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清光凛冽的青霜剑此刻缠绕着滚滚邪气,柳归鸿看得头皮发麻,靠着身法勉强避开几招后终于避无可避,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剑即将刺穿他的心脏。
要死在这里了吗?他如是想道,孟摧雪已是邪修,邪气会侵蚀他身上的护心诀,如果这一剑真的落在他身上,他必死无疑。
他不想死,他两辈子都只想好好活着,为什么他必须死?
可是……他躲不掉啊。
天地变色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手无寸铁的晦暗前尘。
最后一刻,柳归鸿终于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他命中注定的死亡。
谢望舒匆匆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而下一刻,柳归鸿预想中利剑穿透心脏的痛感并没有出现,反而有什么熟悉而柔顺又冰凉的东西抚摸过他的脸庞,他茫然的睁开眼,挡在他身前那一抹赤红在晦暗天地间如同凤凰啼血,艳丽的几乎灼伤人眼。
而邪气缭绕又来势汹汹的青霜剑,刺穿了这抹艳色。
柳归鸿瞳孔骤缩,他伸出手想抓住那鲜红的衣角,可绡丝冷薄,握不住,像那红衣仙师,留不住。
一滴金色的血液像金珠一样缀在青霜剑尖摇摇欲坠,像被钉在剑上的谢望舒一样。
鎏金血是心头血。
柳归鸿想说话,嗓子却像被梗住了一样,只能挤出微薄气音。
“师尊……”
他声音很轻,但谢望舒似乎听到了,他回过头看着那双惊惶无措的眼睛,扯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缓缓抬起手,却没力气抚上少年的脸。
他说不出话,只能勉强张嘴作出口型。
“柳归鸿,拔剑……”
“别怕……”
孟摧雪瞪大双眼,他知道谢望舒来了,但没想到他会冲过来挡下这一剑,他的剑在谢望舒的心脏中顿住,可就是这一瞬停顿,另一道霜白剑刃从他身后,毫不犹豫的钉死了他纯黑的魂魄。
孟摧雪再握不住剑,青霜剑从他手中滑落,同谢望舒与红鸾剑一起,从空中坠落。
柳归鸿回过神,想抓住谢望舒,可绡丝实在脆弱,赤红衣袂从他的掌心滑走,那袭翩然红衣在他眼前像血一样铺开,招展艳丽的像凤凰于飞,凌乱翻飞的红衣像折翼的凤凰,于是天地间再不见谢望舒的身影。
柳归鸿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谢望舒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他想追上去,想接住那坠落的凤凰,想问清楚他为什么要冲出来替他挡剑,明明是凌空而立,可他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迈不开半步,喉管的梗阻终于被嘶哑的呐喊冲破,天地之间只剩他凄厉的呼喊声。
“谢、望、舒!!!!”
没有人会再回答他了。
谢望舒浑身都痛,他也没想到那一剑竟然真的能要了他的性命,孟摧雪修了邪道以后实力大增,整个太华估计也就谢蓬莱能压他一筹,邪气顺着他的心府在四肢百骸之中流窜,一刻不停的摧毁他的经脉,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灵魂变得很轻很轻,几乎脱离了那副逐渐燃烧到灰飞烟灭的躯壳。
等等,什么烧起来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以一个离奇的视角,眼睁睁看着玄凤的身体忽然自燃起来,烧成一团赤色的火,被从半空跃下的柳归鸿一把搂在怀里,哪怕火焰点燃了他的发尾,灼伤他的皮肤,他也不松手,直到双双砸在地面上,怀中之人化作飞灰,他也要团紧那几片破破烂烂的红绡。
直到鲜血从他嘴角溢出,再也睁不开眼时,他才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而那几片破碎红绡被他紧紧的攥在掌心,像化不开的心头血,又像灼伤少年的眼前火。
谢望舒有些急,那傻小子下去捞他干什么?明明天天盼着他早死早清静,他真死了怎么还追上去了?!
他想下去把那不省心的徒弟捞起来送回去,可漂泊的灵魂刚刚动了一下,耳畔就划过一道清灵的凤唳,下一瞬他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闭上眼前,谢望舒最后想,他不会真死了吧?!!
第28章 剑殇
柳归鸿这边没人在意,孟摧雪被谢蓬莱一剑钉穿了心府,仙人之力最能诛邪,他本就已经满身重伤,这一剑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颤抖着抬手,握住胸前露出的一截剑尖,用力往后,一点一点将摧雪剑推了出去,涌出的鲜血顺着摧雪剑身蜿蜒留下,沾染了谢蓬莱血色的衣袖,谢蓬莱却不以为意,提剑还要再刺,却被孟摧雪直接空手握住了剑刃,谢蓬莱想把剑收回来,可孟摧雪不知道疼似的,紧紧握着摧雪剑,一双黑蓝双眼中情绪多的难以言喻。
可万种情绪汇在那一双眼中,也只剩下痛苦的愤恨。
他眼中情绪太浓,连谢蓬莱也被他震了一下,向后退了半步。
孟摧雪却步步紧逼,他鲜血淋漓的手握着剑刃,艰难开口道:“谢蓬莱……!”
“我到底欠你什么?!”
摧雪剑伤了他的心脉,他每说一句都痛不欲生,但他偏要说,要堂堂正正的说。
“顾尽世人……独不怜我?”
“谢蓬莱!我何曾奢求过你怜爱我?!”
“我是喜欢你,那又怎样?不坏我道心,不损你清誉!我早说了!我修的不是无情道!”
“我妄修邪道?!谢蓬莱!你可知我走到今天你功不可没!!”
谢蓬莱听的皱紧眉头:“胡言乱语。”
孟摧雪忍痛嗤笑出声,不再与他多言,纵身从云端而下,拾起落在昏死过去的柳归鸿身旁的刻舟剑,一剑斩碎蓬莱山界的结界,迅速御剑逃离了太华。
谢蓬莱本欲追上去,可余光瞥见了山巅地上昏死的徒孙,也看到了系在他腰间那枚鸾凤纹样的玉佩,终于想起来刚才自焚为灰的谢望舒,最后还是落在蓬莱山巅,弯腰拎起了柳归鸿的衣裳后领,打算先把他送回栖凤山。
栖凤山巅,凤凰花依旧连绵起伏,像一片连绵的火。
谢蓬莱眯着眼看了片刻。
不对,那不是花。
那就是火。
栖凤山巅,忽逢大火。
……
正阳峰。
浑身浴血的吕羲和拄着剑单膝跪着,眼前的红衣邪修眉眼含笑,手中的十八枚孔雀翎羽沾了鲜红的血,垂着眼看着那昔日高风亮节的正阳剑仙跪伏在自己面前,手腕一翻,翎羽在他掌心并成了一柄雀羽折扇。
他执着扇骨,轻佻的抬起那淌了血的俊秀面孔,俯身凑到吕羲和耳畔颇为暧昧的开口:“正阳君,最后一次机会,愿意放我杀尽太华正阳峰,或者与我同归无妄海,做个邪修吗?”
吕羲和的耳朵已经听不太清声音了,他只偏了偏头,拒绝与这丧心病狂之人的一切交流。
不久之前,太华动乱,蓬莱峰上的两位大打出手,引得诸山动荡,结界各起,弟子四下奔逃,先前被他们联手镇压的红衣邪修趁机打破禁地的禁制,领着判谶文时筛查的所有邪修冲了出来,一路杀上了正阳峰。
正阳君吕羲和率正阳弟子应敌,死伤惨重,红衣邪修不管他带出来的人死了多少又杀了多少,直奔正阳山巅,太华动荡之时各山峰都有结界,长恨招摇两峰只能眼睁睁看着正阳遇袭却束手无策。
盛招摇红着眼,一刀一刀不停劈在结界上,可这是当初建立太华时谢蓬莱借由蓬莱仙岛残存的仙力拢起的结界,修士微不足道的灵力根本撼动不了半分。
明煦的法器流水般的往外砸,可一个也没能送到正阳峰上。
他们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吕羲和的青衫染作血色,从光风霁月的正阳剑仙变成一个半跪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血人,而那红衣邪修被拒绝了邀请后也没恼,退后几步将掌心羽扇再度化作十八枚青金翎羽,狠狠钉入吕羲和全身的关窍。
这回他连跪都跪不住了,正阳剑仙终于松开了他的剑,栽倒在泥土里,正阳君子剑被碾入尘泥,连同它的两任主人一起,不得善终。
吕羲和眼中只剩下满目血色,正阳峰满目疮痍,像极了他记忆深处的一场惨淡收场的喜宴,连他身上衣衫的颜色都一样是触目惊心的红。
他仿佛一生都绕不过去的,劫难一般的红。
一身红衣为明月送葬,一身血衣将旭日流放。
吕羲和视线越来越暗,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但他还不能就这样睡过去,正阳弟子危在旦夕,就算死,他也得死得其所。
他说了,至少要护住些什么。
于是正阳剑仙再次睁开了眼,十指扣进被自己的血濡湿的泥土,一寸一寸朝着那轻佻邪肆的红衣人爬过去,在那人即将踏上下山的山道时,血肉模糊的手终于抓住了艳红的衣摆。
温润清朗的声音被挤得支离破碎,吕羲和抬起头,睁开一只没有浸血的眼,平生第一次这般戏谑的看向他人。
“我……让你走了吗……”
“宵小…之徒……也妄想代替玄凤……”
“你怎么配……?”
听到“玄凤”二字,红衣邪修脸上漫不经心的笑一瞬间消失了,青金瞳孔泛着非人般摄人的冷光,他声音极轻,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你说我……要代替谁?”
十八枚雀羽再次从背后钉入吕羲和的心府,他呕出一口血,挤着气声也要说出来。
“我……说……”
“你怎、么……配跟…玄凤比?”
红衣邪修弯下腰,伸手抓着吕羲和的下颌逼迫他抬起脸看着自己,狭长邪肆的眼打量着眼前着奄奄一息的人,忽然笑了。
“谁要代替他。”
“我才是凤凰。”
吕羲和也笑了,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抬起他下颌的手,红衣邪修此时意识到不对也来不及了,刺痛人眼的青光从吕羲和身上绽开,爆炸的轰鸣淹没了盛招摇歇斯底里的呼喊。
“师兄!!!”
正阳剑仙吕羲和,自爆身陨。
当啷——
向来被擦的一尘不染的断恶刀此刻坠入尘泥,它的主人看也没看一眼,呆愣愣的站着原地看着青光渐散的正阳山巅。
“招摇,刀剑不同,如何对练?”
“师妹。”
“不必执着于越过我。”
“招摇,执念妄加,恐陷心魔。”
一字一句,犹言在耳。
明明不久前,他还在她眼前的。
“这次先放过你,我走了。”
她为何要走?她为何那么干脆就走了?!
明明一直都不打不休,为什么偏偏这一次她没有多纠缠一会儿?!!
盛招摇颤抖着手按上结界,修士的目力很好,哪怕隔了这么远,她依旧能清楚的看到正阳山巅上的泥泞中断成好几截的正阳剑。
剑修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剑。
她得替吕羲和收好,没了剑他怎么跟自己打?
盛招摇一下接一下捶打着结界,越来越用力,她知道自己在哭,可她不敢停下来,哪怕手都渗出血来,依旧机械麻木的一下下锤着。
她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想起来。
她师兄已经死了。
轰——!
不知何处传来的巨响,盛招摇并不在意,直到看到了栖凤山上燃起了连绵滔天的火。
那红衣邪修,没死。
他不仅没死,甚至还因为吕羲和的话,一怒之下带着反噬的伤也要一把火烧了谢望舒的山。
火色在那双青金色的眼中燃烧,扭曲了愤恨与嫉妒,放完火后他的理智才回笼,抹去脸上的血,对着震怒的明煦咧出一个残忍的笑,轻佻的开口。
“无妄海,孔雀明王。”
“欢迎太华诸君,随时寻仇。”
说完他还颇为有礼的冲着众人拱手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红袖一甩,十八枚翎羽在他脚下铺开,罪魁祸首在众目睽睽之下,大笑着扬长而去。
盛招摇连怒都无力,神魂恍惚间她感觉到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缓缓回头,余光中只瞥见一抹面目模糊的青衫身影。
她伸手去抓,飘渺人影却在她手中化作一指流沙,在不远处再次凝实成青影。
心劫难渡,心魔易生。
有人避之不及,有人甘之如饴。
“师兄,跟我练刀吧。”
“不练……也行。”
“陪着我吧。”
在吕羲和死后,盛招摇终于叫出了从未喊过的那声师兄。
余音未绝,可惜故人长绝。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平白错过。
第29章 待归
噩梦。
柳归鸿一遍又一遍的看着谢望舒死在自己怀里,再度化作一捧飞灰,然后又开启下一轮一模一样的梦境,依然是青霜剑峰,依然是红绡冷薄,依然是飞灰不萦怀,梦醒又入新梦中。
搂在怀里的尸体温冷,可燃起的焰几乎要烧尽他的魂魄。
“醒来!”
虚空之处传来一声低喝,像一道敕令,撕碎了噩梦,柳归鸿猛得从榻上坐起来,冷汗从额角滑落,濡湿了长发和衣衫。
梦中灼伤的痛感仿佛还未褪去,怀中似乎还有未冷的余烬,柳归鸿茫然坐着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直到看到了一身雪衣的谢蓬莱。
谢蓬莱握着谢望舒给他的那块鸾凤玉佩,指尖顺着纹路摩挲,他垂眸看着玉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在怀念刚刚死去的首徒。
柳归鸿一看到那块玉佩,就想起临行前谢望舒替他整理衣领,仔细替他抚平肩上的褶皱,当真像个担心弟子的好师尊。
他不止像,他确实是个能替徒弟去死的好师尊。
柳归鸿掌心发痛才发现自己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摊开手掌,一片边缘被燎黑的红绡掉了出来,于是蓬莱山巅的种种记忆全部复苏,他想起来自己拼尽全力,却只能留下一片红绡,想起来他的师尊,已经身死魂消。
分明被刺穿心脏的是谢望舒,可为何此刻,他的心脏却痛之如催?
柳归鸿痛苦的合上眼,将那片红绡隔着衣裳按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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