殿下伤重,行猎途中什么都不方便,要回京后才能仔细诊治。当时天色晚了,这些人来时就走了半天,回程要顾着思明和何川的伤势,不能快马加鞭,只好在行宫先歇一晚,等第二天清早再走。
开阳府带来的侍卫都已经被严加看管,一个个盘问当时的情形。那些人说的倒都一样,狩猎中有马匹受惊,叫猎物脱出包围,思明来不及闪避,因此受伤。齐帝听后怒极反笑,说要侍卫跟随是为保护主上,却反害人受了重伤,于是下令严查,是谁的惊马冲撞了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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