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玅观摇摇头,继续看起了摘录的名字。
宗室之中,从没有独属于女子的字辈,秦玅观摘下的名字里,二字的三字的凑了整一页,用的字多是寄托着温婉贤淑,恪守妇道之类的字眼。
再次浏览,秦玅观还是不住地蹙眉。
名单里边有好些个她拿不准近况的女孩,秦玅观打算明早传宗正来问话。
她思索的这片刻,角落里的唐笙肩膀动了动。秦玅观以为她要醒了,结果凝目望去,唐笙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好了。
灯火有些暗,秦玅观分不太清唐笙脸上那片是不是趴着睡觉时压上的墨。
她起身,放轻缓了脚步。
黑影压了下来,眯得并不安稳的唐笙羽睫轻颤,抬手遮住了眼睛。
她耳垂的薄红还未散去,带着妆容脸比耳朵白了一个度,面颊上压了好大一块字迹,细看能分辨出那是个模糊的“秦”字。
秦玅观顿觉好笑,但也不想叫醒她。
视线下垂,秦玅观看到了唐笙指节上结痂的疤。
这人肤白,虽然做了许多粗活,但从小娇养出的底子没轻易败掉。方才她指点唐笙练字时便注意到了她的伤疤。
不知为何,秦玅观望着,一度想触一触,但指尖探出一半便收回了。
这不合规矩。
秦玅观转动扳指,双手掩于衣袖中。
她在这里立了这么久,这人还是能睡下去,看来是真不适合丢进御林卫——这么个警觉性,真要遇上危险,保不准在梦里就被人捅了。
片刻后,唐笙幽幽醒来,眼底一片昏暗。
她揉着脖子抬头,一睁眼便看到了秦玅观的身影,惊得抵住了座椅。
“陛下——”
唐笙噌的站起了身,明明比秦玅观高半头,站起来气势上却低了不止一个头。
“睡得挺香。”秦玅观拿起唐笙摘名的信笺纸,只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秦”字,又道,“懒也躲得挺好。”
云淡风轻两句话,唐笙听了又汗流浃背了。
“把脸擦擦。”秦玅观就着客椅坐下。
唐笙摸出帕子擦拭面颊,擦出了半面的墨水,耳朵又红了。
“朕有时挺羡慕你。”
唐笙抬眸:“?”
秦玅观拍下信笺,缓缓道: “心真大。”
唐笙垂眸,十分惭愧。
“人只能在觉得心安的情境下睡着。”唐笙小声道,“陛下是仁君,微臣听着您的写字声便觉得心安,所以……”
她拐弯抹角夸了通秦玅观,时不时不着痕迹地观望下秦玅观的神情。
“溜须拍马,油腔滑调,贫嘴奉承。”秦玅观连说三个词来总结唐笙的话,面上却略带笑意。
唐笙抿唇笑:“说的都是实话。”
秦玅观立起食指,唐笙瞧见了她新换的宽戒——这回是白玉的没有宝石。
“面上糊了一片。”秦玅观的指腹擦拭着面颊,无奈道,“朕可没赏你黥刑。”
唐笙忙翻过帕子,换了干净的那面擦拭起面颊。
第36章
秦玅观三更天才准备歇下。
唐笙屏住鼻息, 替她更了衣。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唐笙指尖的动作顺畅了许多。
秦玅观散了发,倚榻读书。唐笙不好掩下帐帷, 便在榻尾立着,方便秦玅观传唤。
“你。”秦玅观卷着书册, 晃了下手腕,
唐笙会意,当即矮身坐在脚榻边。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手腕才垂下,压在了打开的书册上。
唐笙打了会瞌睡,清醒时秦玅观已经睡去了。
陛下的睡容很安恬, 白日的凌厉都随着阖上的眼眸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眉心凝着的愁绪和病倦。
未施粉黛的陛下眼底的鸦青有些深,唐笙掩帐的动作又不自觉地轻了几分。
吹熄了烛火,唐笙轻手轻脚地退到殿外。
秦玅观说留人当值了,实际门口只有一位棉被捂头的宫娥和两个倚着墙角睡去的小太监。
唐笙半只脚已迈出门槛, 扫了一圈后又缩了回来。
垫了氍毹的地面和大通铺的质感没有太大差别,唐笙折到帐帷边, 裹紧了衣裳, 靠着榻尾睡去了。
秦玅观这几日总是梦见旧日的事,醒来总是无比怅然。
今夜她又梦到了母亲。
她还是五六岁的模样,躺在母亲怀里,听母亲念话本。母亲的声音轻柔, 念叨喜欢的段落总会垂首来蹭她的鼻尖。秦玅观揪着她的衣领咯咯笑。
画面一转,秦玅观孤身立在门外, 踮着脚尖探看屋内的场景:
产婆们端着血水进进出出,母亲躺在帐帷里, 双眼紧闭。
她想冲进去,衣衫却被太监揪住,已是皇帝的父亲挥了挥手,太监们稍稍使劲便将她拽了回去。
产婆抱着褥子包裹的婴孩出来,皇帝笑逐颜开,又唤她来查看。秦玅观望着那皱巴巴的婴儿,心里却还在惦念殿内的母亲。
那一夜她怎么也睡不着,听得轰隆的雷雨声后,秦玅观起身查看,身上湿了大半的方汀冲了进来,给她裹了件衣裳,便将她塞进小轿里。
小轿颠簸,帘幕在风雨冲击下开开合合,秦玅观伏在窗边,看着方汀不停擦脸。
再后来,她就见到了躺进棺椁的母亲。
这个梦重复了太多遍,起初醒来,她的眼角还有泪痕,而今秦玅观只是睁开眼睛,望着明黄色的帐顶。
她撑起身,撩开帷幕,看向明窗外的天空,视线被蜷缩着的唐笙吸引。
秦玅观趿上木屐,坐在榻边数着数等她醒来。
喉间不适,秦玅观压着嗓子掩着口鼻轻咳了声,垂首时唐笙已然苏醒。
“怎么没回去。”秦玅观俯瞰昏昏沉沉的唐笙。
“怕您身边没人。”唐笙扶榻起身,同秦玅观颠倒了视角,“天已经亮了吗?”
秦玅观望着窗,没有说话。
衣桁上挂着秦玅观今日要穿的衣物,唐笙背身去取,哈欠连天,转身时视线还有些模糊。
“您要起吗,奴婢替您更衣?”
秦玅观接了,却没要唐笙动手。
她扣着盘扣,朝唐笙道:“叫太监去传宗正,朕今早就要见。”
唐笙照做,回来时秦玅观已在梳妆台前落座。
她被秦玅观身前的紫檀木梳妆箱吸引。
那妆箱设计精巧,除了正面三个抽拉屉子,右侧还有个暗箱,阖上后便会遮住正面的抽屉,形制很像是雕琢精细的木门。
镜子亦是可折叠收纳的,且不知比耳房里宫娥们用的那面清晰多少倍。这还是唐笙到来后第一次看到这么清晰的自己。
秦玅观微偏着首画眉,看到了镜子里的唐笙。
“会挽发吗。”秦玅观出声。
唐笙点头如捣蒜。
她穿来前就是长发,闲暇时也爱捯饬头发。初到这个世界时唐笙照猫画虎,模仿宫娥们的模样编起自己的头发,最后也没被管事姑姑发觉异样。
她搓搓手,跃跃欲试:“像从前那样束冠吗?”
秦玅观抚着发:“寻常女子那样的。”
唐笙:“?”
“朕今日带你回唐府。”秦玅观将篦子递给她,“微服出行。”
唐笙脑袋转得飞快:“您是要寻阿姊写的见闻录?”
“唐简去前一直圈在府里,未曾同外界有过联络。”秦玅观道,“这见闻录要是真存在,那大概就在府里。”
有关于唐简的信息,秦玅观总是不吝于告知唐笙的。
唐笙梳着她的发,指尖没入柔软的发丝中。
她的发质很软,唐笙抚着指尖的动作不由得放轻了,生怕弄痛她。
秦玅观觉着颅顶像是挨了落叶,触感轻柔,有些发痒。
“你下手重些。”秦玅观道,“无碍。”
唐笙听了加重了些力气,但还是跟狸奴舔人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宫娥进来传报,唐笙才收了手。
秦玅观抚鬓,指尖触到了柔顺的纹路。
“你同朕编了小辫?”
唐笙从秦玅观身侧擦过,推近了梳妆镜。
“您瞧,是不是很合您的仪态?”
秦玅观左右偏头,不得不承认唐笙手巧。
她平日里常编髻,方便佩戴各式冠冕。唐笙编得细致,成果近似大气的朝云近香髻,但细瞧起来却多了几分明媚的俏意。
秦玅观从妆箱中挑了几样配饰,摘下了手上的扳指。
“让宗正候一会。”秦玅观对寝殿外的宫女道。
宫女应声退下,唐笙巴巴地望了眼秦玅观,秦玅观会意,朝她颔了下首。
唐笙心情大好,轻快地退下了。
*
宗正隔着薄幕同秦玅观请安。
薄幕里的人探出半卷书,扬了下腕子。
宗正跟着书卷起身,战战兢兢侧立一旁。
“朕有意从宗室中挑选嗣君。”
秦玅观将摘录的名单交身侧的宫娥,再由宫娥转呈给他。
宗正阅览完便撩袍跪下:“陛下春秋正盛,何不挑选皇夫绵延子嗣,以全春晖融乐。”
薄幕中人磕了磕桌案,宗正喉头一紧,旋即噤声。
“名单上的人,朕要查清她们的五服和近况。”秦玅观道,“这件事,尽快去做。”
宗正唱诺,静默了片刻,又将脑袋扣抵地上:“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玅观靠上须弥榻,淡淡道:“讲。”
“自古以来,嗣君之位重的是血脉尊贵,所以要立嫡立长。若是国君无嗣,也应当从众兄弟中挑选血脉亲近的建储……”
“所以,你是说朕该立弘安公主?”秦玅观表情玩味。
宗正额角已渗出了汗,他静默了片刻,沉声道:“应从文宗一脉着手,选立海陵王、晋阳镇国将军最为合适。”
“哦?”秦玅观扬声,语调已显不悦。
宗正以头抢地,不敢看向秦玅观。
“照你的说辞,弘安公主、颂安郡主、平阳翁主和静阳翁主都没有继位的资格了?”
“臣……”宗正说不出话了,良久才道,“立储之事关乎国本,还请陛下广纳谏言,建亿兆臣民所望的贤明嗣君……”
储君要想以后能坐稳皇位,一定要能服众。宗正的一番话正是用服众之言,劝说秦玅观改立男丁。建储要合乎礼制,那势必要拿到朝堂明说。宗正虽在为男丁站台,但说得也都是挑不出错处的本分之言。
“国本废立乃国家要事,万不可乾纲独断呐。”宗正咬牙道,“还望陛下三思!”
秦玅观扬腕,示意宗正起身。
“你说得有理,年后,朕便会正式议储。”秦玅观道,“宗□□尽快将低于幼学之年的男女孩童名录整理出来。”
她刻意咬重了“男女”二字,继而又道:“同朕血脉亲近的亦整理出名录。”
秦玅观这是退了一步,宗正长舒一口气,叩首:“谨遵圣命。”
*
唐笙梳洗了一番,更换了便服入殿时,方箬刚陈奏完打算退出。
视线交汇,方箬非常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她一通:“随驾出宫?”
身着黑色圆领袍,腰系蹀躞带的唐笙行了个礼才答话,抬头时方箬已经走到照壁边了。
这人真是怪得很,唐笙心道。
秦玅观移步车驾时,一身女护卫打扮的唐笙正准备上马。
车壁忽然被人敲响。
唐笙将马交给作小厮打扮的侍卫手上,打帘入内,结果因为身量高挑,弯了腰还磕了脑袋。
“你随侍。”车内的秦玅观正阖目养神,“朕有话要问你。”
唐笙警铃大作,心道不好。
秦玅观又叩了两下车壁,马车缓缓行使起来。
寻常百姓用车有规格限制,秦玅观乘的这辆是以一人乘坐的规格制作的,唐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站着车小,她直不起身;坐着以下犯上,她不敢。
她被晃得头晕脑胀,只得躬着身,张着双手扶住车壁。
阖着眼睛的秦玅观只觉得面前一阵黑一阵白的,不知什么东西在眼前乱晃。
她睁开眼,看到了八爪鱼一样,跟要背着车顶行走似的唐笙。
“你……”秦玅观有些语塞。
唐笙抿唇惭愧地笑:“您没发话,我也不敢坐下。”
秦玅观捏着眉心:“坐。”
唐笙松手,不想下一刻马车便因为摇晃,将她往前甩了一步,直直扑向秦玅观。
不过眨眼的功夫,回神时自己已经扑到了秦玅观怀里,距离秦玅观的脸颊仅几寸远了。
身上的伤口并没有磕碰的痛苦,原是秦玅观身后的软垫起了作用。
心口抵了把未出鞘的短刀,秦玅观发力,用刀尾将唐笙抵远。
“如此无礼。”秦玅观的太阳穴欢快地跳了几下,怒意已经到了临界点,“朕要治你大不敬之罪。”
唐笙抿唇,差点哭出来。
她艰难地动着四肢跪伏在车内:“陛下,微臣不是有意的……”
“滚下去!”秦玅观道。
唐笙如蒙大赦,转身就跑,又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厉呵:
“回来!”
第37章
“回来!”
听到厉呵, 唐笙矫健拐弯,回到原位。陛下的面色终于舒缓,用眼神示意她坐下。
“待会下车, 跟紧朕。”秦玅观收起短刀,微扬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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