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闻言眼睫都一颤,然后齿间力道缓缓收了回去,顺着姿势把自己埋进了谢望舒怀中。
春和景明,红绡盈怀。
柳归鸿声音闷闷的,他说:“骗子。”
“你说过,你的命归我,可我没允许你死,你为何一走了之?”
青年终于褪去了在外面撑起的尖锐的外表,在归人的怀里又变成了那个缺爱的小孩。
年少不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
谢望舒任由他伏在自己怀里,他一直都知道柳归鸿是个很矛盾的个体,他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可他又畏惧着别人给他的爱背后是否藏着他支付不起的代价,所以他永远学不会坦然接受,他永远在揣度和审视着别人递到他面前的好意,反复观察,反复质疑,就像刚刚见到谢望舒时那样,以“憎恨”的名义拒绝他,推开他,直到凤凰涅槃在他怀中时他才意识到,这份爱护是不需要他剖开自己的。
可柳归鸿不是什么五好四美的纯真好青年,他能好好的待着不为非作歹已经是被谢望舒感化后的结果了,他想留住什么东西的方法只有占有,属于他的就只能属于他,旁人看一眼都是觊觎。
所以,他不可能让谢望舒身边有那么多人,尤其是离恨天的那两个。
柳归鸿搂在谢望舒腰上的手臂收紧,他和谢望舒相识不到四载,三年都是别离,他欢欢喜喜的迎到山门外,想给他的归人看看自己用三年时间为他缝补到最完美的皮囊,可那人却笑着把两个真的完美的人带在了身旁,从此再无他一席之地。
尤其是紫叶桃林中,谢望舒对江雪亭那温柔的笑。
他从来没见过。
从来没有。
这三年他学会了很多,比如什么是爱,又比如,什么是嫉妒。
书中有云:妒由爱生,爱而不得,易生怨妒。
他原本还分不清何为爱慕,何为孺慕,可当他看到谢望舒身旁再也没有他的位置时,他恨不得将那两人碎尸万段然后将那笑得明媚的红衣客锁在自己怀中再逃不开半步。
他也确实打算这么做了,灵力甚至已经被他悄悄扣在掌心,可箭在弦上只待发时,他忽然想起来谢望舒在空中坠落的场景,于是掌心灵力被挥散,他又把自己包装成了那个近乎完美的飞鸿君。
他不能再失去谢望舒一次了。
“谢望舒,你还会走吗?”柳归鸿仰起脸问,“你要当离恨天的凤凰,还是太华的玄凤?”
“哪个都不当。”谢望舒如是道。
柳归鸿愣住了,谢望舒伸手整理着青年散落的鬓发,轻声道:“我是你师尊。”
“凤凰是玄凤,玄凤君也是玄凤,可你也说了,玄凤不是你师尊。”
“谢望舒不是玄凤。”
于是往昔的一切细节都浮现在眼前。
初见时穿心而过的剑,不顾玄凤秉性与诸山君子更为亲近,停下了日夜修习的剑法,插手太华事务。
谢望舒从来没打算把自己演成玄凤,他要自己作太华的玄凤君,作离恨天的凤凰。
和柳归鸿的师尊。
他从来没有抛下柳归鸿,江淮凤没有胡说。
在离恨天的三年,每一天,他都惦记着自己的徒弟。
柳归鸿是他在这个世界中,除了玄凤之外,唯一一个只属于谢望舒的人。
其他身份都属于玄凤,而柳归鸿的师尊,只是谢望舒。
也只能是谢望舒。
他们相互承认,相互占有。
于是心火再起,再难息止黝黑双眼中再次燃起灼烈的红。
柳归鸿希望他能永远将这抹灼红拥在怀中。
……
等柳归鸿从谢望舒怀里站起来时已经又变成了冷漠又刻薄的飞鸿君,没什么旧好叙,谢望舒匆匆取回红鸾就离开了栖凤山,离开前他匆匆一瞥,觉得枯桐殿和之前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可他确实尚有要事与谢蓬莱商议,便先忽略了这些,径直御剑前往了蓬莱峰。
柳归鸿其实不想他走,可谢望舒确实是有正经事,强留他反而显得自己不懂事。
不管谢望舒怎么看的,他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儿了,小孩才不懂事。
于是谢望舒御剑凌空时总感觉背后冷冷的,回头时就看到了青年幽怨的眼神。
“……”
他尽量早点回来陪小孩儿。
蓬莱峰三年前经历了一场恶战,遍地金簪草付之一炬,月华散去,翠微无主。
只余一墅蓬莱。
三年前蓬莱动乱,孟摧雪叛道后,翠微居就空出来了。
谢望舒余光撇了一眼蒙尘的门,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头也不转的掠过。
是非由己,错既已犯下,迟早要走漏风声。
他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至于孟摧雪……谢望舒觉得他应该是有自己的苦衷,毕竟他哪怕成了邪修,也确实没害过太华弟子,没害过任何一个人。
谢望舒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都甩出去,叩响了蓬莱峰的门。
木门无人自开,谢蓬莱并未掌灯,天色渐晚,蓬莱居中有些昏暗,所以谢望舒一开始并未看清谢蓬莱的表情,只觉得正堂枯坐的那位仙人比三年前更像极了神坛之上无喜无悲的神像。
仙人不识情,正如一袭雪衣未染尘。
谢蓬莱甚至没有难过和愤怒,他只有疑惑。
孟摧雪为何叛道?
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见过师尊。”
谢望舒按规矩见礼,按理说他是不用更谢蓬莱行礼的,离恨天的凤凰殿下身份尊贵不逊于太华掌门,可青陵光愿意放他离开,就是属意他继续当太华的玄凤君,那谢蓬莱就还是他的尊师。
谢蓬莱淡淡的“嗯”了一声,等着谢望舒继续说。
谢望舒也不愿赘述多余的,他还得回去哄孩子,便直接切入正题:“弟子代离恨天族长来于师尊商讨无妄海邪修之事,不知太华有何发现?”
谢蓬莱依旧没有一点感情:“太华查到,无妄海两年前诞生的无妄领主是……孟摧雪。”
这个结果确实令人瞠目结舌,不过谢望舒的确有些预料。
无妄海是三年前忽然出现的一个邪修宗门,一开始没人在意,可不过数月它竟一口气吞并了修真界的所有邪修势力一家独大,这种情况没人能坐视不理,于是太华开始重点稽查,可往往都是无功而返,他们甚至连无妄海是什么在哪都找不到。
直到过了一年,无妄海易主。
一男一女两人杀入无妄海,那黑衣男修剑势锐不可当,一力镇压无妄海众人,坐上了无妄领主之位,而那位女修则修了一种很邪门的术法,未杀一人却令诸邪修叹服,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无妄海右护法。
而左护法就是近年间恶名昭彰的孔雀明王。
原本太华已经加强了戒备,等着无妄海的进犯,可自从这位不知名的无妄领主上位后,仿佛所有邪修一下都人间蒸发了一样,两年间修真界基本上没怎么见过邪修作乱。
直到三月之前,应澜姗她们查到了关于无妄海的第一条线索。
无妄领主,剑名青霜。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柄青霜剑,曾在太华翠微君手中。
如今翠微不再,青霜也失,孟摧雪离经叛道,去当了最大的邪修头目。
而他身边的两位护法却截然不同,孔雀明王乖张猖狂,过几个月就要出来大闹一场,可偏偏他闹归闹,除了吕羲和之后他再没闹出过一条人命,至少是修士之中没有。
那位右护法则比他神秘的多,目前只知道她常着一袭黛紫裙裳,自称“灵泽君”,和其他邪修不同,她从不杀人。
所以她受到的诟病也比那两位更多。
但这些都是闲言。
最重要的是,无妄海中传出消息,左护法孔雀明王,将要再探太华。
与此同时,招摇殿中。
正阳剑殇之后招摇峰主深居简出,断恶刀久未出鞘,却在沉寂三年后的一个极暗黄昏中斩出了一道照彻晦暗夜色的嫉亮刀光。
盛招摇也未掌灯,蒙尘的窄刀被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刀锋雪亮的能倒映出那双氤氲着青影的深色眼瞳。
“师兄。”盛招摇收刀回鞘,看向空空正堂,“他又来了。”
“这次不跟你打了,我跟你一起。”
刀客携恨归,黑衣翻卷,似有青光。
第33章 无妄
无妄海其实并不是一片海,它只是和修真界隔了一片海。
而那片海叫做无妄。
衣袂翩跹,春风却吹不到无妄海这边。
那片海太大了,看不到彼岸的边沿,就像再回不去的故乡。
无妄领主的居所叫翠微居,可无妄海常年覆雪,从无春色,哪来山色翠微?
紫衣女修拾阶而上,随手抚落枝上落雪,任雪花在指尖化成一片水渍。
孟摧雪住在无妄海雪色最浓的地方,地处极寒,非要事无人前往,如有要事去的一般也就是两位护法。
孔雀明王有事不在无妄海,如今大小事物都由右护法灵泽君操持。
“领主。”紫衣女修叩响翠微居的门,“太华有变。”
回应她的只有呼啸风雪声。
她叹了口气,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无妄海的翠微居中陈设与太华蓬莱峰上的那处分毫不差,可居所的主人却不再是光风霁月的清正君子,而是世上最大的魔头。
果不其然,孟摧雪把自己颀长的身体蜷缩在一张小小的太师椅上,像是在恐惧看到什么一样把脸埋得很低,青霜剑和另一把黑鞘雪刃被随便扔在地上,剑刃上还缠着一缕雪色的发。
她没先管人,弯腰拾起两把神兵放在案上,,掌心黑焰点燃了雪色的发,然后走近了恍惚的孟摧雪,挽起袖子单指轻点在他眉心,一股浓黑的雾顺着染着朱红的指尖流淌到她掌心,然后顺着掌纹滑进脉搏,于是孟摧雪的神情逐渐稳定下来,而她的修为也更进了一步。
孟摧雪恢复后却没看向她,那双鲛蓝色的眼睛望着空无一物的角落,说的话却是在和她讲:“多谢了,纳兰。”
纳兰仪缓了缓,被吞噬的黑雾在她略微苍白的小臂上凝结成一朵漆黑的山柳兰,而她的脸色却更好了几分。
读了那黑雾里的东西,纳兰仪拧起秀气的眉:“又是秋亭雪。”
“孟摧雪,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我也是太华弃徒,怎么你动不动就被心魔魇了?”
孟摧雪收回目光:“……不一样。”
纳兰仪无话可说,无妄海每个人都有心魔,或求财或求权,各有千秋,又或者说,有心魔的才有可能成为邪修。
而孟摧雪的心魔严重程度尤甚。
从纳兰仪在山涧里把他捞起来时,他就已经时不时被心魔所魇住了。
能当上邪修的首领,鬼知道他求的到底是什么。
“罢了,我也不多问,你自己看着办,反正底下那群人只看你能不能打过他们。”纳兰仪摩挲着手臂上的山柳兰纹样,“我来是要告诉你,太华玄凤涅槃回来了。”
孟摧雪搭在案上的手猛得抖了一下,把刚搁在手旁的剑又“咯”的一声碰的掉在地上。
“……”纳兰仪无语了,孟摧雪现在最听不得太华的事,她脑子有病现在跟他提玄凤君的事,“你别激动,没打过来呢。”
“什么打过来?”孟摧雪不解。
纳兰仪想把他脑子撬开看看到底是谁有问题。
所以他不是怕太华打过来,单纯就是听不得太华两个字?
孟摧雪叛道那日她不在,这人到底是有多大的阴影,过了三年他心中的魇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谢望舒,你曾经的师兄,没打过来。”纳兰仪耐下心跟他解释,可孟摧雪又不理人了,死寂荒芜的目光又落在了随便哪个没人的角落。
纳兰仪要烦死他了,自己当年怎么救了这么个祸害。
“罢了,你歇着吧,明王回来捣乱了你能把他打半死就行。”她甩了一下广袖,黑雾卷着地上的剑送回了案上,然后施然离去。
开玩笑,她要忙死了,无妄海那么大,之前孔雀明王给她下绊子搞出来的一堆烂摊子她还没解决完,哪有空看空有武力的废物领主发呆。
孟摧雪没起来送她,他枯坐在翠微居凄冷的正堂中,茫然辨认着并不存在的满目雪色。
三载岁月,回首尽是困死的魇。
他感觉自己已经碎了,身躯被撕裂,连眼睛都被打碎,痛不欲生,四分五裂的视线之中所有人的面目都看不分明,而虚构的一抹雪色却是他眼中惨痛世界的唯一亮色。
雪衣仙人眉眼模糊不清,能分辨出来的只有一双金银异色的眼睛。
孟摧雪踉跄起身,想扯住仙人的衣角,可指尖刚刚碰到,雪就散了。
雪是留不住的,人也是。
时隔三年,孟摧雪还是不敢将那人的名字宣之于口。
谢蓬莱已经成了嵌在他腐烂心脏上的一片锈迹斑斑的铁片,融之不能,拔之丧命,死死的楔在创口之中,让他无时无刻都想着谢蓬莱,又迫切的想忘记谢蓬莱。
可舍不弃,也忘不掉。
孟摧雪失魂落魄的坐了回去,合眼沉入重重梦魇。
又是秋亭雪。
彼时华服少年醉倒风雪长亭,忽闻锐器抽断长风,睁眼就见仙人负剑,踏雪斩风。
雪衣又踏雪,分不清何为雪,何为仙。
孟摧雪醉的眼都潋滟,在谢蓬莱走近时只看清仙人发和金银瞳。
谢蓬莱垂眸看了少年许久,最终将手掌轻轻抚落在少年头顶,于是少年顿觉灵台清明,终于看清了仙人面容。
和周身气度一样,谢蓬莱美则美矣,可终究不像活人。
倒像神像。
孟摧雪一时间看呆了,直到谢蓬莱开口时才回神。
“名字。”
孟摧雪一下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谢蓬莱难得耐心,又问了一遍:“吾问,你的名字。”
名字啊……少年想,孟四算吗?但他不觉得这是个名字,只乌衣巷里就有不知几户孟姓人家,也有不知道几个没有名字的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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