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人都收回了目光,暂时忽略了这些细节,看向了江雪亭那边。
傩面有很多种,善神居多,而一向温和的江雪亭的傩却是顶顶凶的神兽伯奇。
巫傩,靖妖驱邪也,伯奇者,噩梦以食,除祟安魄。
红羽如烈,舞姿神诡,冷蓝流火点缀在她飞扬的裙摆,鬼首履踩在脚下,苦相鬼面,伯奇食梦,于是祭坛下的村民昏昏欲睡,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
他们会有个好梦。
可神巫还的唱词没停:“天地玄黄,罚过酬功;日月盈昃,万神降临;寒来暑往,福泽庆余;恩泽无穷,永得福寿。”
江雪亭这场祭礼不光是给人看,给神看,也是给鬼看。
那七只恶鬼夺舍了凡人混在村民之中,时间长了他们也不能完全分辨出来哪些是鬼,但伯奇能。
伯奇亦食鬼。
神舞不息,阴风乍起。
长空之上传来一声类似鹰唳的鸟鸣,鎏金符文从江雪亭的掌心倾泻而出,化作流光迅疾的刺入七个村民的眉心,于是那七具尸身被金光焚化,阴风一路席卷衰草,吹到了荒山之巅。
“道玄,孔雀,明煦!山巅破阵!傩舞在神明离开之前不能停!我跟柳归鸿在这守着雪亭!”
三人追着阴风直到山巅,山脚下柳归鸿凑到谢望舒耳畔悄声道:“师尊,那些村民不一定无辜。”
“什么?”谢望舒愣了。
“看他们的手。”
谢望舒蹲下拾起一个村民的手臂,掰开攥得很紧的手掌,干涸的褐红泥土从指缝掌纹中簌簌剥离,带着腐肉的腥臭。
谢望舒沉下面色,一个一个的查了过去。
掌心尸泥,无一例外。
“师尊,看这个。”柳归鸿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小东西,谢望舒接过来仔细一看,是个半个手掌大小的小泥偶。
一样是褐红的尸泥,粗制滥造的泥偶雕刻很粗糙,五官都不怎么清晰,脖颈上栓了短短一截红绳,只能依稀从发髻看出来这是个女娃娃。
可就是这么个粗陋的泥偶,眉心却被绘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赤莲。
谢望舒问:“你从哪找到的这东西?”
柳归鸿错开半个身位给他看:“那边的孩子口袋里,其他的孩子也有。”
谢望舒走过去,把那些孩子的口袋一个一个翻过来,果然每个人都有一个褐红泥偶,只是大小不尽相同,方才柳归鸿给他那个半掌大小,他翻出来的有点只有拇指那么大,有的却有半臂大小。
他又掰开那些孩子攥的紧紧的手,同样的尸泥落了下来,每一个都是如此。
谢望舒看着那些如出一辙的泥偶,忽然想起了自己上辈子听说过的一个地方习俗。
草留根,人留后,娘娘庙里栓个娃娃做心肝肉。
二月二,先叩首,娃娃掉下庙台跟着红线就走。
娃娃啊,钉门楼,一生一世有恩有爱有福受。
泥巴抹一把,抹个胖娃娃,管他再添几个娃,永远做老大。
第41章 莲台
荒山之巅。
鬼哭狼嚎灌了江淮凤一耳朵,在他又一次空手撕开爬上他后背的伥鬼时他再也忍不了了,扯着嗓子对着凌空结印的道玄吼:“死道士!你到底会不会破阵!”
道玄抿着唇不说话,但手上结印的速度更快了。
明煦又甩出去几张黄符,这山巅不光有奇门阵,外面还套了个大的阵法,直接把整座山连同山脚下的村子一同罩起来了。
太华君子擅阵法的还真就应澜姗一个,剩下的全都只会打架。
他也看向道玄,目前能指望的还真就这一个不知道算不算自己人的道士了。
道玄知道那两人都在看他,他确实会解,只是这阵法实在是太过复杂晦涩,他也是踏着天罡步才能走到阵眼。
是的,一个离恨天孔雀殿下,一个太华君子,连阵眼都走不进去。
所以不是道玄没本事,他也不知道那七只恶鬼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这个阵,阵名八脉莲台,丝丝如缕环环相扣,只要阵一落成,估计还真得应澜姗亲自来一趟了。
也幸亏是如今八脉只存七,于是本该坐镇惊门莲台的道玄反倒成了破阵的关键。
在少年最后一个手印结成之时,金光从少年掌心乍起,笼罩整座荒山,整个山头都开始随之震颤,尝试撕咬江淮凤和明煦的伥鬼也不再纠缠,尖啸着猛扑向道玄,可还没近身就被金光驱散。
“咔嚓。”
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江淮凤只觉得浑身一轻,连双目都变得清明,似乎那面一直阻隔着他继续往前的墙一瞬间消失了,原本空旷的山巅兀然出现了一座阴气骇人的庙宇。
阵法破碎,被隐匿的山巅鬼窟终于显露出真面目,江淮凤咧出个比鬼还阴森的笑,化作一道青色流光就朝着那庙撞了上去。
“江淮凤!先别急着进去!”明煦拦他都拦不及,谢望舒只是让他们破阵,后面的还得等山下的祭祀彻底结束之后才能继续决定,谁知道江淮凤根本不理会他,一脚就踹开了那庙宇的门就冲了进去。
明煦咬了咬牙准备跟进去,江淮凤到底是离恨天的贵人,跟着太华出了什么事他可负不了责,他身形刚动,一只手臂横在他面前拦住他,道玄从半空落了下来,沉声道:“别进去,那个阵我破不了。”
明煦脚步一顿,还是推开了道玄:“抱歉,我得进去。”江淮凤不能出事,至少在这不能。
江淮凤的声音忽然从庙宇深处传来:“喂!太华那什么君子,你来不来?!还有那个道士,进来看看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明煦暗暗松了口气,还有闲工夫吆喝,应该是没事。
明煦先一步进了那庙宇,道玄斟酌了一小会儿,抬起头看了一眼已经残破不堪的牌匾,还是跟了上去。
阴风阵阵,卷落牌匾上厚重的蜘蛛网,残缺的笔画依稀还能看出来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送子娘娘庙。”
……
山下。
谢望舒看着从小孩口袋里翻出来的一堆泥偶,想起来那个关于泥娃娃的习俗。
拴娃娃。
他记得那还是他上辈子在手术室门口听来的,求子的家里会去送子娘娘庙,拿着跟一尺多长的红绒线系在心仪的泥娃娃脖颈上,捧着泥娃娃在娘娘面前跪诵经文说尽好话,灵验的据说当天夜里娃娃就会投生到这家。
本来只是个普通的民俗,这样也不至于让谢望舒记得这么清楚,重点在后半截上。
娃娃被带回了家,不管有没有投生都已经是爹娘的娃,每逢年节要给这只泥胎添新泥,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把它养的越来越大,哪怕后面得了胎也要认这只泥胎做老大。
就像他们现在手里的这一堆一样,有大有小,可都是一模一样的女娃娃。
他记得娘娘庙里的泥偶,都是男娃娃。
“师尊。”柳归鸿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考,玄衣青年伸出手指着地上昏睡的村民,沉声道:“这些村民有些不对。”
谢望舒定睛一看,原本安稳睡着的村民似乎是忽然梦到了什么,表情全都变得惊恐,裸露在外的皮肤也一瞬间生出了青色的斑块,一直漫延到脸上。
柳归鸿过去看了几个人的青斑,回到谢望舒身边:“师尊,是尸斑。”
“尸斑?!”谢望舒有些惊疑,他们刚才挨个看过了,虽然古怪,但这些村民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活人。
活人身上为什么会长出来尸斑?!
“咔嚓。”
山巅金光乍起,清脆的碎裂声响在他们耳边,二人周身随之一轻,无形的压力也消失。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抬眼望向荒山之巅,不再空旷的山巅矗立着一座诡异庙宇,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滔天的鬼气。
“去吧。”江雪亭不知何时停下了舞,站在二人身后,红羽巫衣随风轻轻抖着衣带和羽毛,惨白傩面依旧覆盖在妍丽面容之上,“山下有我,去帮他们。”
柳归鸿微微颔首,刚准备御剑,身侧划过一抹金红流光,下一刻他腰间就环上一抹赤色。
他在一个令人眷恋的怀抱里飞翔。
金色羽翼在一袭红衣之后展开,招展自如欲揽云河,谢望舒垂落的鬓发擦过他的眼睫,然后被他伸手捉住,两人的黑发在山巅长风中纠缠,像解不开的因果和牵扯最深的缘分。
柳归鸿睁大双眼,这对翅膀太过耀眼也太过熟悉,他曾亲手折断过玄凤的双翼,如今却在谢望舒的羽翼下飞翔,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手已经绕到谢望舒身后,顺着腰线一路往上,直到指尖触碰到金色凤翼的根部,掌心拢住那一截突起的蝴蝶骨。
谢望舒直接打了个激灵,差点把他甩出去:“你乱摸什么?!撒手!”
柳归鸿收回手之前下意识捏了一下,谢望舒险些直接从天上掉下来,忍无可忍道:“柳归鸿!你能不能老实一点?!”
自此他涅槃长出翅膀后背后的蝴蝶骨就敏感的不行,摸一下他整个人都能抖一遍,柳归鸿捏那一下要不然他咬着舌头怕是要哼出声。
柳归鸿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眼谢望舒泛红的脸颊和耳垂,若有所思。
……
到了山巅娘娘庙谢望舒直接甩手把逆徒扔了出去,顺着先前上来那三人的灵力波动先在庙宇外围探查了一遍,结果在娘娘庙的匾额后翻出来了一个石雕的莲台,从缺了的几处能看出来,这就是之前道玄在山下禅院里坐着的那个惊门莲台。
谢望舒扶着莲台敲了两下。
空心的。
柳归鸿拔剑就打算把石台劈开,谢望舒却拦住了他:“等等。”
他有个猜测。
道玄的记忆里,玄微子把他扔到山沟沟里就再也没出现过,按老道士心疼徒弟的样子来说,应该是死了,可道玄找回来时那几只鬼却没告诉他玄微子是死了还是走了,他们说的是……
“留下来变成佛,就能找到你师父了。”
那几只东西能弄死玄微子,应该没必要说谜语来骗他,多半是真能找到玄微子。
变成佛就能找到师父,变成佛会发生什么?
小道士成了“佛”,替一群恶鬼坐了莲台。
佛坐莲台,成了佛他身边多出来的只有莲台。
谢望舒指尖并拢扣着一点剑芒金光,莲台石板被切开一片,露出了一只目眦欲裂的眼。
柳归鸿一惊:“…这是?!”
谢望舒呼出一口气,猜对了,但他宁愿自己猜不到。
石板被整个切开,彻底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已经不像个人了,浑身的骨头都被拧断了一样塞在小小的莲台里,手脚翻折,眼珠被挤得突出来,拂尘刺穿了老道士的喉咙,大概是用了邪法,尸身五六年都没怎么腐烂,黑褐色的血积了半个莲台那么深,只有被血泡到的地方有轻微的腐烂,是个极惨的死状。
道玄不知道,他的师父早已经回到他的身边了。
谢望舒叹了口气,顺手拔出柳归鸿腰间的玄铁剑一挥,在地上劈出一个三尺深的坑,挥袖打算把死相狰狞的玄微子葬了进去。
但莲台将要被推进深坑前,谢望舒眸光一闪,似乎看见了什么。
谢望舒垂着眸,弯腰伸出手,从玄微子到死都攥得紧紧的手中扣出来一个拇指大小泥偶。
褐红尸泥,颈间红线,栩栩如生眉心莲。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谢望舒托着那被血泡透的泥偶,还没仔细打量,柳归鸿忽然神色一凌:“师尊小心!”
然后玄衣青年伸手,正好挡下了忽然动了的泥偶,那泥偶张开带着密齿的嘴,狠狠咬上柳归鸿的手腕,正巧咬在那朵灿金灵纹上,然后颇为阴森的嘻嘻一笑,撒口跳了下来,用不知道是不是脚的两块泥一溜烟跑进了娘娘庙。
柳归鸿要去追却被谢望舒拽着胳膊一把拦下,尸泥带毒,谢望舒不敢耽搁,直接扯开青年的绑袖,露出已经发黑的伤口,谢望舒先用灵光,但这东西太邪性,驱散的还没扩散的快,谢望舒心中着急张嘴就要给他把毒吸出来。
本来噙着笑看谢望舒替他着急的柳归鸿脸色一下变了,伸手就捂住谢望舒的嘴:“师尊!有毒,我自己来!”然后趁谢望舒还没反应过来,指尖一动一抹寒光就被夹在指间,手腕一翻,那片发黑的血肉就被整片切下甩在地上,鲜红的血滴溅上茫然的淡色瞳孔的眼尾,像朱色的痣。
那双眼眨了眨,终于反应过来柳归鸿干了什么,夺过刀片拉着那只汩汩流着血的手惊疑道:“你干什么?!不知道疼的吗?!!”
柳归鸿垂着眼,谢望舒没功夫看他,从袖里乾坤里掏了金疮药给他包扎,面上急色不似作假。
谢望舒忽然听到耳畔传来一声低笑,抬头看去,正好看见柳归鸿唇角一点还未消散的笑意。
“师尊。”青年垂眸看他,眼中含笑。
“你在担心我啊。”
第42章 恶鬼
柳归鸿捂着后脑勺,撇着嘴跟在谢望舒身后进了娘娘庙。
“师尊,你在担心我啊。”
柳归鸿话音未落,谢望舒一巴掌呼上他的后脑勺,直接给他打懵了,他茫然对上那双淡色的含怒凤眸,谢望舒瞪着他,句句诘问:“我不担心你谁担心你?!”
“柳归鸿,你既知道我会担心就对自己好点!!剔骨削肉?!你觉得自己很帅吗?!!”
说完也不看被劈头盖脸骂得茫然的柳归鸿,转身拂袖进了送子娘娘庙。
翻飞的红绡狠狠抽在柳归鸿脸上,留下一道浅淡的红痕,柳归鸿抬手抓了一下,冷滑绡丝穿过指间滑走,只留下冷凉的触感。
柳归鸿摸了摸后脑勺,说实话,有点痛。
但又有点开心。
其实他一直不是很喜欢谢望舒那张脸,他长得和玄凤足有十成相像,到如今谢望舒冷下脸不笑的时候他还会恍惚,那副皮囊下的神魂究竟是冷心无情的玄凤还是矜贵但真心待他的谢望舒。
但他又分得很清楚,会担心他,会发脾气的一定是谢望舒。
“还不跟上?!”
谢望舒的声音从庙里传来,柳归鸿撇了撇嘴,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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