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着围过来的村民离开后,明煦就着手上的血在道士眉心点了一下,留下一枚血痣,既然他有些本事,那就不能不防。
“我暂时封了你的修为,毕竟你刚才还跟我们是对立的,我不得不小心点,能理解吗?”
道士低下头不再看他:“……嗯。”
明煦拍了拍他的脑袋,打算把他身上的法器都取下来,一开始都挺顺利的,小道士低着头任他把自己腰间挂着的东西一样一样摘下来,直到明煦伸手去取他发绳尾端的两串五帝钱。
小道士猛得往后仰了一下,后脑勺“咚”的磕在佛龛上也不让明煦碰了,双手死死攥着那两串五帝钱不肯撒开,开口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又很坚决。
“这个……不行!”
“这个不是法器……只是普通的铜钱……”
明煦收回手:“那能让我确认一下吗?”
小道士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摊开双手露出来了那两串铜钱。
明煦也不上手去拿,就直接就着他的手简单看了一眼,那的确是很普通的两串五帝钱,除了驱邪避祸一点用都没有。
明煦也不再去摘那两串铜钱,把那小道士从地上拉了起来,又收起了攥在掌心的那枚孔雀翎。
方才一片白茫,只有明煦看到了那片青光凛冽的雀羽,也只有他认得那片雀羽。
三年前太华动荡,邪修孔雀明王趁乱连毁两山,明煦到现在都记得那十八枚孔雀翎刃是如何一遍又一遍刺穿吕羲和的身体,又是如何钉死太华的正阳剑仙。
于是方才江淮凤甩出孔雀翎羽的一瞬间,他就有了些打算。
明煦不信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巧合,一次两次有可能,再多了,怕就是有人刻意为之。
“明煦!想什么呢?”
明煦回过神,谢望舒伸手在他眼前晃动,柳归鸿从他手里提了那小道士到一边问话,江雪亭跟江淮凤又在拌嘴,谢望舒看他还是心不在焉,问道:“怎么了?哪里有问题吗?”
明煦暂时按下心中疑虑,摇了摇头:“无事,先去看看审出来了些什么。”
时机不对,现在还有正事要办。
第38章 阿小
“名字。”
“道玄。”
“不要道号。”
“……甘长风。”
“为什么要在这儿布阵?”
“……”
反反复复问了几轮,就问出来了个名字。
江淮凤已经开始不耐烦了,环抱手臂用一根手指戳着谢望舒的肩膀:“你不是会搜魂术吗?用啊!
“搜魂术是能随便用的吗?”谢望舒一巴掌按在他的脸上把他推远,“出岔子变傻子了还审个屁啊。”
柳归鸿沉思片刻,换了个问题:“这阵不是你布的?”
道玄没说话,但点了点头。
找到了突破口就好办了,柳归鸿顺着一直问下去:“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阵里,还坐镇一门?”
道玄低着头,他说话的声音一直很轻:“……我来找师父。”
谢望舒也凑过来:“你是个道士,来寺庙里找师父?”
道玄“嗯”了一声。
江淮凤翻了个白眼,他最烦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锯嘴葫芦。
“你师父是谁?”柳归鸿又问,能教出来这么个小家伙,他师父应该在修真界有些名号。
“玄微子。”道玄答他。
“……”
没听过的名字。
柳归鸿也束手无策了,他转头去问谢望舒:“师尊,真的不能用搜魂术吗?他好像自己都说不清。”
谢望舒摸了摸下巴:“……也不是不行,但他得足够配合我,要不然伤的不光是他的神魂,我也会受伤。”
下一刻一刀一剑就架在了道玄颈侧,柳归鸿看了一眼忽然拔刀的江淮凤,默默把剑又收了回去,既然有人愿意做恶人也就不用他来了。
江淮凤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了一柄短刀,镶满宝石的刀鞘被他随手丢到江雪亭怀里,刀刃一抵上脖颈就割出一条血痕。
“听到了吗?老实配合。”江淮凤看着凶神恶煞的,“要不然,杀了你!”
道玄:“……嗯。”
谢望舒也没准备什么东西,或者说搜魂术本身就不需要准备什么东西,除了搜的是死人,只要对面愿意让他搜,一般都不会出什么问题。
但也只是一般。
谢望舒指尖点上道玄眉心,赤金灵光顺着被点上那枚血痣钻进少年识海,道玄眼睫颤了颤,合上了那双流光溢彩的眼。
而下一刻,谢望舒伸出的指尖蜷了一下,于是玉山倾颓,红衣翻飞,柳归鸿猝然睁大眼睛,上前一步伸出了手,然后红衣仙师便倒进了他怀中。
道玄也茫然的睁开眼,江淮凤一脚踩在他肩膀的伤口上狠碾起来,洋金青瞳泛起摄人冷光,瞳仁收缩成和他肩头盘踞的那条竹叶青蛇一样的竖瞳。
青蛇嘶嘶吐着猩红的信子,江淮凤靴底的宝石狠狠硌进血肉,翠衣修士居高临下的睨着脚下半死不活的小道士,冷冷开口:“你干了什么?”
“孔雀!冷静点!”江雪亭扶着谢望舒,伸手搭在他的脉搏上,“殿下没事!”
“只是……神魂又离体了。”
柳归鸿垂着头搂着谢望舒,额前碎发遮住了脸,看不清他的神情,明煦看着他颤抖抚上谢望舒脸侧的指尖和几乎埋进谢望舒怀里的脑袋,微微皱起眉。
玄凤的这个徒弟……是不是有点太亲他了?
而被搂着的人只合着眼,睡着了一般,无声无息。
……
谢望舒只觉得眼前金光一闪,身体轻了一下,神魂就进到了另一个空间,再睁开眼时就一脑袋撞进了一个草垛子里。
谢望舒:“……”什么情况??
把脑袋从草窝里拔出来,谢望舒甩了甩头发,伸手把干草从头顶摘了下来,然后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秋风席卷,衰草连天,金黄色的麦秸比他还要高,风一吹就轻轻蹭过他的脸,金黄的麦穗垂在他的脸侧,可灿然之色也压不住那双金灿灿的眼。
谢望舒蹚出麦田就近找了条河洗掉了脸上灰扑扑的尘土,清澈溪流倒映出一张有三分熟悉的孩童的脸。
灿金双眸,清清秀秀一张脸。
“娃儿!回家吃饭了!!”
谢望舒没在意,下一刻就被人提溜的后领提了起来:“娃儿不理人做啥子呢?”
“……”
谢望舒现在只想知道,为什么他神魂离体,会附到道玄的识海里。
这小子身上古怪的地方太多了,他得一点一点查。
谢望舒盯着自己悬空的脚尖,既然误打误撞进来了,就一定得带点有价值的东西出去。
“道玄”被那干瘦干瘦的庄稼汉提溜着,回到了一间简陋的茅草屋里。
草屋真的很简陋,木桩钉的梁,茅草搭的房,老态龙钟的妇人给围着桌子坐好的几个孩子盛好了野菜汤,“道玄”坐在倒数第二位,手里抓着半个黢黑又干巴的馍馍学着前面那四五个少男少女往菜汤里泡。
菜汤浸透了干巴黑馍,谢望舒尝了一口,这馍馍也不知道什么玩意做的,涩口掉渣就算了,还苦的舌根的发麻。
只吃了一口“道玄”就放下了碗,坐在最末的那个更小一点的小女孩看他放下了碗,迅速伸手就他的碗夺了过来,“哧溜”一下从高高烂烂的木凳上滑了下来,抱着那碗就跑出了草屋,递给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旱烟的干瘦老头:“爹!吃!吃!小哥不吃!”
“道玄”坐在高烂木凳上,大些那几个孩子都扭过来看他,干瘦的“爹”也在看他,老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小女孩抱着的碗,忽然笑了,抬手揉了揉小女孩头发稀疏枯黄的小脑袋,叼着烟含糊不清道:“囡囡真乖,爹喜欢囡囡。”
“唉。”坐在最前的高瘦少年叹了口气,端着自己吃了半碗的饭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向“道玄”,把碗放在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吃吧,阿小。”高瘦少年一下又一下拍他,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吃吧,阿小,爹…他也是没办法。”
“别怪他。”
谢望舒神魂被震了一震,然后眼前一黑就失去了对这幅身体的掌控权,两团金色的神魂在这一副孩童身躯里静静呆着,谢望舒“看”着那团神魂:“这是你的过往?”
另一团神魂:“…嗯。”
谢望舒也不再多问,他找了个地方呆着,通过这副孩童的眼睛看他所需要的东西。
阿小什么也没说,从口袋里掏出来两个树枝削成的筷子,埋头吃起了那半碗饭。
什么都没有发生,直到所有人都吃完饭,太阳将要落山时,一个锦衣华服的俊俏公子哥站到了草屋之前,顺手往干瘦老头手里扔了一把碎银子,摇着折扇道:“怎么样?选出来我要的‘丹人’了吗?”
干瘦老头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赔笑:“选了,选出来了。”
老头把手伸向几个孩子,在最小的囡囡面前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抓住了阿小的衣领,把他拽了出来,阿小看见高瘦少年伸出了手,可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回去,他眼眶憋得通红,无声张口。
对、不、起。
可阿小看不懂。
阿小被公子哥带走了,老头手里又多了一把碎银子。
阿小不知道“丹人”是什么,公子哥把他带到了一座大山里,那是座很高很险的山,只有公子哥的云车能进来,阿小在这里也不叫阿小,他被称为丹人二十九。
但他还是告诉跟他一起待在山里的几个小孩,他叫阿小,同样的,其他孩子也不叫自己丹人某某某,但名字阿小没记住。
根本来不及记住。
公子哥每天都会进山一次,喂他们吃一种很苦很苦的草。
比泡了野菜汤的黑馍馍还要苦。
而且吃完那些草以后,他们的肚子开始痛了,一开始是一个比阿小年纪大些的女孩,她来的最早,每次公子哥都给她吃最多的苦草,于是她是第一个死掉的。
女孩腹部很瘪很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肚腹深处被她的血肉吸食殆尽了。
女孩死了,公子哥却喜出望外,他用锦帕捂着口鼻,指使着下人们把那女孩干瘪的尸体从孩子们手中抢了出来,然后用刀划开那层变得很薄很薄的皮肤,从他口中那个叫“丹田”的地方抠出来了一团冒着草药清香的拳头大小的漆黑血肉。
从那以后,阿小知道了什么叫“丹人”。
以稚子血肉,养精血灵丹,不死不疯者,修士食之,大补。
第39章 师父
阿小是最后的丹人了。
今天是他的生辰。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每当有人过生辰,他们就不用再吃野菜汤泡黑馍馍,可以喝一碗稻子打的白花花的稀米粥。
阿小看着手里的苦草,又看了看眼前拿着刀等他咽下草药后剖腹取丹的公子哥,很轻很轻的问了一句:“……少爷。”
“我想、我想喝一碗粥,行吗?”
公子哥心情很好,阿小是唯一一个炼制成功的丹人,他愿意宽容一点,于是他吩咐手下:“去,端碗粥来。”
可粥没端回来,回来了个干瘪老头。
玄微子满修真界溜溜达达,没想到这无名深山里还有这么个地狱魔窟,当即怒从心中起,一浮尘抽死了那公子哥,然后看着脸上溅了鲜血的阿小。
阿小看着不远处被泼了一地的白粥,没看玄微子,连眼都没眨一下。
老头围着他转了两圈:“这娃儿不会说话?”
阿小:“…会的。”他只是不想说话。
今天是他的生辰,但他的粥喝不到了。
玄微子见着小孩惨兮兮的人都没见过几个,就被人用了邪门的方法炼成了丹人,于是他干瘪的手揉了揉阿小的脑袋,顺手消去了小孩身上的血:“娃儿,说话。”
阿小不知道玄微子想听他说什么,只觉得这老头跟他的爹有点像,都干瘦干瘦的,所以小孩开口,跟玄微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了他一声“爹”。
一句爹直接给老道士喊笑了,玄微子都活成个老东西了,除了入道前他的亲儿子,半辈子就这一个小孩管他叫了一声爹。
虽然他年纪都能做小孩祖宗了。
“娃儿,你可喊不来老道士这句爹。”玄微子抓着阿小的左手腕摸了几下,“五六岁啊……也算你没白吃了那些子毒草。”
阿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玄微子也没解释,只是摸了个圆溜溜的丸子塞进小孩嘴里后又问:“娃儿,叫什么名字?”
阿小鼓着腮帮子,一种美妙的滋味在他舌尖漫开,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不由眯起了眼:“阿小。”他还是说自己叫阿小。
玄微子又揉了揉小孩脑袋;“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阿小又不懂了,他明明有名字,他叫阿小。
老道士戳戳他鼓囊囊的腮帮子:“甜吗?”
阿小想,原来这个叫甜。
他点了点头,玄微子呵呵笑了:“小儿嗜甜,不如给你取姓为甘。”
“名字嘛……”老道士搓搓下巴,“老东西我是个道士,道法无边,玄之又玄。”
“不如你就叫道玄,道号道玄,名字就叫甘长风。”
翱翔于天,自由自在的长风。
道玄没弄懂,这个老道士为什么突然给他起了名字,不过好像还挺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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