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摧雪不知道自己怎么没在翠微居,但也没心思回去,索性就跟他聊了起来:“是啊,很难过。”
难过到痛苦,痛到七窍都要滴血。
这就是清醒过来的代价。
沉醉在虚幻的旧梦,还是清醒但痛苦的现世,全凭孟摧雪自己抉择。
他知道,自己该清醒的面对,他得认清现实。
可是……他太怕痛了。
他怕痛,他忍不住回想起太华,回想起蓬莱山巅的月亮,回想起遍地月光一样的蒲公英,回想起蓬莱居简陋的掌门居所……
发病一样的忍不住发梦,明知该清醒,可总忍不住去做梦。
“为什么难过?我能知道原因吗?”
孟摧雪抬眼看他。
小道士看着十六七八岁,呆呆愣愣的看起来没什么心眼,一身法器符咒也不值几个钱,也不知道正道的道士怎么被留在了无妄海,总之就是平平无奇。
除了那双眼睛,像稚童一样,干净,稚拙。
就像蓬莱山巅上,仙人的那只金色的眼眸。
谢蓬莱有一双异瞳,左银右金,分别对应旭日和明月。
唯独不沾人间。
第64章 长亭
孟摧雪想过无数次,他为什么会把心放在谢蓬莱身上?
爱自何处生?缘自何处起?
后来他想,或许他这根本不是爱,或许他根本不喜欢谢蓬莱。
那,淤积在他胸膛之中的,寒如冰雪炽如业火的这份情感又是什么?
恨吗?
也不像啊。
……
孟家四郎是百年前被仙人带回蓬莱峰上的。
那天是他的生辰,他是个少爷,孟府的少爷。
乌衣巷孟府宾客盈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之间,没人会在意后院里那个荒废已久的长亭。
孟四可不是生辰宴的寿星,是他不知道哪个和他同日降生的兄弟大摆宴席,他连名讳都没有,谁会记得他的生辰?
风雪那么大,淹没长亭,迷了人眼,落入少年面前的酒杯之中。
风雪淬酒,反而灼伤咽喉。
冷酒一杯又一杯的灌,这是孟四第一次喝酒,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也不知道前院的佳酿是什么滋味,反正他是醉了,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无尽的风雪,和他杯中的酒。
鼎沸人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风雪长亭中的少年也不知何时醉倒了。
于是他便没看到,有人执剑独立,缓步踏入落雪匆匆。
好像紫微星。
谢蓬莱抬手指尖微动,随手一划就撕开了织茧一样的密布风雪,终于看到了长亭之中醉倒的少年。
他轻易不离太华山,这次来凡人界就是因为这个少年。
仙途漫长,谢蓬莱许多年前就已经离飞升只差一步,可始终不得其法,前些日子他忽然动了念,闲来无事给自己起了一卦,结果还真看出来了点东西——卦象说,他尚有一劫还未消解。
情劫。
谢蓬莱看着大凶的卦象连眉都没皱一下,简单收拾了一下,当即便动身去了凡人界。
彼时人间渐寒,山海已秋,他一路顺着卦象的指引,缓缓走进了一片风雪之中。
撕开风雪,始见少年。
谢蓬莱看着长亭之中的锦衣少年,明知他是自己的一劫,心里却没什么波动。
也是,他是此间无情道最最上乘的修士,能有什么波动?
情劫而已,渡过了便作罢,哪值得挂心。
谢蓬莱穿过重重风雪,他走得不快,飞雪时不时会沾到他的发上但很快就融化,索性发色比雪色还冷,看不出来落雪的痕迹。
仙客来人间,此身不染尘。
好像就要羽化而登仙。
谢蓬莱在来之前就想过了,他身为修士不能频繁往返于凡人界,不如直接将人带回去收为弟子再看,若是他知道分寸,谢蓬莱不介意多个徒弟。
若是他痴缠不休,谢蓬莱会清理门户。
雪色道履停在长亭之中,仙人垂眸,看着醉倒的锦衣少年,少年抬头,看见了仙人璀璨的眼眸。
冷漠极了,懵懂极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谢蓬莱缓缓抬起手,放在了少年的发顶上。
没有什么原因,谢蓬莱想这样他就做了。
仙人抚顶,授尔长生。
少年伏在桌案上茫然眨了眨眼,抬起手臂攥住了头顶的手。
“是神仙吗?”少年这样问。
谢蓬莱沉默一瞬,然后告诉他:“是。”
对凡人来说,修士确实是神仙。
谢蓬莱想了想,又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他:“名字。”
醉鬼听不懂,只茫然的睁着眼看他。
谢蓬莱难得耐心:“吾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少年缓慢的眨眼,似乎是很难思考他说的什么意思,然后忽然一下,很突兀的笑出来了。
“名字?我没有名字。”
“没人给我名字。”
没人在意孟四郎,没人在意他死活。
你看,这么大的风雪,都没人来唤他回家。
谢蓬莱不再问,他换了个问题:“为何醉倒在此?”
少年又笑了,他支起伏在冰凉石桌上的身子,然后抬手……一下抓住了垂落在他眼前的雪一样的白发。
他支着自己的下巴,笑得半眯起眼看着谢蓬莱:“买醉当然是浇愁,仙人竟不知吗?”
“仙人不都是全知全能的吗?”
何其放浪,何其不端。
谢蓬莱挥开他的手,出言斥责:“放肆。”
声音不大,颇为冷漠。
少年随着他的动作又趴回了石案上,撞翻了盛酒的玉杯,酒杯倾倒,被打翻的酒液沾湿了少年的胸前的衣裳,风雪卷进长亭,被打湿的衣裳贴在心膛之上,刺穿了一样的凉。
“仙人,第一次有人说我放肆。”
“可放肆如何?不放肆又如何?左右没人在意,倒不如我随心所欲,还落个自在。”
“荣华富贵不过障目之叶,人终有一死,生不带来,死带不去,我不觅王侯,不登兰台,我所有不多可也不愿一生平平。”
“我不要世人恭敬畏惧我,只要有人都能看见我。”
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谢蓬莱倒是没想到,他生在凡尘,却丝毫不留恋俗尘。
所以他道:“闭眼。”
少年照做,于是一截雪一样的指尖抵在少年眉心,微热的感觉从仙人指下的皮肤漫延开,仿佛将他的神魂都紧紧的包裹住。
灵秀,不染纤尘。
太巧了。
这是个生来就该修行的神魂。
谢蓬莱打算收回手时,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猛地抓住他准备收回的手轻轻将自己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贴进仙人掌心,仰起脸看进谢蓬莱的眼。
这时谢蓬莱才看清,这少年的瞳孔是西海中的鲛人长尾一般的蓝色。
海一般的蓝色。
“仙人看到了什么?”少年这样问他,冰凉的脸颊在谢蓬莱掌心开始回温,渐渐暖了起来,终于带上活人的温度。
谢蓬莱终于皱起眉,收回了手藏进了雪白广袖,掌心的温热格外显著,他千百年间都不曾触碰过。
“没什么。”谢蓬莱忽略掉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烦躁,情感的波澜对他来说太陌生,让他颇有些手足无措,“没什么。”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吾可以帮你。”
少年瞪大双眼猛然站起身:“真的吗?什么都可以吗?”
谢蓬莱:“…吾范围之内,不过分,就可以。”
于是他又颓然的坐了回去:“那算了,我不要了。”
终究得不到,何必再去讨要。
作践了自己。
谢蓬莱有些不解:“为什么?”
明明有所求之物,为什么又不要了?
可少年不打算告诉他,随便扯了个幌子糊弄他:“那我要长生,可以吗?”
荒诞至极,对凡人来说是这样的。
但对修士来说,轻而易举。
“修行很苦,你确定吗?”
少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开了:“看出来了,仙人的头发都白了。”
谢蓬莱:“……吾的头发是天生的,不是修炼修的。”
“我愿意修行,哪怕吃尽苦头。”
“我的愿望是——请带我走。”
少年的眼眸是漫天雪色之中的一抹鲛蓝,他的表情变得很认真,好像毕生所愿都放在了这一句话上,让这短短几个字变得很重很重。
“好。”
“吾带你走。”
搁浅在人间的船只就要跟随仙人飞到天上,变得自由。
人间深秋,忽逢大雪。
乌衣巷中再不见孟四郎君。
或许是跟着神仙到天上了罢。
……
少年进入太华仙山的第一道门槛是入门的三道试炼,大抵是天赋异禀的缘故,乾坤山门他过的很轻松,山海幻境更是几乎没怎么停留。
只剩最后一项走流程一般的判谶文。
“师尊。”少年已经改了口,他换下了华服,束起了长发,“师尊,只有我一个人入门吗?”
谢蓬莱颔首,这场入门试炼本来就是给少年一个人办的。
少年笑了,伸手扯住谢蓬莱的广袖一角轻轻晃了晃:“那…师尊,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谢蓬莱垂眸看了眼被扯住的衣袖,毫不犹豫的从少年手中扯了出来,没在意少年忽然怔住的表情,冷淡开口道:“先去抽签吧。”
他没答应。
谢蓬莱从不答应不知内容的请求。
少年低下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本来盛着欢喜的心一下空了。
他只是……想让谢蓬莱,给他个名字。
他也想和师兄一样,有个师尊给的名字。
可谢蓬莱……
谢蓬莱不愿意回答他。
少年这时才意识到,仙人是冷的。
那时风雪长亭,他把脸颊贴在谢蓬莱掌心时,不是仙人暖了他。
是他凡人的温度,沾染了仙人。
是他逾矩了。
“……是,师尊。”少年不再说那些多余的话,脸上也没了笑容,连海色的眼眸都暗淡了些,他从谢蓬莱身边朝着只装着一只竹签的谶文签筒走去,轻轻握住。
灵力被输送到签筒之中,一阵青光闪动,竹签“啪”的一声弹到了少年面前,鎏金的签文格外醒目。
“顾尽苍生,独不怜我。”
少年一下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的回头看向身后看着他的谢蓬莱:“…师尊,这是…何意?”
“什么叫…独不怜我?”
为何独不怜他?
他做错了什么?
凭什么惶惶人世间,唯他无人怜?!!
凭什么?!!!
谢蓬莱缓步走到他身边,垂眸看着他掌心金纹流淌的签文,淡淡道:“这是你的劫难,吾帮不了你。”
“为什么?!”少年通红着眼眶抬头跟谢蓬莱对视,“为什么我的劫难是这个?!”
“我不相信!!”
谢蓬莱皱眉看他,抬手遮住少年执拗又痛苦的那双眼睛,话语中带着斥责的意味:“你被魇住了。”
少年第一次忤逆仙人,伸手把谢蓬莱遮住他眼睛的手拉了下来,猛地按到了签筒上。
谢蓬莱没想到他会忽然发疯,一时间没收住周身的仙力,签筒瞬间灵光大盛,在二人手掌间剧烈的抖动着,“啪”的一声,竹签弹在二人面前。
少年先谢蓬莱一步夺过竹签,定睛看清灿金的签文。
“渡尽天下,唯负一人。”
……
大概是往事实在无人讲,可又不吐不快,孟摧雪和甘长风坐在灵泽殿的门下,就像当年他窝在蓬莱居的简陋木门之下一样,絮絮叨叨的讲着几乎腐烂在他心里的那些事,大抵是实在没有精力去回忆往昔,他刚讲了个开头就无力的倒在甘长风肩上。
合上眼睡着了。
甘长风面无表情的伸手扶住他,刚准备找个地方把人放下,身后就传来“吱嘎”的开门声。
黛紫裙摆垂在他身边,一双苍白的手越过他扶住失去意识的孟摧雪,纳兰仪,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给我吧。”
“他睡着了。”
第65章 闯祸
柳归鸿第一次觉得一个月会过得这么慢。
谢望舒不知道上哪给自己找了一身伤,先前还没看出来,一闲下来就一股脑的全发了出来,头痛,发热,呕血一样不落,一天到晚醒不了几个时辰,分明是修养,却反而消减了不少,看着都让人心惊。
或许是一个月到底能养回来些,今日谢望舒精神挺好,自己搬了把摇椅坐到了金叶梧桐下晒太阳。
柳归鸿就坐在他选的那棵树上,懒散的倚在树干上,嘴里还叼着根灵力丰沛的仙草,时不时撇一眼树下闭目养神的人。
谢望舒合着眼靠在躺椅上,阳光从梧桐的金叶中逡巡过后稀稀疏疏的落在他身上,给他铺开的红衣镀上一层金色,更显得那张苍白的面容没有一点血色。
他很虚弱,柳归鸿如是想。
是因为他吗?
柳归鸿没什么良心,他只是好奇,谢望舒因为什么才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想不通。
还是得把那些丢了的记忆拿回来。
仙草被磨碎在齿间,浓郁灵力在口中迸溅开,被吞进咽喉,柳归鸿垂眸看那睡着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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