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时候天气尚且晴好,到工地已经乌云遮日。
陈仅抓紧时间,测距仪量三遍,卷尺再量两边,确认无误后收起笔记本,正要返回,一声闷雷在耳边炸响,紧接着豆大的雨滴乒乓落地。
陈仅没带伞,只好举起笔记本挡住脑袋。他莫名觉得好笑,不知道为什么,生日这一天总是会下雨。
工地现场那么大,跑到外面马路得好半天,陈仅料想这雨不会下太久,不想浑身湿透,索性站在墙角背风处躲雨。
等了一会儿,口袋里手机振动。
由于陈仅的手沾满雨水,好不容易把手机摸出来,差点失手掉地上。
电话接通,梁霄寒先开口道:“抱歉,临时有个饭局,今晚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
陈仅愣了一下,把到嘴边的“我在外面”,还有“这里下好大的雨”咽了回去。
他“嗯”一声:“没事。”
好在这次并没有抱什么期待,所以也没有太多的落空感。
梁霄寒说周末有空,已经订好了桌,到时候来接他。
陈仅闷声应下,挂断电话,抬头看破了个洞似的黑沉天幕。
大雨袭击了一切,也冲刷掉了一切。
突然手中的手机再度振动,陈仅低头,屏幕被雨水糊得看不清,他几分懵然地接起来,电话里停顿几秒才出声:“……你在哪里?”
陈仅嘴唇开合,机械地回答:“工地。”
“我已经到了,你在里面?”
“嗯。”
“别挂电话,我来找你。”
话音落下没多久,陈仅就看见雨幕中浮现一道颀长身影,那身影在奔跑,越来越近,直到站在面前,陈仅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手在眼前挥了挥,梁辰喊:“陈仅……陈仅?又看不见我了?”
陈仅回过神来,“嗯”一声,又摇了摇头,然后移开视线,看向梁辰手里的东西。
梁辰这才想起自己带了伞,忙举起撑开,把陈仅纳入伞下。
顺便把一并拎在手里的梅花糕递过去:“刚路上碰到,顺手买了几个。”
塑料袋外面沾着水滴,里面蒙一层水汽,显然刚出炉,还是滚烫的。
只犹豫片刻,陈仅便接了过来。
伸手的时候,自袖口露出一截手腕,梁辰眼尖地发现,那条带水仙花吊坠的手链不见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陈仅问。
“你部门同事说的,我正好去那边送份材料。”梁辰回答。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听开发部的说尺寸有问题,不放心,来看看。”
许是因为雨声遮盖,梁辰的声音含混模糊,让陈仅有一种错觉,好像这句“不放心”有另一层含义。
而陈仅从来不喜欢矇昧不清,于是追问道:“就为这个?”
大约没想到陈仅这样直接,梁辰有一霎脑袋空了一下。
只一霎而已,毕竟亲眼目睹了他不再“属于”谁的“证据”。
“不是。”他望着陈仅被雨水浸润却越发清晰的面庞,郑重地说,“生日快乐。”
来到这里,既是因为担心,也是为了给你庆生。
陈仅扬唇一笑:“谢谢。”
接着晃了晃手里的袋子,“这是生日礼物?”
梁辰捏紧伞柄,心里升起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既然他对你这样不好,把你一个人丢在大雨里,那么不如换我来。
被雨打湿的空气变得黏腻,呼吸也沉重几分,梁辰直视陈仅的眼睛,声音微哑:“不是,我准备了别的礼物。”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第23章 许愿了吗
陈仅睫羽一颤。
他一向果断,答案无非去或者不去,反常的犹豫反而更可疑。
却还是忍不住问:“去哪?”
梁辰盯住陈仅,几乎屏息等待:“去看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看来是一份很隆重的礼物。
既然如此,陈仅便不纠结了。他的人生准则里从来没有辜负别人的好意这一说。
陈仅应道:“好啊。”
他答得干脆,梁辰反而愣在那里。
深吸一口气,梁辰转身,伞还停留在陈仅头顶:“那我们走吧。”
两人在路口打了辆车。
上车梁辰向司机说了个地址,便在口袋里到处找东西擦身上的雨水。
当然没找到,他出来得匆忙,能记得带伞已经是极限。
陈仅问司机师傅有没有面纸,司机从前座递来一包纸巾,陈仅道谢接过,递给梁辰。
抽几张攥手里,梁辰先擦脸,胡乱地一顿抹,再换两张擦脖子。
司机师傅提供的并不是可湿水的纸,因此一擦就有纸屑残留在皮肤上。
起初梁辰不知道陈仅为什么盯着他看,直到陈仅指了指他的脸,他抬手一摸,愣住。
赶紧摸出手机打开相机调成前置模式,照着镜子把脸上的纸屑一一摘掉,转动脑袋左右察看:“还有吗?”
陈仅没应声,直接伸手过来,拇指和食指并拢,在梁辰喉结处轻捻一下。
“现在没了。”
接下来的路程,梁辰一言不发。
到地方下车,梁辰一边绕到另一侧一边撑起伞,陈仅下车的时候正好走进伞下,一滴雨都没淋到。
黑色的伞面投下一片阴影,陈仅看不清梁辰的表情,直觉他好像有点紧张,握伞的手臂都紧绷着。
出租车驶离,抬眼往前看,有些熟悉的景致。
经过长长一段铁栅栏时,陈仅才想起,这是上次他和梁辰来考察过的那家养老院。
而他们的目的地,是旁边不到百米处的一片大棚区。
那天陈仅就发现了这片大棚,当时他以为里面种植的是蔬菜,如今走近去看,才发现这棚的弧形顶很高,足有四五米,哪有蔬菜能长这么高?
两人蹚水走到棚前,梁辰打了个电话,很快有一名身材清瘦的女孩掀开塑料帘跑出来,笑说:“下这么大的雨,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女孩带他们进入大棚,里面的光景与陈仅想象中完全不同,地面由无数小石子铺就,薄薄的青石板蜿蜒铺成一条供人行走的路,两边各种植物交错林立,陈仅拥有不少同款,不过都没有这里的茁壮繁茂。
本以为是来参观植物大棚,没想走到另一头,女孩掀开门帘给他们看,尽头竟然连着一间小小的玻璃花房。
“今天下雨,可能没那么好看,可以把灯打开。”女孩说着转身便走,“那就不打扰你们咯,我就在棚里,有事叫我。”
陈仅走在前面,两人一起进入花房。
与大棚内不同的是,花房里的地面铺的是青砖,略有几分凹凸不平,却显出一种原生态的美。
里头的布置也是统一的风格——砖块斜砌成围栏,植物多为地载,排列看似随意,实则稍微懂点的都能看出是按照种类分布,比如南侧是需要强光照的开花植物,里侧加湿器旁是天南星科植物,东侧摆木质桌椅,旁边是一棵一米来高的桂花树,如今不在花期,不知道是金桂还是丹桂。
玻璃顶是斜坡,有爬藤植物沿着墙壁一路上爬,虬曲的枝干在尖顶交错环绕,扶疏的叶片之间漏出形状各异的空隙,雨滴在里面肆意地跳跃,滚动,盯着看久了,恍惚有一种身处雨林的错觉。
吸进一口气,鼻腔尽是草木的湿润清香,忽然眼前一闪,陈仅偏头看去,是梁辰按下开关,顶灯包括点缀在植物当中的氛围灯,一同亮了起来。
连灯光都是陈仅喜欢的低色温暖光,开灯后气氛陡然一变,仿佛置身于森林深处的小屋,一闪一闪的灯光就是摇曳的烛火,周遭的植物就是天然的掩体。
很小的时候,陈仅许下过一个生日愿望——想要一座属于自己的小屋,里面种花种草,再摆上一张桌子,放上火炉和茶具,待在这里他,再也不用担心被人找到。
可是很奇怪,这里明明除了他还有另一个人,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安心?
梁辰按了好几下开关,把氛围灯调整到一个缓慢闪烁不晃眼睛的模式,转头一看,陈仅已经席地而坐,双手抱膝。
梁辰走过去:“怎么不坐椅子?”
陈仅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嘘——你听。”
梁辰的视线落在陈仅红润的唇上,听见雨打玻璃的沙沙声,更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索性在他旁边的空地坐了下来。N市的春末空气燥热,坐在地上并不冷。
过一会儿,梁辰才意识到什么,问:“地上会不会有虫子?”
陈仅看他一眼:“植物密集的地方难以避免。”
梁辰立刻警惕地四处打量:“什么样的虫子,蚜虫那种吗?”
“你还知道蚜虫?”
“家里的山茶花有过一次蚜虫。”
陈仅第一次听说这事:“园艺师发现的?”
“我发现的。”梁辰说,“爷爷可能忘记续费了,那园艺师自从年后就没来过。”
“……那后来怎么治好的?”
“我上网查资料,买药来喷,没几天就好了。”
停顿几秒,陈仅“哦”一声。
梁辰大约能猜到陈仅此时的心理活动,应该有些意外,甚至震惊,毕竟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会照顾植物的人。
若是放在从前,这件事就算要带到棺材里,他也不会让陈仅知道。因为陈仅是他叔叔的男友,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卖乖示好,说出来等同于越界,不过是给陈仅增添困扰。
而且觊觎叔叔的男友这种事,放在哪家都不算光彩。
就算他不在乎自己的风评,也要为陈仅考虑,谣言足以杀死一个人,绝不能让陈仅置身舆论的漩涡。
就在不久前,梁辰还以为自己能忍得住,以为只要远远躲开,不再见面,这份感情会像盖上盖的火炉一样因为缺氧渐渐熄灭。然而他忘了,一旦有人将盖子碰倒,即将熄灭的火苗便会迎风复燃。
尤其当发现梁霄寒对陈仅并不好,两人的关系也并非他所以为的那样——那火势的发展将不再受控,顷刻间漫山遍野,足以燎原。
因此现在,梁辰坐在陈仅身边,竭力压制着心中的渴望,也压抑着一场积攒多年的本能的冲动。
他只是不想吓到陈仅,也知道机会来之不易。
所以格外小心,唯恐呼吸稍重一些,都会惊扰这场独处的静谧。
虽然他不知道,此刻的陈仅并不平静。
或许是下雨天气闷热的关系,他也感到燥热,无由地觉得无论过去多少年,以后每逢生日,他都会想起今天,想起梁辰曾给过的这场如同从他梦中复刻到现实里的惊喜。
习惯有话直说的陈仅罕见地感到词穷,一声“谢谢”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只好移开视线,摸一把旁边花坛的泥土。
“有点干了。”
“……什么?”
陈仅重复一遍:“土有点干,该浇水了。”
话音刚落,梁辰就站了起来,往水池方向走去。
很快拿来一只水枪,另一头连着水龙头,中间是盘成圈的长水管。
梁辰把水管一截一截放开,快到跟前时,抬头看见陈仅正盯着他手里的水枪看。
梁家的负一层是入住后才改造成花房,因此除了设计不合理,用水点也只有一个,给植物浇水只能用水壶一趟一趟地接。
想来陈仅是没有用过这样的水枪,梁辰试探性地问:“你来?”
陈仅便站了起来,上前接过水枪,问:“怎么用?”
梁辰指导他,握住按压是出水,转动出水口是调整喷淋方式。
陈仅很快学会,随便拧两下,把水枪面向植物,按压。
细密而分散的水柱冲出来,冲向茂密的植物,宽阔的叶片被淋得油亮,它们被“暴雨”冲刷,左摇右晃却不会倒伏,总是能挺直腰杆重新站起来。让陈仅想起最初喜欢上植物,正是因为它们身上盎然的生命力,和永远朝向阳光,不屈不挠的自由。
就好像身边的这个人——浇了一会儿,陈仅目光往右偏去,瞧见梁辰往后退了两步,正掀起T恤下摆扇风。
让陈仅想起几年前,梁辰还在念高中的时候,大约是放弃了足球,过剩的精力无处发泄,经常出去跑步,围着别墅区的专用跑道一圈一圈地跑,回来的时候总是大汗淋漓,一进门就这样掀着衣服下摆扇风,边扇边冲向冰箱拿冷饮。
有时候碰巧被陈仅遇见,梁辰立马手一松,无事发生般地擦肩而过。
导致陈仅直到前不久,才知道梁辰有着不输模特的好身材,以及值得被写到微信拍一拍里的八块腹肌。
这样想着,手里水枪的方向不由得偏移,行动先于意识,等到陈仅回过神来,水柱已势不可当地朝梁辰奔去。
猝不及防被喷一身水,梁辰愣在那里,半晌才挪步躲开。
前胸已经湿透,甚至在滴水,比起刚才在外面淋雨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几分茫然地抬头,用讶异的眼神发出询问,却见陈仅神色自若地放下水枪,说:“帮你降温。”
“……”
无言半晌,梁辰绷着脸上前,几乎是从陈仅手里夺过水枪。
陈仅一怔,以为他生气了。
终究在按下开关前扬起嘴角,声音也沾染笑意,梁辰晃了晃手里的水枪,胜券在握地提醒陈仅:“还不赶紧跑?”
陈仅就跑了,不过没用全力,一来玻璃房能落脚的地方不大,二来他知道梁辰不会真的报复他。
梁辰曾在校足球队里踢前锋,主要负责在一线进攻,最擅长的便是封堵,拦阻,抢截,以及破坏对方的反攻。然而这次不知怎么,竟连一成的水平都没发挥出来,任陈仅消极抵抗,也只用水枪喷湿他的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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