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望舒这回彻底清醒了,回头就撞进了满眼墨色之中。
柳归鸿不动声色的退了半步,把谢望舒从自己怀里让了出去。
只是擦过眼睫的手垂在身侧,轻轻研着指尖。
他问:“师尊要找什么?”
都找他卧房里去了。
谢望舒有点尴尬:“……没什么,睡迷糊了。”
柳归鸿给他让出一条路,背后反手合上了半开的门扉,彻底隔绝了屋内榻上的一点赤色。
现在可不能让他看见。
谢望舒顺着他坐回了正堂,侧目岔开话题:“刚才去哪了?走了也不叫醒我。”
柳归鸿从腰间挂着的里取锦囊出了一小卷沾着干涸血渍的羊皮纸,似乎是被水浸泡过,看起来一碰就碎的脆弱。
玄衣青年拿着那纸卷晃了晃:“领任务。”
谢望舒了然,太华乃是天下第一大宗,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妖鬼邪魔在修真界四处作乱,于是就有了由曾经的正阳剑仙,现在由北冥君应澜姗领头提出的奉行堂。
奉行堂,司四务,妖,鬼,邪,魔各成一类,分别分发给太华众人作为历练任务,有单人成行也有多人组队。
柳归鸿从第一次自己去接任务就只接单人历练。
可谢望舒展开青年递过来的易碎的纸卷轻轻展开,人数一栏却是——组队任务。
“凶险不明,建议至少四人同行。”
柳归鸿这是……要找他组队?
谢望舒大概看了一遍任务内容,眉头微皱。
这是鬼类历练,按理说妖鬼类都只分派给低阶弟子,单纯起一个长见识练胆的作用,怎么会分派到六君子手里?
“修真界边际一不明荒山阴气拢聚,恐害凡民,特遣弟子前往调查,消解灾殃。”
“已知线索几近于无,只知山下近期搬进许多凡人,且似乎在信仰崇拜着什么。”
谢望舒翻了一下纸卷:“……就没了?”
柳归鸿:“没了。”
什么线索都没有,这怎么查?!
难怪要分派给柳归鸿去查,整个太华上下就柳归鸿一个高阶修士有闲去接这个烂摊子,还来者不拒从不多问。
谢望舒皱着眉,说是四人同行,可若是他没回来,柳归鸿上哪凑四个高阶修士?肯定自己一个人就去了!
谢望舒把任务纸卷收进自己的袖里乾坤,看来以后得抽个时间去奉言堂问问是谁负责柳归鸿的任务分派了。
柳归鸿看着他的动作,嘴角微不可察的扬了扬,面上却是一派疑惑:“师尊,这是我的任务。”
谢望舒面不改色:“现在是我的了。”
“不是说组队吗?我跟你一起。”
柳归鸿有点犹豫:“可我们只有两个人,如果组队需还需要两人……”
“这你不用操心。”谢望舒眯着眼笑了,“我来解决。”
砰!
一声巨响,二人顺着声音来源看去,江淮凤那一身浓艳的翠色几乎亮的人眼疼,他一脚跺开了飞鸿居大门,身后还跟着一白一紫两个没来及拦住他的人。
柳归鸿回头,眼里的温顺瞬间散去,阴恻恻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深黑的眼,看得明煦头皮发麻,江雪亭回了他个饱含歉意的笑,然后扯着江淮凤死命往外拖,可孔雀本就是个暴脾气,江雪亭越扯他越往里扎,翠衣一甩,江雪亭被他甩在身后,他自己直接冲到谢望舒的面前直瞪他。
“什么你来解决?!”江淮凤一双青金的孔雀眼几乎被他瞪圆了,“你要去哪?”
谢望舒笑眼弯弯:“去冒险,要一起吗?”
柳归鸿傻眼了,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么多人?
江雪亭有些担忧:“殿下,族长让我们看好你。”
“所以让你们一起去啊。”谢望舒从江淮凤肩膀旁边探出头,“明煦,你也去。”
柳归鸿:“……”谁允许了?
明煦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我也要去吗?”
谢望舒:“反正我看你挺闲。”
明煦:“……”造谣可耻。
“五个人了。”谢望舒越过企图挡住他的江淮凤朝着柳归鸿道,“人够了。”
柳归鸿面无表情道:“嗯,超了。”早知道他一个人去了,白瞎他专门挑了个能糊弄谢望舒的任务。
这下好了,双人行变五人行,他还怎么跟谢望舒独处?!
他站在一旁,看着谢望舒被围在人群三人中心说说笑笑,眸光越来越沉,好不容易被压制的欲念又有了破土而出的意思,这场面太刺眼,他索性转身离去,玄色衣摆在空中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掀起又飘落。
谢望舒正被围着,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玄色闪过,抬眼就透过间隙看见柳归鸿离开的背影。
于是江淮凤正跟他说着昨日怎么被明煦忽悠到长恨峰上,话才说一半就被扒拉到一边去,再扭头时谢望舒人影都不见了。
……
谢望舒追着柳归鸿的灵力波动,一路追到了乾坤山门的紫叶碧桃林。
春桃经年不败,故人多年再来。
一袭玄衣在绛红桃花中格外显眼,玄铁剑风斩碎落红,稀碎的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发梢,成了青年身上唯一的艳色。
谢望舒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恍惚间青年的身影逐渐和多年前山海幻境中狼狈的少年重合在一起,于是在下一刻,少年丢下手中剑,放任自己在漫天落红中跌落。
柳归鸿就这样松开手,闭上眼任自己和剑一起,向地面上堆积的落红里坠落。
可他并没有坠入灼红的花海,而是跌入一个艳色的怀抱之中。
柳归鸿睁开眼,那双淡色的眼看着他,眼神里隐隐有些担忧。
不合时宜的,柳归鸿突然想起来,玄凤的眼睛似乎是在淡色之下透着淡淡的金色的。
就像此时照进谢望舒眼底的浅淡阳光一样。
但他知道,谢望舒不是玄凤。
于是他彻底放松自己,放任自己跌进从未见识过的红尘之中。
“师尊。”
谢望舒听见他开口喊自己,“嗯”了一声:“怎么了?”
柳归鸿就这样靠着他,没有起来的打算,他默了许久,开口问道。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
谢望舒不知道他怎么问出这么个问题,以为是他又在胡思乱想,于是安抚道:“柳归鸿,你不会再死了。”
“真的吗?”柳归鸿继续追问,“如果是你要杀我呢?”
谢望舒继续顺毛:“不会有那一天的。”
柳归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又合上了眼睛,身后怀抱太过温暖,安心的他想就这样沉浸其中。
可玄衣青年从红衣仙师的怀里退出来,回到了一个妥帖的,属于师徒之间的距离。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得所求,不能急于一时。
徐徐图之。
但可以适当的……
“师尊。”柳归鸿轻轻扯住谢望舒垂落的赤色衣袖,“能多看着我吗?”
“你身边那么多人,我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但我是最需要你那个。”
“我怕你看不见我。”
谢望舒看着那双黝黑,没忍住抬手揉了揉青年的头顶:“好,以后多看着你。”
柳归鸿笑得眯起眼,温顺的过分。
不能急于一时,但可以适当的……装个可怜。
玄凤修习无情道,不可避免的冷了谢望舒本就没什么温度的神魂,柳归鸿花了两世四十余年给自己打出来一副不惧苦痛的冰雪心肺,可如今他愿意为了那自异世而来的人,撬下心上一角陈年玄冰,去捂一捂那比他更冷的神魂。
柳归鸿心底暗自嘲笑着自己,明知道这般是离经叛道,孟摧雪就是最好的先例,一旦跨越雷池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可痴心妄想,无可救药,十死无生,也甘之如饴。
况且,他也有足够的自信,他不是孟摧雪,谢望舒也不像谢蓬莱,他认为自己还有机会。
爱都是从怜开始的。
只要谢望舒一直怜他,迟早要潜移默化的爱他。
他最擅长的就是等。
曾经在栖凤山禁地蛰伏十年,今生又待凤凰涅槃三余年,如今凤归故乡,他再等几年又何妨?
于是桃红拥簇,春风靡靡入骨,他坠入红尘,亦要拥住红尘。
……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如何才能留住一只凤凰?
凤凰高贵,非千年梧桐不栖,柳归鸿想,千年梧桐难得,他弄不来。
但他可以给凤凰满山碧桐。
凤栖梧桐,我赠你一山碧桐。
你愿意为我而停留吗?
第36章 荒山
最后一行人决定在三日后启程。
去时春风迷人眼,人间正风流。
谢望舒趁这三日给柳归鸿又寻了灵剑,可柳归鸿不要,所以一行人中,通身法宝的明煦跟就踩着一柄玄铁剑的柳归鸿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
明煦:感觉自己掉份了。
其实明煦也不是靠那些法宝,单纯是因为他的皇帝老爹就他一个儿,虽然他爹早几百年就已经驾崩了,但老皇帝临终前的遗愿之一就是让他揣好法宝护好自己,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
灵剑撕开晴空,最终落在修真界与凡间交汇的一处边界。
几人通身灵气清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从宗门里出来的大人物,所以即使并未遮面也无人敢多窥视。
可凡人却看不透,所以没走多远,一个走路都打颤的老者迎着五人就走了上来,颤颤巍巍的躬身行了个古怪的礼。
“诸位可是从那边过来的仙人?”
江淮凤皱着眉,准备斥退这来路不明的可疑老者,可他刚迈出半步就被柳归鸿伸手拦了回去,孔雀骄傲,扬起眉准备跟这个他看不顺眼许久的人辩上一辩,谢望舒一道眼风就扫了过来,让他安生点。
除了江淮凤这个眼睛恨不得长天上的,剩下四个人都看出来了,这个老者有问题。
四人交换了眼神,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江雪亭给江淮凤送了传音入密:“别犯病,有问题。”
江淮凤纳闷了,也传音甩了回去:“一个老头能有什么问题?”
江雪亭都懒得骂他:“手势,面相,自己开天眼看。”
江淮凤“切”了一声,眼底青光一闪,扫了一眼就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态度,神色骤然凝重起来。
江淮凤的传音又甩了过去:“这老头怎么回事?还是活人吗?他身上的阴气比死了十年的鬼都重,脸都要看不见了。”
“还有,他手上的那不是‘子午诀’吧?“
凡人以子午诀拜神,左在外,右在内,内掐子午,外呈太极,左为阳生气也,右为阴杀机也,以阳抱阴,以生制杀。
故左手抱住右手,意为负阴抱阳、扬善止恶之意。
可这古怪的老者的左手却被右手抱在掌心。
生机被缚,杀机外露。
这不是在拜神。
这拜的是鬼。
明煦温款的笑着反问那老者:“老人家指的那边是……?”
“那边自然是仙都了,仙人都住仙都。”古怪老者笑得眼都看不见了,“仙人们在笑话老朽吗?”
明煦笑容不变:“开个玩笑,自然没有。”
“那诸位便随老朽来吧,山上仙君已静待诸位许久了。”
五人交换了眼神,决定先顺着这老者去看看他所谓的“山上仙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
可他们没想到,那老者带他们去的就是他们所要找的“荒山”。
荒山并不荒芜,山脚下反而有个不小的村落,住了百来户人家。
那老者一边引他们往村里走一边絮絮叨叨的跟他们介绍着:“这些年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几年前可比现在多多了,可山上那些仙君说了,不用担心,只要按时给他们供奉,他们就会保我们人丁兴旺百事顺意。”
又是“山上”。
谢望舒给江雪亭甩了传音:“问问是什么山,供的又是什么仙。”
江雪亭按着问了,那老者还是絮絮叨叨的答:“山就是山,仙就是仙,仙君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只管听着照做就行了。”
江雪亭摇了摇头,什么都问不出来。
明煦微微敛着眉,那仙君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一路都沉默的柳归鸿忽然开口了:“方才你见着我们时做的那个手势是谁教的?”
谢望舒挑眉看了过去,小徒弟脑子还转挺快。
老者愣了一下,踟蹰着答:“…仙君教的……吗?”
他好像一下子记不清了 ,自己嘀嘀咕咕着:“仙君教的什么?是这样的吗?”
那双混浊的眼忽然清明是一瞬间,老者惊恐的回头对着他们嘶哑的喊:“快走!快走!都走!!”
“祂不是……!”
可他话还没说完,那双本就被褶子挤成一条缝的眼又被蒙上一层阴翳,刚才还激动的情绪一瞬间全部消失了,又变成了那个有些呆傻的老人。
“仙君说,请进。”
话音一落,老人的眼中彻底失去了神采,只余一片死气,连脸上的皮肉都融化般松脱了许多。
他再没看诸人一眼,呆滞的转身,跟着人流走进了这个从里到外都透着古怪的村落。
……
众人一路深入,这村子里逐渐显露的古怪之处比比皆是,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错乱的失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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