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泽为他掖好被角:“你先安心养病,等他看过再说。”
卫风说不动他,只在心中叹息。
在夜泽悉心照料下,到了正月卫风的身体已然好全。闲来无事,趁着夜泽外出,他拿了扫帚清扫院中积雪。
从檐下开始,一块一块仔细扫过院坝每处,堆到路边。
待卫风跨进院门,赫然发现院子里多了个人。
那人身量极高,白衣白发,模样俊美出尘,气质犹如巍峨沉静的山岳,兀自立在井边,盯着左边那边犹在盛放的红梅下,伸手掸落一枝碎雪。
卫风不知道这人几时出现的,但他敏锐地觉察到,对方应该就是夜泽请来的那位“客人”。
白发青年突然偏过头,目光在卫风身上略过一瞬,落于其后。
卫风肩上一沉,转头看到夜泽将自己的大氅脱了给他披上,温声道:“坐吧。”
卫风没动,目光又转到白发青年身上。
夜泽便道:“他叫白泽,是我昆仑的相识,请来为你看看。”
……白泽。卫风咀嚼这个名讳,忍不住想,这个男人和传说里那位无所不知的神兽白泽有无联系。
他与白泽在石桌旁坐定,夜泽立在他身后,待白泽为他把过脉后,夜泽立刻问:“如何?”
白泽神色淡然:“你早有定论。”
夜泽心中一沉,仍道:“我技不如你,或许漏错……你再仔细算算。”
白泽已经抽回手,语气并无起伏:“禄文拱命,官印相生。弱逢强起,强遇刚折。只有俗世富贵,并无仙道机缘。你若再喂他仙丹灵药,还会折损他的寿命。”
夜泽周身气压瞬间阴沉至极:“你万里迢迢从昆仑过来,就为了跟我说不可能?”
气氛陡然变化,卫风忙抓过他的手,安抚般轻轻拍了拍。
白泽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淡声道:“当然不是,我此番下山,是带你回昆仑的。”
话音刚落,卫风呼吸一滞,无意识抓紧了夜泽的手。
白泽看向夜泽:“你的心魔已除,天劫将至,该回昆仑准备渡劫飞升了。”
第19章 别离
明明午时未过,可天色已然昏黑一片,风雨欲来,遍野萧瑟。
夜泽几乎脱口而出:“我不去。”
白泽施施然起身,语调仍是不疾不徐:“你虽为人魂,身躯却是洪荒玉髓所化。如此非人非妖、非精非怪之属,天劫必定难于常人。若在昆仑渡劫,得主上神力庇佑,你尚有一线生机。若执意留在此,洪荒气息外溢,天道便会先降天灾,或是洪涝山火、或是地震海啸,直到抹灭所有沾染你气息的生灵事物,天劫才会杀你。”
轰隆——
一道惊雷划破,像一声愠怒低哮,堪堪照亮白泽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泄露天机果然遭到天道警告,白泽那双青绿眼眸里染了几分无奈:“三青要我必须带你回去,我不忍令她失望……夜泽,我至多留给你四个月时间,届时无论你愿意与否,我都要带你走。”
待天劫过后,你是去是留与我再无干系。凡人渡你一场,于你有再造之恩,这段时间好生安顿他。
白泽最后与夜泽传音两句,便化作轻烟弥散原地。
剩下石桌旁一坐一立的两人,两相沉默。
卫风深吸了口气,撑着桌沿起身,看着夜泽挤出一道笑来:“这是好事……你终于要成仙了。”
夜泽盯着他:“你想我成仙么?”
卫风压着喉间酸涩,违心点头:“你当初下山寻到我,初衷便是让我渡你成仙……我虽不曾做什么,但你还是……”
说着有些语无伦次,卫风缓了缓,言不由衷道:“无论如何……恭喜。”
夜泽忽然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我不知道。”夜泽声音有些抖,“我一点也不高兴,我不想离开你。”
卫风眼圈蓦地红了,用力回搂住夜泽:“可是你听到了,你只有回昆仑才能渡过天劫……至于你我……罢了。”
他原想说等你飞升过后再来寻我,可又不知到那时会有什么变故,千言万语埋在心头,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罢了。
夜泽却像受到刺激,厉声道:“罢了?什么罢了?!你休想跟我罢了!我死在天劫里才罢了,不然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爬我也要爬回来找你——”
卫风突然捂住那张不知分寸的嘴,又惊又惧:“别说胡话!什么死不死的,你不会有事的。”
他心如擂鼓,抓着夜泽的手摁在自己胸口,一字一句道:“我只是不想你为难……你既开口,我也愿起誓——你走一日我等你一日,哪怕等到我死,只要你归来,我都会在这里。”
夜泽胸中一震,死死将人勒在怀中,呢喃道:“还有四个月……”
卫风酸楚万分,他虽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却没曾想来得这样快。
只有四个月了。
卫风担忧夜泽,怕对方飞升遇阻,每十日就要去云观里为他上香请愿,道听些成仙逸闻,沿途挨家挨户讨要碎布,凑足后开始在家里缝百家衣。
夜泽担忧卫风,唯恐自己离去日久他在家中受苦,满米缸填地窖,备齐各类创伤膏药,藏了两株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血灵芝用以救命,将银钱存大半在会青阁,嘱咐每年送一百两银子到卫风手上,万一逢难也有余地。他又握着锥刀,亲手在屋舍里的每一块院砖、每一片青瓦刻上符文灌注灵力,如此一来,纵遭千万年雨打风吹亦不至于垮塌破败。
可纵然做到这种程度,夜泽仍不满足。
他对于渡劫能否成功并无把握,成功也就罢了,若是不成,留卫风一人孤苦伶仃,要夜泽如何放心。
又无法带卫风同去昆仑,有洪荒禁制在,凡人踏进半步就会灰飞烟灭。何况就算求得神灵网开一面放卫风进去,倘若自己死在天劫里,面对一众妖兽精魅,卫风如何自保?
于是临行前几日,夜泽踌躇着敲响了林三家的门。
林三嫂忙迎稀客进来,问他可是有事?
夜泽哑声道:“是有一事相求。”
双手悄然攥拳,他只犹豫片刻,便毅然将双膝一屈,扑通跪倒在地。
“——天爷!”林三嫂骇得白了脸,忙去拉他,“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快起来——你这、你这不是折我的寿!”
夜泽仍跪在地上,他这一辈子第一次跪下来求人,只为心上人讨一条退路。
“我要出趟远门,”夜泽哑声道,反抓住林三嫂双臂,“短则一两年,长则……归期不定。卫风不能与我同行,他一人在家里我不放心。三嫂,你们一家都是好心的人,我不在的时候,烦请你们多照顾照顾卫风。”
三嫂抹着眼泪:“我以为多大的事——邻里邻居相互照应是应该的,你和卫风若是不嫌弃,我让我小儿子认他作干爹,以后便是一家人。你放心去做你的事,今后有家里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卫风。”
待卫风将百家衣开光归来,膝下莫名多了个干儿子。
他听了来龙去脉,茫然看向夜泽,只觉心疼又悲哀。
……何至于此。
临别在即,卫风为夜泽换上那身墨紫衣衫,宽袍窄袖金丝带,银护腕牢牢约在袖口,青丝半挽,斜插翡翠玉簪。
装束一换,乡野民夫便成了尊贵无匹的仙家贵子。
卫风惘然若失,将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百家衣抖开。
“我听人说,穿百家衣得百家庇。”卫风强忍悲戚,轻声道,“不知有没有用……我别无长物,就做了这一件衣裳,你带上吧,等天劫来时再穿。”
夜泽颤着手接过来。
百家衣颜色杂乱花哨,一块块不到半个巴掌大的布料,被艰难缝合到一处。卫风不善女红,衣裳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褐红血迹,不知被扎伤过多少次。
他拉过卫风的手,天眼翕开,望见指尖密密麻麻的针眼。
“有用。”夜泽垂眸,细细吻过每根指节,“我穿上你做的衣裳,必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卫风,你要等我回来。”
卫风用力握住他的手:“我等……你安心渡劫,多久我都等……”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外头隐隐传来唢呐鞭炮的喧嚣,像是谁家迎亲。
夜泽往外扫了一眼,卫风遂道:“听人说,庄上周四叔家姑娘许了隔壁村张秀才,秀才要赶考,周家怕久等不归,便在动身前先办亲事……这样就算等,也才算名正言顺。”
夜泽眸光一闪,定定看向卫风。
卫风瞬间明白对方用意,错愕道:“……可是你明日就要走了。”
“无妨。”夜泽从衣箱内翻出一黑一白两套衣裳,施法悉数变成鲜艳的红。
他看向卫风,柔声道:“事急从权,就拜个天地,很快的。”
顿了顿,夜泽低声喃喃:“……夫妻多年,早该成亲了。”
卫风被夜泽这惊世骇俗的行径震慑,僵硬地任由对方为自己换了红衣,被牵到院中。
没有三书六礼,没有高朋满座,在这场桩仓促荒唐的简陋亲事里,唯余一双有情人拜天地。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亲。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夜泽看着卫风,字字有力,“卫风,你不能辜负我。”
他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狭隘的人,明明知道此去生死未卜、前途难测,明明可以直接放卫风自由,明明可以定下限期,但他偏不,他偏要用尽一切手段将对方这辈子栓死在自己身上。
他看着卫风热泪盈眶地跳进自己的牢笼里,听到对方发下誓愿说此生不负。
还是不够。夜泽抱紧卫风,一遍又一遍索取,情到浓时恨不得咬断那截纤细脖颈,寄希望于对方的血肉来填补自己内心空虚。
……为何要让我成仙?像我这样的人成什么仙?我明明只想要卫风。
夜泽眼中一片悲凉,却无人能答。
云雨过后,谁也没有睡意,两人拥在一处感受彼此心跳呼吸。
“十年前的今天,你把我从凤鸣苑带回这里……还好是你,多亏是你。”卫风贴着夜泽侧脸呢喃,“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夜泽吻怀中人鬓发:“是你救了我。”
消我业障,赐我新生,是你让我有了活在这人世间的野心和欲望。
他们交颈而卧,彻夜未眠,直到一缕晨曦斜斜映进门扉。
强大威压笼罩四方,气息熟稔,夜泽知道白泽来了。
“我……”夜泽看着卫风,攥紧了对方的手,“我要走了。”
卫风低低应了声,为他整理衣襟、挂上行囊。
“紫气东来,瑶池西望,翩翩青鸟庭前降。”卫风为他封正,眸中满是眷恋,“不必牵挂我,你安心渡劫,我会一直在这里静候佳音。”
夜泽点头,余光扫过那两幅画卷,忽地一抬手,将那幅中秋夜游的双人卷轴收到手中。
“我把这幅画带上,”夜泽轻声道,“想你时也好看一看。”
卫风抿了抿唇,垫脚去吻夜泽。
“早些回来。”他细语道。
夜泽神色柔和至极,低头攫住那双唇,轻轻碾磨吮吸。
“我爱你。”夜泽忽而道,“卫风,我是为了你活在这个世上的。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你一定要等我。”
卫风心神俱震,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夜泽看,满心里只住了眼前这一个人。
“……道阻且长,莫失莫忘。”卫风悲道。
推开门,白泽就站在院外,长身玉立遥眺西方,听到动静头也不回地迈开步:“走吧。”
卫风送夜泽出门,一路送到庄外。
夜泽说:“我虽不在,你也不可敷衍度日。每天叁茶两饭,一顿也不许落。”
卫风点头。
夜泽又说:“会青阁那边每年能取一百两银子,若是不够,我还埋得有两罐金子在地窖里,你当心着用,莫要被人惦记了。”
卫风又一点头。
“菜园莫再种了,一个人哪里照顾得过来,左右吃不了多少,去买就是。”
“嗯。”
“你一向体弱,天冷天热的小心添减衣物,莫要贪凉不盖被;若是难受了该看郎中就看,该吃药得吃,别怕苦,灶房里头还有两罐蜂糖。”
“……好。”
夜泽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意识到卫风已经跟着走出好几里地了,才道:“别送了,回去吧。”
卫风执拗地抓着他的手:“无妨,再陪你走一段。”
夜泽喉咙酸楚得要命,强压着不舍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过会儿日头大了,当心晒到你。”
卫风站在原地不说话。
不远处白泽也停了下来,沉默地瞥一眼夜泽。
夜泽捧起卫风的脸,低声道:“答应我,自己在家要好好的。”
卫风看着他,倏而掉下泪来,颤声道:“好。”
夜泽吻住他,渡去一口灵气安神。
卫风只觉得意识开始浮沉,摇摇晃晃栽在夜泽怀中,陷入一片昏黑。
再醒来时躺在家中卧房,床榻温热。
卫风怔愣片刻,半恐惧半希冀地开口,轻声唤道:“……夜泽?”
素纱床帏安静悬落,满室凄清,毫无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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