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家中姓孟,行四,一般叫我四郎。”
谢蓬莱没再多问,但并不是看懂了少年的落寞,他只是不在乎,于是仙人又问:“为何买醉?”
少年忽然笑了,放肆的伸手扯住仙人垂落在他眼前的雪发,托着下巴仰脸:“举杯当然是为消愁,仙人竟不知吗?”
谢蓬莱皱眉,挥开他的手轻声斥责道:“放肆。”简直是放浪形骸。
孟摧雪笑得确实放肆,半个人都趴在桌面上,毫不在意酒杯翻倒,琼浆玉液沾湿衣襟,一双鲛蓝眼睛笑得眯着,只映出眼前雪衣仙。
“仙人,第一次有人说我放肆。”
“可放肆如何?不放肆又如何?左右没人在意,倒不如我随心所欲,还落个自在。”
谢蓬莱倒是没想到他能说出来这么一番话。
少年住在乌衣巷,穿的是锦绣衣,喝的是金玉酒,但他似乎并不想要这些。
于是他问:“你想要的是什么?”
孟摧雪扯不到谢蓬莱的发,就指尖绕着自己的头发玩,闻言微微抬眼道:“仙人要帮我实现愿望吗?”
谢蓬莱摇头:“吾做不到。”他还不是真仙。
孟摧雪不小心扯断了自己一根长发,疼得“嘶”了一声,脸色的笑都淡了三分:“那说了也是多余,我不要了。”
谢蓬莱没说话,他看出来少年的眼睛都黯淡了不少,于是默了片刻,他终于问出了自己来到他面前的目的:“既无牵绊,不如随吾离开。”
孟摧雪不说话,怎么可能没有牵绊?
少年踉跄起身的瞬间,华服褪色,琼浆枯涸,一头青丝中顷刻间便生了几缕霜色,墨黑道袍猎猎当风,孟摧雪周身气度骤变,身量抽长,邪气节节攀升,模糊了青年的面容。
“谢蓬莱”像没有发现异常般皱眉:“为何不语?”
孟摧雪低声道:“随你……去哪?”
“谢蓬莱”愣住了,轻声呢喃道:“去哪……去哪…?”
于是仙人面色骤然扭曲,终于变成了漆黑一团的魇魔,尖利的爪袭向孟摧雪:“去死吧!!”
青霜剑凭空出现在孟摧雪手中,剑未出鞘,只漆黑剑光一晃,魇魔便直接灰飞烟灭,融进孟摧雪周身的滔天邪气之中。
长亭不再,风雪也停,梦境不断坍缩失真,最后只剩孟摧雪一人站在这一片扭曲的世界中心,负剑沉默。
直到世界漆黑一片,声音也全无踪迹,死寂之中只闻青年的低吟。
孟摧雪低着头,鬓角垂落的发遮住了脸,也掩饰了痛苦荒芜的眼。
“谢蓬莱,你叫我如何跟你走?”
“给我希望的是你,不闻不问的也是你,甚至到最后亲手杀死我的还是你。”
似乎是感知到他的想法,漆黑死寂的世界之中又出现了一抹雪色。
孟摧雪颤着眼睫看向他,咧开嘴笑了。
“谢蓬莱。”
我不会再梦到你了。
初识时长亭风雪,你身披凛冽的风,执剑独立又如落雪匆匆,赠我旧梦也赠我长风。
唯独未赠我一场相逢。
我从他人口中得知你的温柔,至今犹言在耳字字隽永,可我低头只见自己两手空空。
于是发病着疯,清醒着梦。
可不敢发疯,多想做梦。
你是我年少时的梦。
青霜剑铮鸣出鞘,孟摧雪合上眼,一剑斩碎了雪色的梦。
“谢蓬莱。”
我终于走出了这梦境。
和那年的风。
第34章 碧桃
半夜三更,谢望舒回到栖凤山,准备悄无声息的溜回枯桐殿时,看到了飞鸿居窗下那双幽怨的黑色眼睛。
“……”
没跑掉。
谢望舒干笑两声,从外面卷起竹帘,露出那张还是很苍白的脸:“……晚上好啊,今晚月色真美。”
“今晚没有月亮。”柳归鸿幽幽道。
谢望舒侧目瞥了一眼夜空,星光璀璨,唯独无月。
……赏个狗屁的月色。
谢望舒还没来得及给自己找补,柳归鸿就哑声道:“师尊,为何躲我?”
“弟子有做错什么吗?”
他当然没做错,谢望舒就是在躲他。
青年生了一副薄情眉眼,沉下来的目光像蛰伏的蛇,像极了昔年禁术幻境中走火入魔的邪魔。
彼时那人恨他入骨,做恶鬼来索命。
可此时柳归鸿却伸出手牵住他的衣角,他没戴那副漆黑的半指手衣,瘦白的手指揪住红绡一角,甚至带着点可怜的意味。
他说:“谢望舒,别躲我。”
不知是不是谢望舒的错觉,在说出最后这句话时,他眼中青年那双森冷的黑眸都成了缱绻的含情眼。
牵着红绡的手顺着冷衫缓缓向上,轻轻握住了谢望舒的手,可青年似乎并不满足,冰冷指尖还在上滑,最后停留在腕上那朵并蒂银花上。
青年摩挲着腕骨上的花枝,揉搓着灵纹花蕊,直到那片薄薄的皮肤泛起红,透着微微的热意。
可青年的举动已经如此露骨放肆,谢望舒也只是被魇住一般愣着,目光有些涣散的望着那双情意缠绵的含情眼。
他觉得,自己的魂魄要被那双眼睛勾走了。
柳归鸿的目光几乎是贪婪而灼热的,他倾身贴近眼前茫然的归人,近到一个耳鬓厮磨的距离,淡色的唇几乎贴上谢望舒的耳廓:“师尊,你这般招人,我怎么还敢让你再离开。”
“我在这山上枯等了三年,无时无刻都等着你出现在我眼前,可你呢?只三年就给我带回来两个祸害。”
青年放肆极了,一手捉着腕上灵花,一手无声无息,不知何时抚上了被一卷红绡收束的窄腰。
柳归鸿弯腰伏在怀中人的肩头上,通身玄黑几乎要将灼红淹没,漆黑瞳孔中晕着黑焰一样的浓重颜色,他微微偏过脸,张口衔住唇边玉色无瑕的耳垂,在齿间磨了磨。
谢望舒只是被魇住一样,无动于衷。
直到玉色漫起薄红,柳归鸿才恋恋不舍的松开嘴,紫叶碧桃淡香萦怀,他低声呢喃道:“……谢望舒,你自异世因我而来,那你就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凤归故乡,四海求凰。”
“你求来的凰也只能是我。”
柳归鸿不会爱,只会想办法占有。
尽管手段下作了点,人在他身边就够了。
……
谢望舒回过神时,玄衣青年坐在太师椅中看他,他坐得很随意,平时几乎绷紧成弓弦的背脊放松的依靠在软枕上,修长双腿随意的交叠着,一手指节曲起支着额角,另一只手搭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敲着。
倒还真颇有些落拓不羁的君子气度。
谢望舒抬手揉了揉耳朵,莫名其妙感觉耳垂有些带着点痛的痒。
柳归鸿顺着他的手看着那红的血要滴出来一样的耳垂,唇角隐秘的微微上扬了些许。
像是小孩子通过恶作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样,他现在心情很好,所以他暂时原谅谢望舒刚才躲他的事,眯起眼抿出个笑脸来。
只是他自以为温和的笑容在谢望舒眼里依旧是阴恻恻的冷笑。
谢望舒:……完蛋,又生气了。
于是他斟酌着字句开口道:“那个,为师不是有意要躲你的,三更半夜的,以为你早睡了……”
柳归鸿笑眯眯的:“嗯,对,不是故意的。”
“……”
更棘手了好吧?!
这怎么哄?!
谢望舒心里突突直跳,他这徒弟三年未见心思愈发难测,还练出了份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本来就是个小坏胚子,上辈子是离经叛道的魔头,前几年禁术幻境中显现真身就差点弄死他,如今少年彻底长成前世的模样,因着玄凤的记忆,他到底还是有点犯怵。
他把柳归鸿当徒弟,可人家真把自己当师尊了吗?
谢望舒不敢赌,他也不想成为下一个玄凤。
可自己徒弟变成这样,他还是心疼的,他匆匆涅槃之时正是柳归鸿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一死了之,把爱憎外露的少年活生生逼成了一个沉默刻薄,融不进任何群体的独行客。
其实谢望舒看出来了,柳归鸿用这三年时间,把自己从太华里彻底剥离出来了。
身居六君子,但除了谢望舒外和其他几位并无交集,不收弟子,也不像弟子,门派任务只接单人,受伤了也从不去药堂。
像一只盘桓的凤凰,只待落在属于自己的梧桐枝干上。
所以,谢望舒想,就算柳归鸿还没把自己当师尊。
也至少是特殊一点的吧?
于是红绡翻卷,仙师迈步,谢望舒走到柳归鸿面前,抬手轻轻碰了碰青年的脸颊,见他没有制止的意思,将手掌也虚覆上了青年微冷的侧脸。
青年垂着的眼睫轻轻的颤了颤,支着额角的手也垂下,握住那只瘦白修长的手紧密的贴在脸上,然后轻轻的蹭了蹭。
青年闷笑出声,抬起眼看着谢望舒,声音有些哑:“师尊,这是做什么?”
然后抓着那只手偏过脸,鼻尖暧昧的蹭在谢望舒腕间灵花上,仿佛真的能嗅到清浅的馥郁芬芳。
这举动堪称放肆逾矩,谢望舒感觉有点怪,但被捉住的手却没抽回来,他强行忽略心里的异样,抿着唇别憋出来一句:“哄小孩。”
柳归鸿这回是真笑了,眼角眉梢都沾上笑意,清朗的笑声在室内漾开,终于播散了青年面上的阴惨之色。
柳归鸿自己都没发现,他到现在这一刻才是真正笑着的。
谢望舒心中暗自呼出一口气,终于哄回来了。
人一放松就手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抚在青年侧脸上的手揪起脸上的皮肉往外扯了扯,柳归鸿挑了挑眉,然后一口咬在那只手的腕子上。
谢望舒“嘶”了一声,揪着柳归鸿脸颊的手又用力了两分,手指边缘那苍白的肤上浮起薄红,青年眯起眼,牙齿在谢望舒腕上磨了磨,留下一圈几乎沁出血的牙印。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打算退一步。
僵持不下,谢望舒手腕又麻又痒,终于无可奈何道:“我数三个数,一起松手。”
柳归鸿瞪着他,没出声。
谢望舒直接开始数:“三。”
“二。”
“一。”
一声怒斥振彻栖凤山。
“小兔崽子你给我撒开!!!”
柳归鸿哈哈大笑着松嘴,被谢望舒一巴掌呼在后脑勺上,顺势栽进一片红绡之中,谢望舒怕他摔着,弯腰伸手直接揽着青年的腰把人捞到自己怀里,两人一起坐进软枕堆叠的太师椅中。
于是墨一样的玄色就这样撞进火一样的赤色。
谢望舒从身后揽着青年,柳归鸿仰起脸,用额头蹭了蹭谢望舒的下巴尖,抬起手抚上红衣仙师的脸,把自己已经不再纤细的身体窝进谢望舒温热的怀抱之中。
谢望舒不太适应这样亲昵的姿态,稍微往后仰着上身想跟他拉开点距离,可柳归鸿直接扯住他垂在颊边的头发把人扯得更近,直到呼吸都纠缠,眼神都迷离。
黑眸如渊,摄人心魄。
谢望舒呆呆的坐着,柳归鸿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环着从红绡蜿蜒出的雪白脖颈,献祭一般轻轻印上自己的唇。
喉结上下滚动,蹭过殷红的唇,像无意识的引诱。
柳归鸿眸色微沉,艰难的压下张嘴直接含住的冲动,只探出舌尖碰了碰,留下一点暧昧的水渍。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谢望舒歪了歪头,正巧靠在怀中青年的肩上。
柳归鸿忽然间不敢动了。
明明已经做了这么多逾矩犯上的大逆不道之事,可谢望舒只是无意识的靠上他的肩膀,就能让他溃不成军。
仿佛一瞬间,他又成了幼时河中等待那云游方士给他下定判词时那个绝望的小孩。
他知道自己有问题,知道自己不会接受好意,知道自己爱躲爱猜忌。
知道自己想把这个世界上所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起拖进泥潭之中。
柳归鸿垂眸,不敢去看那双迷茫的淡色眼睛。
只有这一人,唯有这一人。
柳归鸿希望他永远是栖居在金梧枝上,高贵的凤凰。
在那双深黑无光的眼中,从未有人能如此耀眼和明亮。
他有多明亮?
柳归鸿避开那双淡色的眼,侧目看向窗外云中初升的太阳。
谢望舒像他的太阳。
不。
一千枚永不熄灭的太阳,也不能与他争夺辉光。
……
柳归鸿的世界混浊又简单,所有人只被分为两种,和他一样应该永远陷在泥潭里的恶人。
和应该被供奉在神坛之上的,真正的明月与太阳。
于是他追随着日月,却忘了淤泥会蹭到他的身上。
他要日月高悬,澄明无垢。
三尺微命,惨痛人间,始见桃源。
自此漆黑的心脏生了裂痕,从裂隙之中,开出来一朵绛红的碧桃花。
第35章 梧桐
谢望舒一回过神时飞鸿居中已经只剩他一个人了,旭日已升,早已天明。
格外黏他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离去,空留他一人还坐在软和的靠枕中。
谢望舒按了按身下软枕,松软适手,靠进去就能软了骨头,显然是某人离去之前特意给他堆好的。
仙人撑着一身疏朗风骨坐起来,有些疑惑的瞥了一眼半开的内室门扉,柳归鸿大费周章给他造了个“窝”,怎么不让他进屋睡呢?
他还没睡醒。
于是谢望舒迷迷瞪瞪站起来 ,朝着柳归鸿的卧室就要进去接着睡,当手快要碰到门时,一只苍白的手从旁边斜出来拦住他,捂住了惺忪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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