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梁让店员先去后厨待着,等事情解决再出来。严青不放心,硬要和他定个暗号,让夏天梁遇到危险大喊“珍珠奶茶真好喝”,她听见立马报警。
好好,夏天梁答应,把两人哄进去。又泡一壶茉莉花茶,回头发现根发左右已经迅速将两张四人桌拼到一起,根发拖把椅子,坐姿悠闲得像在自家客厅。
他将茶放到对方面前,“不好意思,根发阿哥,开店前事情太多,一直没空去巨民路拜访,今天补上。”
根发眉毛扬高,当是听见了。他掀开茶盖,鼻子出气,做嫌恶状,哐当一声把盖子丢回桌上。
“我只喝正山堂金骏眉。”
下马威,夏天梁哦一声,“这里没有,我进不起。”
他答得很轻松,完了同样拉把椅子,坐到根发对面,自顾自倒茶。
连喝两杯,没有停下的意思。根发左等右等,见夏天梁摒功了得,到现在还不开口,脸上添几分不快,伸手重重敲两下台面。
“小阿弟,上次是你自己说我们兄弟来得不够多,撑不起场面。今天我拉了一车人过来,给足你面子,我看你怎么好好招待。”
夏天梁抬头,惊讶问:“带这么多人来吃饭?阿哥真的慷慨,谢谢,但今天还没开张,市监局给我定的复工日期是明天,要么大家明天再来?”
小赤佬与自己装傻充愣了,根发斜眼睨他,悠悠说:“我要是用点力道,你这家店,可以永远复不了工。”
“那当然,阿哥本事通天,我领教过了。”
夏天梁再续一杯,手势极稳,未洒分毫,“你在巨民路那么多年,怎么定规矩,你有自己的一套,但这里不是巨民路,手再长,伸过来也要注意,小心挨打。”
册呢,根发身后有人动怒,率先骂脏,说你个小鬼不长眼睛?居然敢对着我们阿哥狠三狠四。
根发抬手示意安静,他环视四周,发出一声冷笑,“你觉得你这座土地庙,斗得过我相国寺?”
“你也讲了,我这里最多是个土地庙,邻居来光顾一下,香火顶天了,但麒麟规模不一样。”
夏天梁说得不缓不急,“我一个月的流水,你酒楼几天就能做到。现在改走廉价路线,暂时可以吃掉我一些客人,但等我关门,你调价回去,这些客人一样会走,等于赔钱做一场。以本伤人,搞我这家店,不是为了生意,是出气。至于你帮谁打压我,我也清楚。”
辛爱路与巨民路相隔七八条马路,这个距离中间多少家小餐饮店,根发别人不去关心,偏偏找天天的麻烦。其中原委,稍微挖掘一下便可知晓。
过去几段经历,仇家想找他来报复的,早报复过了。唯独一件事情,不是他的问题,却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能自己解决的困难,夏天梁不想拖谁下水,更不想把师父从崇明喊来——老头都退休了,还是安安稳稳过日子比较好。
他重新替根发倒茶,“混江湖,讲的是义气,你为了弄怂我,消耗店里的收益,说明你把兄弟看得比钱重,单就这点,我是佩服的,敬你一杯。”
屁话,阿拉根发阿哥,向来最讲兄弟情义!众人起哄,话题中心的根发却眉目微动,没说话。
是,是,夏天梁点头附和,“我听说根发阿哥以前是做水产的,带着兄弟一起发家致富。巨民路靠近夜宵一条街,如今几个大排档,供货都从你这边走。最近你忙着饭店的事情,就把水产生意交给兄弟负责,这份胸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跟着叹一声,似在忧心:“不过收益好像不太可观,对吧?唉,眼下行情不好,做餐饮是困难,但不应该啊——阿哥你想想,现在四月份,下个月开始就是东海的禁渔期,有点脑子的老板,哪个不是趁着现在多补货囤货?市场上都是需求,你又是独家供货,生意怎么会不好做呢?”
夏天梁模样看着十分诚恳。称霸巨民路多年,根发见过的老板和个体户不计其数,早已练出一双市井眼睛,瞥一瞥,就晓得哪个是虫,吓唬两下就腿软,哪种是牛,脖颈硬,需用刀砍。
姓夏的两者皆非。他这次邀请,人没来,一个电话打去麒麟小馆,开门见山就说我想请你们老板谈事,周几下午几点,辛爱路天天饭店。
来之前,根发以为这小子是想通了,要给自己斟茶认错,结果坐下,伊居然拿出十块钱一袋的便宜茶叶,开口闭口阿哥叫得响亮,实际绵里藏针,变着花样挑话头,言语间始终不落下风。
连座位都是面对面,摆明是与自己平起平坐。走过江湖的人才知水深水浅,也难怪之前出了那么多招数,夏天梁还优哉游哉地开着店,人家是全部吃进,在肚子里慢慢拆招。
根发皮笑肉不笑,“你的意思是我帮我兄弟出头,我兄弟背后给我捅刀——做什么,挑拨离间?”
“我怎么敢,”夏天梁无辜,“大家都是老板,做生意只有一个目的。钱这种东西,从这个口袋出去,必然进到那个口袋,总归有个流向。你和我都亏的时候,这笔钱到底给谁赚了,根发阿哥大我两轮,我能想到的,你肯定早考虑过了。”
他望向身后那群闲散人员,“你是老江湖,身边兄弟这么多,想来是因为你做人上路,不会厚此薄彼。所以有些时候到底是因为不知道,还是因为知道了不能说,你也该有自己的考量。”
到这里,手上的牌基本打光了,夏天梁点到为止,将斟满茶水的杯子推到根发面前。
要是喝了,说明就此停战。对面的脸色显出一丝犹豫,手指动一动,刚要有反应,99号外面一阵喧嚣,哇啦哇啦的叫喊声中夹杂苏州口音,是胖阿姨急着相劝——红福侬做撒啊?快点回来呀!
砰一声,有人开门进来。红福右手一个西瓜,左手一把水果长刀,大步往前。根发的左右见他手持利器,赶紧退让,留出一条通道。
走到夏天梁与根发的谈判桌边,红福尖声道:“小夏,今天到的麒麟西瓜,特地带一个,给你尝尝味道。”
麒麟两个字加重音,他将西瓜放到桌上,夏天梁也没想到天降一个红福,睁大眼,还没来得及阻止,对方已经手起刀落。精精瘦的身板,这刀下去却是狠劲十足,登时汁水四溅,有两滴还滋到夏天梁鼻尖。
根发情况更糟,红福一刀对准他切,满脸挂上红色西瓜汁。
阿哥!左右见状不禁惨叫。夏天梁心中大叹气,无奈递去纸巾。根发接了,按住脸匆匆起身,说夏老板,既然有人找你,那我们改天再谈。
待一群人彻底走远,在外辛苦扒门围观的辛爱路居民终于得空,一股脑跑进天天。
胖阿姨打头仗,冲到红福身边,用力拧他胳膊肉,说你要死了,里面这么多人你就跑进去,不要命啦!
痛痛痛,红福叫一声,指着夏天梁小声说还不是因为他,我看你在门口担心得要死……
两人一阵窸窸窣窣,悄悄话讲完,红福仰起头,对夏天梁冷酷道:“和你讲清楚,今天不是为了你。我最看不惯这些人,年轻的时候我开水果店,他们也来插一脚,横竖想收保护费,帮帮忙,当自己杜月笙还是黄金荣?欺负我们辛爱路没人是伐,我要再后生几岁,一个电话,可以叫来的兄弟比他多得多了。”
胖阿姨瞪他一眼,“瞎讲八讲,好回去了,尽给小夏添麻烦。”
她拎着红福走了,其余居民七嘴八舌,说巨民路那帮人来做什么,找小夏你的麻烦?噢哟,声势大来,我们都看到了呀,闹哄哄过来,还以为回到几十年前,地皮流氓闹事,吓得我们心肝噗噗跳。还好王伯伯今天去开会了,他要是看到,又要跳脚了——所以到底怎么回事啊?
夏天梁说没事,简单谈谈,就是声音有点大,给大家添麻烦了。
留下的居民也没怪他,说我们怕你吃亏呀,天天开得好好的,被这群人盯上,你要加油哦,不要被影响。要是这里关门了,以后我们都吃不到哪道哪道菜了……如此如此,不停鼓励夏天梁不能屈服于黑暗势力。
夏天梁有点好笑,耐着性子一一答应,等把全部人送走,99-1号门口还有一个,也不知道旁听了多久。
“徐老师也来啦?担心我,”他停一停,“们店?”
“是你们吵得要死,我出来看看。”
徐运墨悄悄关掉手机屏幕。今天闹事的声势比之前浩大数倍,他刚才落在围观群众后面,看不清楚,只好一直按着110,时刻准备拨出去。
结果夏天梁没事人一样,搞得自己又当一遍笨蛋。
对方将刚才应付居民的话术拿出来翻炒,诸如没事啦你别担心我们不会轻易倒闭的。徐运墨冲他做个手势,我没兴趣知道。
夏天梁眼珠子转转,“你放心,我合同签了两年,怎么说也要开满的,否则也太不划算了。就是这几天关门,你没法过来吃饭,等明天重开,第一顿我请你,好吧。”
还算你有点眼力。天天停业,徐运墨没饭吃,在家对付两顿,深刻意识到由奢入简难的道理。往日随便吃点,他并不觉得有多难熬,如今每顿都食不下咽,叫个外卖,吃两口就厌了,剩余时间都在掰手指,计算天天什么时候可以恢复营业。
再不祭一下五脏庙,身体里被夏天梁养肥的那些馋虫要开始吸他血啃他肉了。
“你说的,不能反悔。”
硬邦邦丢下这句,徐运墨转头躲回涧松堂,只留夏天梁在身后咯咯笑起来,说记得来啊,徐老师,我不会骗你的。
第22章 蛤蜊炖蛋
那个麒麟西瓜夏天梁收下了,回头又去买了一些水果帮衬水果摊。红福被胖阿姨训了一顿,也觉冲动,于是以礼还礼,隔日来天天吃饭,两杯酒下去,终于坦荡抽上夏天梁递的中华。
严青与赵冬生搭档讲故事,将根发上门的剧情改编得光怪陆离,差点要变成武打片,不过经他们宣传,天天被大店针对已是人尽皆知,邻居们生怕小饭店关门,自己不烧饭时的落脚点要消失,纷纷跑来光顾。
说好请徐运墨吃的那顿饭,对方最后也还是付了钱,问起来就是不想欠你。
夏天梁懂得,这是辛爱路居民在以最大程度表达支持。掐指算,天天已经开业半年,六个月,惹来的风雨居然还要多过那些开几年的店面。他想起离开小如意时,前东家试图挽留,与自己深谈,说现在市场不景气,小如意生意都不好做,你偏偏出去另起炉灶,还拒绝abcd的投资,一个人扛家店,必定辛苦。
他当时的回答是,知道,但我走餐饮这条路,就是想着以后一定要开个自己的店,小一点也没关系,不如说,小店更好。
又反过来安慰对方:店小风险小,做事也自如,真投给我几百万开店,我怕我忙到头发掉光。
前东家只长他两岁,闻言后沉默,感慨,你比我有魄力。
做人合该当机立断,与麒麟小馆的纷争进入白热化阶段,需落最后一子。不过有人手脚比他更快。数日后,99号外面来了一位熟人,也不进来,脸贴到窗户上,不停往里打量。
抹桌的严青见了,跑去低声告诉夏天梁,说外面有个怪老头子。
夏天梁顺势看过去,眼睛一亮:“师父!”
对方推门进来。面容清癯,穿套羊绒西装,带贝雷帽,打扮非常登样。他听夏天梁喊自己,笑眯眯上前,抬手屈指,一个毛栗子轻轻敲他额头。
“小鬼,忙来,长远不来看我,只好我这个老家伙从崇明跑来找你了。”
夏天梁配合地捂住额头,高兴只是一瞬间,很快知道对方缘何现身,悄声问:“童师傅告诉你了?”
“他么,是我安插在你店里的眼线,你这里一有个风吹草动,都要给我报备的。”
后厨传来冷冷一声:“滚你的蛋,吴晓萍,谁是你眼线。”
师徒两人同时乐了。夏天梁招呼他坐下,既然某位提前通风报信,多余的就不赘述了,只简单说明现在进行到哪个情况。
自退休之后,吴晓萍回崇明养老,在当地承包了几个有机大棚,平时浇花种菜,生活相当惬意。夏天梁饭店开业,邀请他过去,师父嫌横跨上海太累,没来,得知近期发生的事情才坐不住了,决定跑一趟。
听到根发将水产生意交给兄弟出了纰漏,吴晓萍眉头皱起,重重叹一声,“死性不改!”
夏天梁没接话,默默给他倒水。
等吴晓萍平复完情绪,问:“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不找我,干嘛,准备留着过年讲给我听?”
“不想烦到你啊。”
“你这话讲的,退休人员就是用来被烦的。”
吴晓萍挥手,不让夏天梁有心理负担,“种下的因结下的果,我造的业我来了结,也是应该的。”
废话,这件事就是你惹来的!童师傅在后厨偷听,忍不住奔出来,指着老友鼻子,“我讲过的吧,不收徒,来去无债一身轻,你看看你,不信邪,活该有份徒弟债。”
吴晓萍习惯对方说话的火爆腔调。旧时闯荡上海滩,两人并称乍浦路双子星,姓童的浦东三林出身,本帮世家,十六岁就是红案师傅,二十五岁做上茹茹酒家的御用掌勺,火眼金睛,任何菜下手都候分克数,人送外号金镬铲。
自己则是光脚上岸的小崇明,赤膊练就的颠锅技术,在人气最旺的王都大酒店有一口特制金锅,名匠出品。当年王都和茹茹打擂台,争夺乍浦路龙头老大的地位,厨师之间也相互竞争,金铲与金锅的结局却是英雄惜英雄。乍浦路餐饮没落之后,吴晓萍经人引荐跳槽四季酒店,童师傅则被香港老板挖角南下。
再见时,都是差不多退休的年纪。吴晓萍早年用手过度,不得已提早荣休,他大半生都风光度过,只有一件心事未了,拍了拍夏天梁肩膀,说你约个时间,陪我去那间麒麟小馆走一趟。
“真的要去?”
夏天梁难得犹豫,“其实你不用出面,万一碰到……多少会有些难看。”
“避了这么多年,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子,也好的。我这把年纪了,活一天算一天,早点搞完这桩事,以后入土也安心。”
呸!童师傅骂道,你这只老乌龟指不定活得比我还久。
吴晓萍不甘示弱,说老烟枪,和你比命长,算我吃亏了。
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吵架吵得像小学生,夏天梁早已看惯,不去打扰。他本意不想麻烦师父出山,但人都来了,看样子,是铁了心要自己处理,只好答应,说明白,我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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