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微一日辗转反侧,悄悄出洞,想去观察穆若水的情况。
不料刚走到门口,便听见细微的响动,她侧耳倾听,片刻后那只雪白的耳朵红了一圈。
窗户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听得更清楚。
“师尊……嗯……嗯……”
傅清微默念非礼勿视,忍不住好奇地望进去一眼。
月光撒落的大床上,穆若水侧身抱着她的衣袍,另一只手看不到在哪里动作,但已不必细看了。
她真的敢。
傅清微想:难道师尊的经验都是靠自给自足得来的吗?
窗前的剪影慢慢远去。
穆若水鼻尖深深地埋进女人的衣服里,腰背绷紧,指尖裹上一层晶润,一口长气终于颤抖吐完。
那部话本看完已经半年了,期间穆若水夜有所思,做了好几次梦。
梦里固然旖旎,醒来愈发空虚。
穆若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样满足自己。
与其寄托梦境,不如掌控自我。
穆若水松开傅清微的外袍,仰面朝上躺着盖在自己的身上,仿佛还在延续幻想里的快意。
她忽然若有所感地朝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有微风吹拂入室内。
没有半个人影。
错觉吗?
对面的房间里,傅清微的心怦怦直跳。
原来师尊也会……
傅清微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好像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同样喜忧参半。
姬湛雪喜欢她多一分,她就开心一分,忧愁一分。
同时她晃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是前世今生,但毕竟没有经过轮回,她们的容貌身材完全一致,性格接近,姬湛雪安静下来的时候,傅清微分不清她们之间的区别。
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同一个灵魂。
她思念师尊心切,时常神魂不属。
傅清微提心吊胆,生怕有一天会对着姬湛雪脱口而出穆若水的名字。
她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也或许是潜意识不忍见她痴情错付,终于到了这一天。
她们到了南边的一个村落,斩杀了一只妖兽。
村里有无辜村民丧命,冤魂不散在空气里游荡,二人设简易道场,念《往生咒》。
家属哭声一片,响起庄重的腔调神圣的道音。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穆若水十几岁时,便接手了傅清微超度亡魂的工作,这么多年,已不知多少亡灵借由她开启的冥界通道,转世投胎。
往生咒呢喃。
淡淡的金光从亡者的身体涌现,穆若水眼睫低垂,似悲悯的神明,唇瓣兀自开合,念过千百次的咒语自她口中神圣地传出来,点滴化作金光。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咒语念毕,穆若水结印的手松开,静静抬起眼帘注视面前渐渐消失的一切,瞳仁漆黑,无悲无喜,宛如端坐圣台的神祇。
一身天青长袍,眉目淡漠,负手而立,宽袖被夜风鼓动。
傅清微望向她被金光映着的侧脸,情不自禁地唤了声。
“若水……”
穆若水的脸转了过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掀起错愕。
待看到女人泪光闪动,眼神里从未对她流露过的陌生而厚重的情意,瞬间的错愕消解成难以自抑的浓重悲伤。
傅清微的声音很轻,但她知道对方听见了。
回程的路上谁也没提及当夜,仿佛只是傅清微的一个口误。
可穆若水悲痛的一眼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
正如傅清微闪烁泪光的眼睛一直在穆若水的记忆里反复放映。
一生都无法忘怀。
*
一个月后,两人回到蓬莱观。
穆若水抱着猫开了结界,立刻道:“师尊,我去烧水。”
背着长剑的身影头也不回。
傅清微应声时她已进了厨房,不知是不是不想听见她开口。
接着洗漱、吃饭、练剑,晚上又来做饭,睡觉,穆若水没有主动和她聊起过一个话题。
傅清微了解她的性格,在等她找上门来。
翌日上午,她在书房画画。
出门久了,原先挂着的那幅师尊的画像纸张有些泛黄,傅清微打算画幅新的替换上去。
书房门被单手推开,穆若水不请自入。
她一张脸覆着霜雪,冷下脸的时候,就算大穆若水站在她身边,恐怕也难分彼此。
傅清微毛笔一顿,不出意外地走了神。
穆若水身后开着的门有风刮进来,吹响了桌上的纸张。
傅清微看着宣纸上的一滴墨渍,眉心缓缓一道折痕。
穆若水都不需走到她跟前,就知道她画的是什么,她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妻子,不惜……不惜……
穆若水心口轻微起伏,看向左侧书架挂着的女人画像,目光冰冷。
“拜入师尊门下这么久,徒儿不肖,尚不知师娘叫什么名字?”
“若水。”
“全名。”
“穆若水。”
傅清微站起来直视着她的眼睛,不见心虚,只有坦诚。
“原来如此。”穆若水本想对着她出言讥讽,可唇角刚弯起来,酸涩比愤怒先一步裹挟她的心脏。
每一下跳动都使她的眼眶发酸。
原来如此。
穆若水深深地看了她依赖了十八年、不知道喜欢了多少年的女人一眼,在脆弱的眼泪涌上来之前,转身便走。
女人的一句话留住了她的脚步。
“如果我告诉你,你就是她呢?”
第154章
“如果我告诉你, 你就是她呢?”
穆若水的背影僵立在门口,慢慢地回过头,看向从书桌后走出来的女人。
傅清微目光不偏不移:“她是未来的你, 你是过去的她。”
穆若水冷道:“你什么意思?”
傅清微看着她和师尊露出一模一样的神情, 眼眸动了动。
穆若水知道她又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 被戳中内心最深的隐痛,眼圈压着怒意的红。
“别用这样的目光看我!”
傅清微收起神思, 说:“接下来我的话即使听起来再不可思议, 也句句属实。”
傅清微落入异世后没想过要坦白,可真到了坦白这一刻, 她只感到心里压着的巨石在慢慢松开。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姬湛雪有权知道真相。
她是,或不是穆若水,由她自己决定, 在这段感情里, 她应该被摆在公平的位置。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在书房里,谁也没有靠近谁。
傅清微讲述了自己从2029年遇到大穆若水,相爱然后成亲, 在2030年意外掉入时空裂缝,遇到她的年少时,四岁的姬湛雪,决定将她抚养长大。
除了炼尸以外, 省略了和师尊的恩爱细节,其他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穆若水脸色变幻, 听完半晌, 丢下一句“可笑”。
仓皇夺门而出。
傅清微的身影被她遗落在书房内。
穆若水回屋握起长剑,头也不回, 直奔树林里的结界。
剑气挥出,一道一道地斩在树干上,刻下凌乱见骨的剑痕。
可笑。
可笑。
可笑!
穆若水没有不相信傅清微的话,只感觉自己像极了一个笑话!
什么过去未来,前世今生,她不是任何人的一段过去,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是姬湛雪,不是穆若水。
和师尊相爱的是穆若水,也不是姬湛雪。
姬湛雪自小聪慧,记事早,四岁以来的所有事她都记得,雪地里那个被划掉的“穆”字,傅清微数次想要离开村落,她对自己冰冷无情,直到洗掉她脸上的伪饰,她脱口而出的一句“师尊”,埋进她脖子里汹涌的泪水。
从此她再也没有放开自己的手。
她们俩相依为命过了十八年,她以为她牵住的是自己,她以为她是师尊最亲近的人,她以为她们有一生的时间可以在一起。
原来她的心早就永远许给了一百年后的那个人。
她对自己好的一切,只是因为她是那个人的曾经。她每一次透过自己看到的,都是她心心念念的另一个人。
那姬湛雪算什么?
一个影子抑或一个替身?
她还没有长大到一百年后,她还不是穆若水啊,她没有和傅清微相爱过,她只是她的徒儿。
师尊,在你眼里,自始至终有过我的存在吗?
你看得到我吗?我也爱你啊。
相思剑的剑身凝满了冰雪,每一次舞动剑身林子里弥漫雪白的雾气,上空飘落几颗雪籽,初时零星,渐渐地越下越大,睁不开眼睛,漫天风雪里一个身影不断地将剑练了一遍又一遍。
突然间她跪倒在雪地里,长剑插在一边。
她整个人的身体向后倾倒,仰面躺在了雪地,雪化成水融进她的眼睛里,从眼角滑落。
……
蓬莱观,书房。
穆若水走后,傅清微伸手扶住了一旁的书桌,稳住自己摇晃的身形,慢慢地坐进了椅子里。
她的两手撑着自己的额头。
屋外再也没有一丝响动。
一个人有两世记忆,一个人却只有一世记忆,对后者公平吗?
连傅清微都认为穆若水和姬湛雪是两个人,姬湛雪会认为自己和穆若水是同一个人吗?
她和师尊一样骄傲自负,她不会接受的。
傅清微早就知道。
是坦白,也是终结。
她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爱她,她会退回到师徒的关系界限里,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当一个替代品。
傅清微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边胸口。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也在隐隐作痛?
*
穆若水从密林结界里出来,看不出一点情绪的痕迹,她的目光在看到等在外面的修长身影顿住。
“师尊。”
傅清微嗯了声,温和平淡道:“天色不早了,该回家吃饭了。”
穆若水低头自嘲地勾了下唇角。
更可笑了,她刚刚竟然在幻想师尊能对她再解释一次。
比如书房的话是骗她的,或者她是她,别人是别人,她从来都没有弄混过。
可能吗?
她说了你信吗?
这些年你感受到的还不够多吗?她看着你出了多少次神,她会脱口叫出别人的名字,究竟要自取其辱到什么地步,你才能捡起碎在地上可怜的自尊,好好地当你的姬湛雪。
穆若水驻足良久,抬头问她道:“师尊下厨了?”
傅清微一手后背,沿着路往前走:“揉了面,切了面条,还没有下锅。为师对自己的厨艺心里有数。”
穆若水自然地跟上去走在她身旁,没有碰到她的衣角。
“待会我来。”
“如此甚好。”
两人并肩往蓬莱观的方向走,一脉相承的宽袍广袖垂在身侧,被风拂动着,自作主张地牵在了一起。
穆若水低头瞧见,将衣袖捞起来攥在了手里。
晚饭吃了一顿丰盛的面条,穆若水在傅清微的房门口说晚安,傅清微就站在门后,回她:“晚安。”
穆若水的脚步远去。
傅清微不再往门锁上别头发丝。
……没有必要了。
穆若水彻底退回了师徒界限里,每日晨昏定省地问安,平时也不会挂脸,偶尔会坐在房间里对着窗户出神,清清冷冷。
那日后的第二天,穆若水来到书房找她,只说了一句话:“师尊以后可以不把我当成她吗?”
傅清微回她:“好。”
说来也怪,穆若水出落得越来越像师尊,经此一事,连周身气质冷清,拒人千里的模样都像大师尊,傅清微弄混她们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小雪就是小雪,她是独一无二的姬湛雪。
不是一段经历,更不该是谁的影子。
穆若水隔天又来:“师尊有几个徒儿?”
傅清微说:“只有你一个。”
穆若水:“我是唯一吗?”
傅清微:“你是。”
穆若水慢慢在她面前单膝蹲下,将脸伏在她的膝头,傅清微垂下眼帘,伸手温柔捋了捋她耳畔的发丝,就像姬湛雪儿时一样。
“小雪永远会是师尊的徒弟。”
“为师知道。”
傅清微修长的手指从她脸颊到了下巴,和小猫一样地抚了抚。
穆若水也更深地将脸埋进她掌心。
她不动声色地长吸了一口气,从女人的膝边退开,站起来道:“我要去做饭了,师尊中午想吃什么?”
“做个汤吧,其他都行。”
“那我去啦。”
穆若水退到门口,顺手将书房门带上。
傅清微提笔半天,墨渍洇湿了一张纸,撤开了换一张,才记起落笔要写些什么。
……
傅清微本以为这段感情会随着这件事而告终,穆若水白日的分寸也掌握得极好,连眼神都不曾贪婪一星半点。
然而有一回傅清微夜难成寐,不知不觉来到穆若水的房门口,又听见那种令人遐思的动静。
今夜无月,光线黑暗。
傅清微站在窗户前,缝隙里只能看到床上隐约的窈窕身影,闷声的低吟从她口中不断传出来。
傅清微侧身在窗边的墙壁,听完了全部的过程,包括她在结束后漫长的沉默,再起身清理。
她还是喜欢她,只是学会了隐藏爱意。
1936年的除夕,是穆若水长大以来过得最像大人的一个除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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