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梁含糊说自己在小如意做过一段时间,拟过的酒席菜单跨越四个季节,多少懂些皮毛。
这还叫皮毛?你谦虚了。女人柔声说那么小夏,你好不好给我留个电话号码,之后如果有其他问题,我还能向你咨询。
当然可以,夏天梁接过她手机,按亮后,发现她的屏保是张旧照:一个穿蓬蓬裙的小女孩面对镜头,小脸生得唇红齿白,只是看起来不太开心,嘴巴撅得可以挂个油瓶,反差感明显,非常有意思。
发现他停留的目光,女人掩唇笑了,“我家妹妹可爱吧。”
徐家的小妹妹?夏天梁想起徐运墨和自己一样不是独生子女,点头称赞,说很可爱,和徐老师也很像。
对方听他这么讲,顿时乐不可支,笑一会才停下,“你眼神真好,不仅像,用的还是一张脸呢。”
夏天梁一时没懂,再度仔细端详照片:相中女童不过四五岁的年纪,长睫毛,黑头发,雪白皮肤,以及那副“你们离我远点”的经典表情。
这是徐老师?夏天梁怔住,女人立马做个轻声的手势,“千万不要告诉他,要被墨墨知道我还留着这张照片,他要气死了。”
夏天梁连忙举手发誓,保证不说,视线则偷偷往下,再瞄几眼。
徐家妈妈看来心情有所好转,她收起手机,“你特地跑出来叫我,就为说酒席选菜这件事?怎么不问问我和墨墨为什么吵架。”
夏天梁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是我家的这本,我看了也念不来。”
女人这次换上认真表情,细细瞧他。她本就和徐运墨长得极像,只不过平常显露的是和煦版本,实际严肃起来,同样冰雪般慑人。
“你还蛮会讲话的,怪不得墨墨也没忍住,老跑去你那边吃饭。”
“我才要多谢徐老师照顾生意。”
女人弯起嘴角,算夏天梁过关,“我们家这个弟弟,要他说实话是难于上青天,拿把撬棍都撬不开的,但要他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是打死也不要的,你明白吗?”
夏天梁顿一顿,点头,“徐老师做人很有原则,我领教过。”
“你还给他美化一下,其实就是犟头倔脑。我不是那种待在家里的妈妈,经常需要四处跑,做菜还不比他爸爸做的好吃,所以一直请的烧饭阿姨。墨墨从小嘴巴就刁,碰上不喜欢吃的菜,筷子都懒得碰一下,我都不知道因为他换过多少个人了。”
能够想象,毕竟穿个蓬蓬裙也要闹不开心。
“他肯一直去你店里吃饭,不会是顾着面子还人情那种理由,一定是因为饭菜对他胃口。你既然是小如意出来的,想必有两把刷子,搞得我也好奇了,下次有机会,一定来你店里光顾。”
夏天梁自然表示欢迎。
两人交换联系方式,对方留下自己名字,于凤飞。夏天梁念两遍,觉得非常耳熟,等人走后上网搜索。
跳出词条百科,他点进看,徐家妈妈肖像照下是几个头衔——沪剧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等等。
难怪老马说徐运墨家世惊人,爸爸是书画大师,妈妈是曲艺名家,听下来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估计也是不得了的人物。
怎么就徐运墨离群索居,搞特殊?夏天梁思忖,再回头,迎上一张冰冷面孔。
“你和我妈聊什么这么开心。”
你偷偷看多久了?夏天梁刚要答话,可一见徐运墨,脑子就忍不住想象现在的他穿超大号蓬蓬裙的模样,笑意憋不住,一丝丝漾出来。
徐运墨敏锐,直觉他笑不是好事,眯起眼问:“她是不是告诉你什么了?”
哪有,夏天梁直摇头,说你想多了,又突然反问:“徐老师,你觉得天天的菜好吃吗?”
怎么问这个,徐运墨莫名其妙,但还是移开目光,按捺住心底爬出的馋虫,“一般吧。”
夏天梁没见失望,嗯一声,“一般啊。”
“你别转移话题,她真的没……说我,之类的?”
说你什么?夏天梁故意多问一遍,徐运墨舌头不利索了,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之类。”
哦,夏天梁假装领悟:“你的意思是,你妈有没有因为你刚才凶她,而怪你?”
徐运墨不置可否,盯着夏天梁要答案,结果等半天,对方还是一脸无辜,什么都不说。
他急道:“所以到底有没有?”
明明心里在意,面上还要死撑,你妈看你还真透彻。
夏天梁避过不谈,说先来天天吧,徐老师,再不吃,你两道菜都要冷掉了。随后闪身进饭店,不给徐运墨再提问的机会。
第17章 烂糊肉丝
入春之前,上海突发降温,刚脱掉的衣服又回到身上。可惜申城湿冷,裹得再厚也没用,阴风一吹,依旧折磨人。
小谢跑进天天,手脚哆嗦,直喊:“冷死我了!腌笃鲜还有没有?给我来一碗。”
夏天梁替他落单,注意到对方两个黑眼圈,“没睡觉?又熬夜玩手机?”
哪里敢!小谢说三月份要搞全民体检,针对六十岁以上居民,上头要求落实每个社区,遇缘邨这么多老人,一户户填表,忙都忙死了。
见他又在抱怨工作,夏天梁也不多说。过一阵,他端出两碗腌笃鲜,一碗去了别处,小谢扭头看,才发现有张冷脸坐在自己后面。
“徐老师在这里安营扎寨啊?怎么最近每次来都能看到他。”
他悄悄问夏天梁,不料徐运墨耳尖,还是听见了,立即横他一眼。小谢只得闭嘴吃饭,百叶结吸饱汤汁,一咬一包水,他慢悠悠吃到一半,余光落到门口,一勺子下去差点呛到。
真是一刻都不得闲,他对着来人无奈说,“讲多少次了,阿婆,你就在家里等我,过会我会来给你填表格的,追出来干什么啦。”
倪阿婆哎哎两声,还是叫不上他的名字,只说等了两个小时,不见你过来,我又弄不来这个。
她摊手,给小谢看自己手机。
时代进步,大部分社区事务都转移线上,老人不懂复杂流程如何操作,常要依赖社工帮忙。小谢头疼,敷衍说你先坐在这里吧,等我吃完就给你搞。
老太的手机是古董,开个微信都卡半天,她将屏幕凑到鼻尖看半天,咕哝,说小天线没有了。
小谢当没听见,闷头喝汤,还是夏天梁经过,主动说我帮你看。他接过手机,发现原来没网,于是帮她连上店里wifi。
正操作,叮叮几声,提示有信息进来。夏天梁不小心按到,见是一个奇怪号码,内容是新春酬宾,我司保健商品大回馈,药用按摩仪仅需一万八千八。
再往上,各个节日都有公式化的短信问候,一看就是群发撒网,但每条下面阿婆都会认真回复,诸如多谢关心,也祝你节日快乐。
他退出去,将手机还给阿婆,却见老太不知何时坐到徐运墨那张台子。辛爱路鲜少有人敢和徐运墨正面搭讪,唯独这位记性不好的有恃无恐,抓着徐运墨不停问你是谁,看来是生面孔,是不是也来参加我的生日会?
大概又是记忆错乱,夏天梁想起那次年夜饭,老人似乎对过生日一事有些执着。
他以为徐运墨被打扰要不耐烦,结果对方并未生气,也没赶人,只是板着张脸隔半分钟嗯一声,当作在听。
徐运墨来天天,必定一人一台,要是没空位需要拼桌,他宁愿晚点再来,都不想和谁挤一块吃饭,眼下能与倪阿婆和平相处,实属少见。
腌笃鲜见底,小谢没有借口再偷懒,拉着老太出去。徐运墨面前位置空出,夏天梁忙中偷闲,坐上去,问刚才阿婆都和他讲了什么。
纯是问问,没想到徐运墨居然答了,“前言不搭后语,我怎么知道。”
“那你还听那么久?”
“她有……记性不好,我要赶她走,也太不讲人情了。”
讲人情,从徐运墨嘴里听见这几个字,实在新鲜。夏天梁不禁莞尔,想起以前看过的终结者。徐运墨实在有点像那台T800,冷酷机器人穿越到普通世界,不懂人类情感如何运作,连微笑都要从头学起。
“你笑什么?”徐运墨面露警惕。
既然还在学习,那么微笑僵硬点也是情理之中,对着镜子多练习就好。夏天梁收走空碗,说你运气好,今天腌笃鲜续汤免费。
*
忙过晚市,九点多,天天只剩两桌客人,均在闲坐聊天。
夏天梁也不赶人,放员工下班,自己留下收尾。他拿出对账单,边算边等,刚盘清三分之一,有人急冲冲推门进来。
小谢满脸是汗,他神经高度紧张,将饭店里外看过一遍,喃喃,也不在这里。
怎么了?夏天梁问。小谢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追着他询问倪阿婆有没有来过天天。
“不就白天你们来了一次?”
眼见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夏天梁直觉不好,严肃问到底发生什么事。
小谢站不住了,人蹲到地上,一双手直薅头发,“我也不知道,本来让她等我晚点去填表,我五点钟过去,人不在家,以为她下个楼买东西,我又忙着搞其他户的事情,就没管,刚才再过去,人还没回来。她之前不会这样的,最多外面待半小时就回去了,我怕她是不是——”
他不敢说全,生怕成真了,“王伯伯给她买的定位器也落在家里了,我对面店问过,辛爱路也兜过好几圈,还是没看到人。”
夏天梁一惊,问他有没有看过监控。小谢摇头,这两天旁边路段在挖电缆,辛爱路监控暂时停了。
“这么大一件事,你和王伯伯说了没有。”
小谢脸色煞白,显然是没有。夏天梁有点动气,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告诉他?立刻掏手机给对方打去电话,同时替剩余两桌结账打包。
前脚刚送走客人,王伯伯后脚便来了,还跟着一群不明真相的遇缘邨居民。
他一进天天,提起嗓门就是兴师问罪,“谢锐杰!”
大家终于得知小谢全名。王伯伯羽绒服里穿了一套睡衣睡裤,估计直接从家里赶来,他双目瞪圆,“你要死了!走失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第一时间告诉我?要不是小夏打电话过来,是不是想瞒我瞒到明天?”
小谢哑口无言,自认理亏,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管你是不是!她有老年痴呆,万一出事怎么办,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还不去找?”
“马路监控关掉了,我怎么知道去哪里找……”
见他到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诸多推托,王伯伯怒急攻心,手指差点戳上小谢脑门,“你脑子里装的全是浆糊?去派出所报案,再去隔壁社区借他们的监控看,这么多办法,你一个都不试,倪阿婆不见到现在,至少三四个钟头,再不找到人,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事情!”
平时责怪小谢,他顶多嗓门大点,此刻却是怒发冲冠,额头青筋暴起。到底七十多岁,夏天梁担心他一激动,真的高血压,赶紧分开两人,说消气消气,我现在就关门,和小谢一起去找。
王伯伯按住胸口,“人家小夏对居民都比你上心,春节社区的年夜饭,你人不知道跑到哪里,都是他一个人办下来,这又不是他的份内事,和小夏比,你不觉得坍台?”
突然被拿去当案例拉踩,夏天梁赶快给小谢使眼色,让他别介意。
被骂一通,小谢越想越不舒服,脖子也硬起来,“那你叫他去居委上班好了,反正我不管做什么,你都当看不到。”
侬侬侬!胡搅蛮缠,自己错误不承认,反倒怪别人,王伯伯气得指他鼻子,“我们这里一个月几千块,留不住你这个大老爷,既然没责任心,就不要待在辛爱路!”
小谢火气上涌,抬高声音:“谁稀罕!来居委半年,每天睁眼就是你十几个电话,赶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老太婆通马桶。她一个小孩没有,什么事情都找我,每次拉着我讲话,所有事情都是重复再重复,平时夜里唱歌吵得人睡不着,出去买东西也不付钱,这条路上谁不嫌她麻烦?大家都受不了,不讲出来而已。”
周围无人出声,居民彼此看看,暗暗承认小谢其实并未说错。他们中的部分人日常受其困扰,碍于生病的老人激不起,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碰上了也不会多句关心,只求少遇见为好。
最安静是王伯伯,他闭紧嘴,很久后再开口,声音不像平时那样尖利,变得沉稳许多:“是,她就是麻烦,这么多年,她给我找的麻烦数都数不过来,我硬着头皮关照,一关照就是二十年,你要是连几个月都坚持不了,说明你不适合社区工作。
他收回手,“今天她走失,你不想管,可以的,现在就回家,然后明天不要来了。居委是缺人手,但也不勉强不合适的人留在这里。辛爱路没什么通天的机会,只有做不完的事情,既然你不想干,早点走,对自己、对大家都是解脱。”
说完,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转身喊夏天梁,“小夏,今晚还要麻烦你,我先去一趟派出所,路上会给旁边小区打电话,你去帮我查查监控,好不好。”
夏天梁应允,小谢一张脸从白变红,涨成猪肝色,他坐下,埋头不再说话。
王伯伯撇下他不管,询问跟来的居民中,哪些人有空闲可以帮手。部分看热闹的人一听,唯恐惹事上身,走开了,剩余人数比想象中少。
涧松堂黑灯,徐运墨不在,还好胖阿姨和红福都决定留下,两人虽是老太逃单的重度受害者,却念着多年邻里,不想见到对方出事。
其他拼拼凑凑,勉强有十余人。胖阿姨主动承担领队责任,分派众人去不同区域搜寻。
出发前,小谢仍旧坐在店里,夏天梁说我们这些人,只有你每天和阿婆待在一块的时间最长,她可能会去哪里,你难道一点头绪都没有?
年轻人一动不动,趴在桌上死了一般。
夏天梁不由叹气,时间紧张,他不再浪费,迅速去往附近几个小区。
接到居委通知,门卫都挺配合,调出监控与夏天梁一起查看。连续看了几十分钟,有个摄像头发现老人身影——阿婆脖上的那串珍珠项链从不离身,外形上较为容易辨认,一看就知。
监控显示晚上八点不到,老人在一家老字号点心店外停留,距离辛爱路走路不到一公里,之后就不知道去往何处。夏天梁即刻通知王伯伯,对方人已在派出所,说会告诉民警,只是眼下太晚,店家早已关门,没法立即追踪这条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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