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玅观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在唐笙的中衣上播下点点泪痕。
“那一仗打得很好。”秦玅观哽咽道,“方箬截下了突袭的轻骑,两千人拖住了近万之师,你呢,五千人,阻击了数万之敌——”
“这是大胜,待到班师回朝,我还要好好封赏你。”秦玅观鼻音很重,“你舍得走吗?”
唐笙的语调更低了,她问秦玅观怎么封赏。
秦玅观抵着她的发旋,喉头涩得快要说不出话了:“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什么,什么都给。”
唐笙快要睁不开眼了,她扯着嘴角,轻声道:
“我想,要你……长命百岁。”
第213章
“七日?七日怎么够!”接到诏令的传令官张臂抖袖, 光是望天心里都一股怨气,“陛下她莫不是——”
“不要活命了?!”同行的慌忙捂住他的嘴巴,“唐大人重伤在榻, 你要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可没人能救你!”
“这就是把我杀咯, 我也赶不到啊!不是捂上眼睛和嘴我就敢接这差事的!”
“那还有别的法子吗?违命是死路一条, 办不成差也是死路一条。”
传令官欲言又止,最终重重叹息。
自打陛下将唐大人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天上的天是晴的,地上的天却布满阴翳。这几日前线还在推进,抓着的丹帐俘虏从前还有回去的机会, 如今就跟肥猪一般圈着,拒不放下兵刃的,一概依照圣命屠戮干净。御前伺候的更是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惊扰了唐大人养病。
“我不是不知晓,可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传令官拍手, “就是那执一道人会在天上飞,七日内也到不了蕃西啊!”
“陛下这样急, 到底是为何, 你还不明白么。”同路的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量,“能多快就多快罢。”
传令官不语,前往驿馆牵马的步伐更快了。
唐笙和方箬算是一战成名了, 五千人硬生生歼敌两万,两千人迟滞数万人的进攻, 一举打出了齐军的威名。事归拢全部消息,才知她们牵制的是丹帐大可汗麾下全部精锐, 搅乱了丹帐近十万人的调度。齐军借此三日内突进二百余里,一举收复丢失的蕃西二十四州县,打进了丹帐国土。
前往辽东请执一道人的传令官们也聊过,他们预计,唐笙若是捱不过来,凭凉州保卫战同三文关阻击战,就够她封侯拜相了——她同她长姊一样,大概死后画像都会被皇帝奉入凌烟阁,甚至是供于太庙,享历代皇族的香火。
他们说得又憧憬又惋惜,仔细听来还酸溜溜的,像是将死后追封当作了至高无上的荣耀,只要死得不是自个就能肆无忌惮地谈论这些。领队的方十六听了,烦得想把这帮人揣进冰封的臭水沟里。
马背上,方十六握着刀柄叫骂:“少说两句话还能节省力气,议论这些,想拔舌头么!”
传令兵官们脑袋垂到胸前了,拽着缰绳不敢说话。
方十六咬咬牙,马鞭甩得更重了。
蕃西至京师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夸耀唐笙的功绩,恭祝凉州大捷的贺表也递个不停。
越是这般越不是什么好事——官场响起同道声音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等到了时机墙倒众人推,要么是劳苦功高的根本享受不了什么殊荣了,对朝堂上这帮人没什么威胁。
方十六越想心中越感凄凉,她甩甩脑袋,强迫自己全心全意观察路况,下定决心要将执一道长尽早带回来。上回陛下一脚踏进鬼门关就是执一道长想法子拉回来的,十九体魄比陛下强健,执一道长一定会有法子的。
除了换马,她几乎都在马背上,腿内侧磨破了痛到发麻了也不停下。往东走天气转暖,地上的雪融化不少,方十六连人带马跌倒了好几回,从泥泞中爬起再次上路,连检查伤口的功夫都没有。
一旬多的路缩成了五日,见着那道石青色的声,方十六几乎要放声大哭了。
“道长,求求你,立即随我们赴蕃西为唐大人疗伤罢!”
双腿发软的方十六单膝跪在她面前,执一认出她是陛下身边的女卫,有力的臂弯托住她。辽东消息要比京中迟滞半旬,她还不知蕃西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十六向她讲了战况和唐笙的近况,执一回眸望着身后立着的人,眸中光点轻漾。
面染病气的沈长卿朝她颔首,用眼神叫她安心。
辽东战事进展还算不错,诱饵抛出,背囊收缩,即将依照既定策略,将瓦格大军斩成前后两截。战事稳步推进,兵丁士气高涨,能听从调令酣然入睡,主官们与之相反。方清露忙得几宿才能休息一回,她也心事重到辗转难眠,久而久之就病了。
有执一在身边照看,沈长卿好转了不少。陛下这样着急地传召执一,必然是因为唐笙受了极重的伤。沈长卿当即搁下了手头的事,回了府衙厢房为执一筹备行囊与所需的药材。
“再有一月,辽东的战事也该结了,我也无需熬太久了。你莫要忧心我。”沈长卿将自个最厚实的一件内衬裘皮的氅衣塞到执一怀中,“蕃西远比辽东苦寒,能用上的药材我已遣人去调了。这件衣裳你穿着,山中的仙人来了人间也得扛一扛风寒,知道么?”
执一不知该怎样答,只得在她期许的目光下穿上氅衣。几味珍贵的药材一到她就得走了,沈长卿叮嘱她的事,她都记载心里了。
院内传来脚步声,马夫已从驿馆牵来了最快的坐骑,沈长卿的属官也带来了赶赴蕃西需备下的东西。
沈长卿起身送她到檐下,她瞧着绒领摩挲的面颊,朝执一微微颔首。
执一扶鞍上马,回望了眼沈长卿。
“驾——”
挺拔的身影远去了,等候院外的传令兵官策马追上。
沈长卿叫下人卷好被褥锁好厢房,接下来,她要在前营住上一月,待到大破瓦格后再归来。
*
“第六日了,辽东还是没消息么。”
“陛下,那样远,总归要多行几日的。”
“缺的那几味药……”
“寻到了,医官已去熬制了。”
秦玅观空洞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她垂眸,瞧着布满文字的奏疏,想要回想方才批了什么,脑海里却空荡荡的。
“陛下,您方才说了要召见王将军。”方十一见她这样,十分担忧,静静瞧了片刻终于出声提醒。
秦玅观胸闷,她缓缓吸气,指尖按上了眉心:“不见了。你告诉王望,不必留活口,审完即杀。”
方十一抬眸。
以往陛下都会留着俘虏,换回些齐人,手段刚柔并济恩威并施。今日这道诏令与以往大不相同,有着要与丹帐血战到底的兆头了。
“抓着丹帐人,除了女眷同不满十岁的孩童,格杀勿论。”秦玅观眸色幽深,屈着的指节摩挲扳指,没有像以往那样拨动念珠。
“灭国?”方十一轻声道。
秦玅观没有回答。她起身往檐下走去,视线落在守候院外的御医身上。
御医一见她便躬了身,追着仪驾,挑些温和向好的话说。
秦玅观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一句话没说,行至唐笙养伤的厢房时,御医才敢停下喘气。
那扇门关着,里边静悄悄的。
秦玅观的指节落在门扉上,眸中的光点陨落了。
她不想让唐笙瞧见自己这副丧气模样,在檐下立了片刻才推门进去。
蕃西的窄小的四进院如何比得上内禁宫呢?
唐笙其实早瞧见她了。
她歪着脑袋看着印在门扉上的影子:平冠高束,裘衣拥颈,光是静立便带着股压迫感,清贵且孤高。
影子低垂着脑袋不说话,唐笙觉得她很不开心。她想撑起身来哄一哄她,想要看她弯弯的眉眼,努力了许久,只觉得一阵胸闷。
这里没有人敢对她说实话,但她读过了不少医书,知晓自己是个什么状况。
喝了好几日药了,火烧胸的症状并未退去,她连呼吸都觉得很累,这兆头很不好。
门开启的刹那,唐笙阖上了眼睛,不想叫秦玅观觉察到自己的难过。
秦玅观果真将脚步放得更轻了,悄悄坐在榻边。
唐笙知晓秦玅观在凝望她,秦玅观也知她在装睡,她们维持着这种微妙的默契,谁也没有开口。
御医端着熬好的新药入内,秦玅观接了,白瓷勺搅着褐色的药汤,苦涩的味道弥散在屋内,同秦玅观重病时的气味很像。
秦玅观嗅着这味道,响起了许多事,指间的瓷勺忽然变得有千斤重。
唐笙睁开了眼睛。
秦玅观眼睛眨得很快,那点泪光很快消失不见了。
“这新药太苦了。”秦玅观背过身,“方十一,拿蜜饯来——”
唐笙干涩的唇瓣翕动,发出细微的声响,秦玅观搁下药俯身听她说话。
“陛下近来,好好喝药了吗?”
秦玅观垂首,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唐笙的颈窝湿润润的,落满了她的眼泪。
“都用了……”秦玅观哑哑道,“我记着阿笙的话……”
唐笙勾了勾唇瓣,轻蹭她的发鬓。陛下发冠上冰凉的珠饰挨着她,反倒能令她心安,唐笙鼻息虽沉,心口却好了些许。
秦玅观的鼻尖蹭着她的面颊,唐笙身上好闻的味道被药味和淡淡的血腥味冲散了,她嗅不到了。
她们就这样依偎了许久,直到方十一进来送果脯和蜜饯,秦玅观才直起身,恢复了皇帝的气度。
她往唐笙的新药中添了好些蜜饯了,试过了仍觉得苦,又拆碎了果脯送到她唇边。
唐笙含着,唇瓣蹭过她的指尖,触感干涩。秦玅观眼底又聚起了泪光。
榻上的人不忍见她这般沮丧,探出指尖轻轻勾了勾她的衣袖。秦玅观回神,漾着泪光的眼睛温柔地瞧着她。
“果脯。”唐笙说。
秦玅观端近了碟子供她挑选,抵在她身侧的手吃力地举起,落在了碟中,小指那侧沾满了白霜。
唐笙捻起一粒,却没有放下手腕。
秦玅观看着那布满浅浅伤痕的手吃力地抬起,贴近她的唇畔。
唐笙就这样望着她,眼中流露出恳求。
“阿笙……”
秦玅观伪装出的镇定在顷刻间碎成了粉末,口中的果脯明明是甜腻的,秦玅观只觉苦涩。
她紧紧圈着唐笙,担忧和怜惜再也无法掩藏。
喝药有多苦,心口和虎口的刀伤有多痛,难以喘息的闷重,目睹心上人为自己落泪的难过……这一切的一切是什么感觉,她全都知道。
她的阿笙,此刻该有多痛啊?
第214章
唐笙其实不太爱吃甜的。从前她觉着孤单, 就吃些甜的来慰藉自己,久而久之,孤单成了常态, 甜品也就不必吃了。
可秦玅观喂给她的,还是要努力用上两口的。
唐笙齿间碾着小片的果脯, 心口下起了绵密的小雨。
秦玅观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身影, 泪光闪烁间,小小的身影也在轻晃。
她从没有见过陛下哭成这样,像是个无助的孩童,只能用眼泪表述自己的痛楚。那样难过,那样无助, 从前忖度天下的气度仿佛成了幻想破灭的泡影。
秦玅观哭得头脑发痛,眼泪流光了,浓重的疲惫涌上心头,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唐笙的伤口,紧紧地抱着她, 好想就这样听着唐笙的心跳沉沉睡去。
檐下轻浅的脚步声提醒着秦玅观身后还挤压着沉重的军政要务,她刻意忽视, 檐下传来的呼唤却将她搅得心神不宁。
“还有好些政务么……”唐笙蹭着她的发, 用眼神无声询问。
秦玅观喉头滚动,贴着她的面颊道:“从尸骨里刨出你那天,你枕在我肩上昏了过去,我便不知自个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她仍旧像往常那样做事, 坐下了寻不到笔,提笔了又记不起来自己到底要写什么。脑海里盘旋着“唐笙”二字, 触目惊心的伤口叫她分不出别的心思来整理思绪。
“你躺在榻上,我的心也像缺了半块。”秦玅观顿了顿, “空的,很不安稳。”
秦玅观强迫自己理政,在空洞的字眼里挑挑拣拣,过了许久才批上一两个字,意识到自己走神,才能记起方才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状态持续久了,她就开始思索批阅这些奏疏和塘报的意义了。
她快要不知道,自己苦苦支撑了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
秦玅观记得,起初她只是为了活着而争权,得了权势又想多拔擢些人维持稳固。后来她起了怜悯之心,想要更多的人能活得自在些。日子一久,这些念头交织在一起,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想要什么了。
她望着病歪歪地躺在榻上唐笙,过去落在自己身上的刀口也开始隐隐作痛了,她忽然就迷茫了。
这种感觉还是头一回。秦玅观格外无助。
腹中文墨不见了,秦玅观乱糟糟地向唐笙倾诉,说到最后一直在重复那句:
“我没有阿娘了,不能再没有你了。”
唐笙听得眼眶发涩,鼻子也跟着酸痛起来。
陛下这人内敛透顶了,再多的恳求和不舍化作这句也就足够了。
“我不学你。”唐笙唇瓣发颤,“我虽累,但还不想走。我还要……赖在陛下身边。”
秦玅观的薄唇蹭着她的额,嘴角尝到了咸湿的味道。唐笙的话鼓舞了她,秦玅观拭干泪,撑身端来药碗喂她。
唐笙配合得极好,比秦玅观重病时听话多了。为人伺候了二十余年的秦玅观,喂药时动作还有些僵硬,唐笙嘴角渗出的药渍染上了她的前襟,秦玅观光顾着替她擦拭,自己却准备穿着这套袍服出入军营与厅堂。
屋外值守的官员小心提醒了几回,秦玅观充耳不闻。
唐笙牵了牵她的衣角,用眼神恳求她。
秦玅观本想将政事堂搬到她所在的厢房,时时刻刻陪着她,又怕来往的人打搅了她歇息,又依偎了许久才打算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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