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一撒手,一道劲风就擦着他耳廓呼啸而过,谢望舒侧脸躲开,森冷剑锋当头就劈了下来。
柳归鸿冷着脸翻身跃起就往下踹,被人躲开后自己拔了剑,谢望舒晃悠悠的接着躲,可还是慢了点,被玄铁剑锋斩断了衣角一截翻飞很高的红绡。
绡丝太轻,被斩断后不往下落,反而往天上飘。
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
柳归鸿忽然被那片赤色烫了眼,电光火石之间,他识海中忽然冒出来一段有些似曾相识的记忆。
彼时蓬莱山巅,红衣如火,凤凰涅槃,声声泣血。
红绡浴火,灰飞烟灭。
只余他掌心一角带着余烬气息的残片。
砰!
柳归鸿呼吸一滞,心脏猛的抽痛一瞬,还没反应过来他身体就已经动了,等回过神的时候,他人已经半跪在地上,那截红绡已经被他紧紧攥在了掌心。
而他脖颈上,横着一截森冷的剑锋。
谢望舒垂眸看他,琉璃色的瞳孔泛着冷色,手中握的是他刚才丢下的玄铁剑,已然在青年颈侧割出一道浅淡的血痕。
谢望舒看他的眼神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冷过了,眸光凉薄,像真正的琉璃。
“柳归鸿,谁教的你打一半弃剑?”
“你找死吗?”
柳归鸿怔怔的握着那截红绡,他头痛的要炸了,完全没听到谢望舒说的什么,眼前的赤色一下是被他斩断的红绡,一下又是他从烈火中徒手抓出的残片。
痛。
头好痛。
这……是哪?
谢望舒这会才发现柳归鸿状态不对,随手把玄铁剑扔到一旁蹲下身捧起他的脸,青年脸色惨白一片,漆黑的瞳孔也有些涣散,额角甚至还隐隐冒出来了冷汗。
“……柳归鸿?”谢望舒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这也不烫啊。”
“柳归鸿,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
柳归鸿能听到,但听不很清,耳朵像糊了水一样,听不清话,脑袋也懵懵的。
眼皮好重。
柳归鸿忽然感觉很困,马上就要睡过去的那种困,眼前的人开始看不清的重影,连朦胧的话语也更加听不清……
在昏过去之前,眼睛彻底合上的瞬间,他听到了“啪”的一声脆响。
像是弓弦崩断的声音。
……
下坠。
不停的下坠。
耳不能听,目不能视,五感尽失。
柳归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止这场不知休止的下坠,未知带来的恐慌潮水一样淹没他,封闭口鼻,捂紧耳目。
直到下潜至光怪陆离的回忆深海。
啪。
有什么断开了。
柳归鸿只觉得心脏忽然被撕裂一般的痛,然后整个神魂都被从心脏裂隙之中涌出来的回忆所淹没。
最先被他回想起来的,是乾坤山门外,碧桃花树之下,少年那么狼狈的一剑。
仙师一身白衣,腰被红绸勒成一段锋刃,救他,护他。
然后是他想起来过多次的山下焰火,红衣仙师从熙攘人海中向他而来,牵他,怜他。
于是连同舌尖都泛起一点饴糖一般的甘甜。
再到藏经阁悬案未定,那人说不敢相信他,猜他,疑他。
最后是凤梧灵泉中,他掌下律动的脆弱心脏,和那截硌在他掌心的冰雕玉凿的蝴蝶骨。
谢望舒救他,护他,猜他,疑他,怜他,赠他。
他想起来了,那在温热泉水之中诞生的三个愿望。
“就赔给你,三个愿望吧。”
“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满足你。”
“一愿,你命归我。”
字字句句,犹言在耳。
昨日在目,闻声如晤。
半生惨案,泉下销骨。
多日辜负,红衫眉目。
回忆深海的最深处,柳归鸿抓住了一片残破的脆弱红绡。
红绡冷薄,中央绣了招展于飞的凤凰。
“哗!”
梦醒了。
柳归鸿猛地坐起来,看着眼前还端着盆子的谢望舒,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阴恻恻的看着朝自己泼水的人,一言不发的陷入沉默。
谢望舒一点愧色也没有,随手把盆子往边上一扔,发出刺耳的“当啷”一声,给他自己都震的眯起眼。
谢望舒跟他对视了半晌,柳归鸿也盯着他看,最后,还是谢望舒率先垂下眼,鸦羽一样的眼睫半遮住那对琉璃珠子般的眼眸,他哼笑出声。
“小兔崽子,你怎么又差点把自己玩死?”
柳归鸿抿着嘴不吭声,濡湿的黑发垂在肩头还在往下淌水,仲秋的冷混着水几乎要冻透他,可他只是坐着,沉默的坐着。
半晌过去,他忽然开口:“谢望舒,你不敢看我。”
“为什么?”
多熟悉的话。
柳归鸿,你不敢看我。
谢望舒,你不敢看我。
都是报应。
谢望舒垂着眼,默不作声。
又是半晌,他忽然又模糊不清的哼笑出声,伸出手狠狠掐住柳归鸿的下颌把人拖到自己面前,低垂的缱绻含情眼对上那双阴沉的点漆目,弯下腰轻而柔的替他把贴在脸颊的濡湿黑发整理好别到耳后,然后轻轻的拍了拍青年的脸。
谢望舒贴的很近,近到柳归鸿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眼睫,能感受到他同自己逐渐交缠的吐息。
近到能嗅到那清浅的、勾动神魂的桃花香。
勾的人心痒。
“真乖。”谢望舒开口,声音很轻,唇瓣都几乎蹭在柳归鸿的上,“跟小狗一样。”
柳归鸿眉尖微蹙,张嘴就要咬他,谢望舒却早就料到了一般,往后退了点抬手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轻轻“呀”了一声:“乱咬人,坏狗。”
柳归鸿瞪他,却也没推开他。
“别瞪我啊。”谢望舒松开捂着他脸的手,转而去摩挲他的眉眼,一寸一寸,勾勒骨相,“谁让你眼巴巴跟过来的?说了我一个月就回去,怎么,你就这么急?”
“怕自己变成没人要的狗?”
柳归鸿阴沉着脸瞪他,忽然咧开一个阴恻恻的笑,他抓住谢望舒描摹自己眉眼的那只手,猛地把人拽到自己眼前,额头抵着额头,同样轻声道:“是,我是怕没人要。”
他另一只手抓住谢望舒掐着自己下颌的那只手,把它从下颌上移开,然后牵引着放到了自己的脖颈上。
“知道我是坏狗就牵好我。”
“别被我咬到命门了,我可不会松嘴。”
谢望舒脸上的笑一下淡了,覆在柳归鸿脖颈上的手缓缓开始用力,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人原本苍白的脸慢慢浮上窒息的红。
他声音像淬了冰一样,不带一点温度:“看来你是想起来点什么了。”
柳归鸿说不出话,明明呼吸正受限,明明正在窒息的痛苦之中,可他却在笑,分明连瞳孔都开始涣散,可狭窄的喉管却挤出“嗬嗬”的气音,狼狈不堪去玩疯狂放肆的笑。
“……”
“疯狗一条。”
第62章 同类
谢望舒甩开他,转身出了凤凰台。
柳归鸿捂着脖子咳嗽了两声,抬眼看着那抹略显慌张的背影,感觉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不打算追出去,也没力气追上去,方才他看上去没什么事,实际上脑袋和心脏都痛的要炸开了,识海之中银白灵力不停的涌动,几乎要把他的大脑撞成一团浆糊,尤其是心府之中,有什么东西正用力往外鼓动,又酸又痛,连同舌尖都泛起苦味。
要不是有那些金色血液一样的细小蜿蜒的绳索把他的心锁起来,他感觉这颗心早就四分五裂了。
……等等。
他的心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金色血锁?!!
他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柳归鸿已经知道自己的记忆可能被人改了,可这些血锁直接锁在他血脉之中……
他怎么可能会忘?!!
“……”
等柳归鸿稍微平复了一些后,他闭目内视,冷刻审视着自己的识海、血脉和心府,灵气浩然的识海逐渐平静,血脉之中滚动的点点银白的灵光,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只有他那颗分崩离析的心上,密密麻麻的缠满了金光灿烂的锁链。
看的他眼都疼。
他不知道自己之前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没多大一颗心能碎成这样,全靠这些勒进血脉的血锁勒着才没稀碎。
那么多细小锁链,其中有三条格外显眼,明显比别的粗上不少,仔细看就能发现,其他蔓生出来的金线一样的绳锁都是从它们之中蜿蜒出来的。
现在这三根血锁之一……绷断了。
方才他昏过去之前听到的弓弦崩断声估计就是这根血锁崩断的声音。
血锁断,情欲起。
于是被锁死的回忆从心脏的裂隙中倾泻而出,重新回归到他的肺腑。
可他只想起来了一部分,血锁还有两根,紧紧勒死他的过往。
柳归鸿呼出一口浊气,又把现在能够想起来的记忆捋了一遍,直到遇到锁死的记忆的那把锁。
直觉告诉他,这些锁可能跟谢望舒脱不开关系。
想到谢望舒,他不免又想起来刚才那双被鸦羽长睫半遮住的琉璃色眼眸。
谢望舒自己都没察觉,可他分明看到,那双眼睛里有说不清的悲伤。
谢望舒一定知道什么。
他一定知道,他就不肯说。
为什么?
因为对他不利?还是可能伤他性命?
谢望舒到底在藏些什么?
都是问题。
柳归鸿深呼吸,放任自己倒在柔软床榻之中,堆叠的锦缎拥簇着他,似乎还带着尚未散尽的体温和浅淡桃花香。
问题那么多,他现在不想考虑那么多,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然后做个好梦。
谢望舒拂袖而去,出了门才想起了,这是他自己的屋子。
“……”
现在回去是不是有点丢人?
“……”
等等,丢什么人?这是他的地盘!他想去哪就去哪!
谢望舒转身打算回去把柳归鸿撵出来,他在离恨天呆着就是养病的,小兔崽子没大没小的把病号撵出门到底谁是徒弟!
然后他一转身,就看到柳归鸿一头扎进他的床榻里。
……算了。
反正现在也不想看见他。
谢望舒看着青年把人埋进自己的床榻里,看着他下意识拥紧锦被,下意识去追逐那未散的桃花香气。
然后他忽然就动了怒,胸中郁结着一口气,挤的他肺腑都痛。
气什么呢?
分明是柳归鸿一直纠缠,分明是柳归鸿害他无情道破,分明是柳归鸿自己先说的喜欢……
他凭什么说忘就忘?
凭什么?
谢望舒知道自己有错,他没当好师尊,没教好徒弟,才懂得爱,又不怎么会爱人,可再大的错,他又何罪至此?
要他情不知所起,要他爱而不可及。
要他困于此间,讳情如此,不得脱身。
分明世外身,枉成此中人。
太华谶文果然所言不虚。
柳归鸿是他的情劫。
谢望舒拢在宽大广袖中的指尖蜷了蜷,然后被他缓缓攥进掌心,不久便滴下一滴殷红刺目的血。
两生不曾解相思,才懂相思,便恨相思。
他以为自己能放下,也以为自己能忘记。
他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却忘了时间也能让一些东西变得更深刻。
他还爱着,爱也深刻。
此刻谢望舒才惊觉,不知何时起他广袤世界的旷野里烧起了一片野火,越烧越旺就要燎原,只待一场春风就能扶摇直上九重天,烧尽他游离于此间,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的魂魄。
于是三千岸然道貌颜色,只剩一寸混沌在舌尖,泛着难以忍受的苦涩。
原来爱是苦涩。
原来是他不肯承认动心那刻,春风吹动野火,风月劈面割喉。
可那又怎样?
柳归鸿早忘了,全忘了。
还是他自己逼得他忘掉的。
舌尖苦涩,这是苦,心间苦涩,这是悔。
情深缘浅,他没抓住,他后悔。
也只能后悔。
柳归鸿想起了了点,但谢望舒不知道他到底想起了了多少,不过就刚才那样……估计也没多少吧?
既然选好了路就要走到底,别多想也别回头。
回头就要后悔,谢望舒从不后悔。
左右他的无情道还没破。
说来也是稀奇,他明明屡次犯戒,可自始至终他的无情道心却动都没动过一下,甚至还在沧海峰上成了金身,修为反倒更进一步。
无情道碎了一地,道心却是晃都没晃一下,谢望舒自己都开始怀疑这修的到底哪门子无情道。
说是大道不偏不倚,可他已有心念之人,哪还能做到万物如一?
算了,左右现在想也想不明白,干脆不想,索性对他来说不是坏事,将来修真界大乱之时,这身修为还要派上用场。
最后一次,谢望舒阖了阖眼松开用力到滴血的双手如是想,再试最后一次,如果他能忘掉这份感情,那就一条道走到黑。
如果忘不掉……
谢望舒睁开眼,琉璃色瞳子泛着细碎的光点。
如果忘不掉,那就记一辈子。
如果真的忘不掉,那柳归鸿也别想跑了。
谢望舒只要想要,就一定要攥到手中。
人也是。
红衣仙师哼笑出声,甩了甩手上的血,驱尘术治疗术用完之后瘦白的双手洁净如初,丝毫看不出来沾染过鲜血的狰狞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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