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怀里的女人呢喃出一声呓语。
穆若水细微地僵住身子,仰起脸望着床边的墙壁,舌根发苦。
“小雪……”傅清微意识混沌,又轻轻唤了一声。
穆若水的身体瞬间柔软下来,低头看向女人蹙起的蛾眉,指腹慢慢将其温柔抚平。
她凑近在女人眉心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傅清微睡梦中不安交替唤着两个名字,在温热的怀抱里出了一身汗,终于不再做梦,沉沉睡去。
她一觉睡得极久,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过后,依旧在熟悉的气息中醒来。
姬湛雪身上没有返魂香,是山林的气息,露水、青草和树木的清香,淡而怡人。
傅清微长睫微颤,窗外的阳光映在了她的睫毛上,她在一片亮光中睁开眼,面前是熟睡的姬湛雪。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五官,睡着了毫无区别,她却一眼辨认出是姬湛雪。
或许她潜意识已经接受回不去现代的事实。
二十年太久了,久到她将姬湛雪从小看到大,直到她一生的尽头。
傅清微伸出指尖隔空描摹着年轻女人的五官,身子往里滑了滑,耳朵贴在姬湛雪的胸口位置。
噗通——
噗通——
沉稳有力的心跳,是一个人鲜活存在的证明。
她从未听到过师尊的心跳,但这一颗会跳的心,也是她永远沉寂的那一颗。
穆若水醒了。
在她用目光注视她的那一刻就醒了,傅清微也知道她醒了,可她没有戳破。
两人在晨光铺满的床上安静地拥抱。
直到傅清微忍不住肺部的反应,咳嗽了一声。
穆若水睁眼下床,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解释说:“徒儿只是见师尊病体虚弱,梦中呼冷,所以帮师尊暖暖身子。”
“无妨。”
“师尊好些了吗?”后半夜烧就退了,穆若水又探了遍她的额头,温度正常。
“也许。”
傅清微说:“我饿了。”
“我去做饭。”
“煮些清粥便好。”傅清微胃口不好,不太能吃得下。
穆若水做了清粥小菜,还有菜包子,给她端进屋内,傅清微饮食清淡,细嚼慢咽,穆若水坐在旁边陪她一起吃早饭。
她看得出师尊有几次都在强咽,女人终于搁下了筷子。
令穆若水联想起不好的回忆,生怕她会吐出来。
好在没有。
穆若水:“师尊怎么会突然着凉?”
时节步入盛夏,山里虽温度不高,夜里披一件外衫也够了,师尊身体惯来强健,不可能无缘无故感染风寒。
傅清微淡道:“为师年纪大了。”
穆若水:“……”
年长的人喜欢将年纪挂在嘴上,穆若水不知何时却不爱听这句话了。许是心里明白师尊比她大十七岁,她们的生命阶段不可能完全同步。
没有留下照片,她已经不记得师尊二十岁的样子了,好像一开始就是她现在看到的模样。
年长者看年下却不一样,傅清微记得她每一段成长,她从自己腰高的小不点慢慢地长成了大人,再蜕变成女人。
她也知道穆若水的软肋。
傅清微一句话把穆若水的旁敲侧击堵了回去,唯有沉默。
……
傅清微卧床休养了三天,开始在院子里正常走动。
她身子还是有些不爽利,不时拳头抵着嘴唇咳嗽几声,靠在廊柱,弱不胜衣。
穆若水拿着外袍出来给她多裹了一层,要扶她回房休息,傅清微却不肯,执意在外面待着。
她在一个地方也不多待,书房、院落、树林,经常性地换地方出神。
穆若水敏锐地发现师尊身上少了什么,经过她的不断观察,是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
好像目睹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在她眼前慢慢凋零,逐渐丧失生机和活力。
她的叶子在一片一片地凋落。
穆若水变着法地给她做好吃的,傅清微很给面子地吃了很多,可勉强和真的喜欢是有区别的。穆若水怕她和从前一样,压着她的手腕阻止她多吃。
她下厨的时候傅清微会进来看她,牢记不碰灶台的原则,只在旁边瞧着。
穆若水炒菜被锅里滚烫的热油溅到了手背,她嘶了一声,立马握着锅铲退远了一些。
傅清微上前问她:“疼么?”
穆若水习惯了,但师尊问她,她肯定要顺势撒个娇:“疼。”
穆若水不是很娇,这一句疼也没有细声细气。
傅清微却双手捧起她的手背,轻轻对着她被烫伤的地方吹气。
穆若水不着痕迹换到左手炒菜。
傅清微取来冰凉药膏,给她那片微红的肌肤涂抹上药。
她的小雪,连一滴热油溅上去都会疼,她怎么忍受得了炼尸的焚魂之痛呢?
穆若水为她的大费周章感到震惊,继而手背一热。
“师尊,你……怎么哭了?”
“没事。”傅清微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眼泪却掉得更凶。
她这段时日常常无端落泪,见山见水,见花见树,尽觉悲伤。
穆若水连忙将锅里的菜盛起来,丢下锅铲来抱她,傅清微的泪水没有止住,全都流在了她的脖子里。
穆若水拥着她在自己怀里,喉头动了动,艰涩道:“师尊可是又想起师娘了么?悲痛伤身,徒儿恳请师尊保重身体。”
傅清微哽咽说:“不是。”
不是?
穆若水诧异,那她在哭什么?
自从两月前她感染风寒,即便痊愈,她身体的状态也大不如前,更别提这些异样的表现。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穆若水皱眉。
“师尊,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现下就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你要不要试着告诉我?”饭后,穆若水将她扶到院子里坐下,自己半蹲在她身前。
“为师没事。”傅清微伸手摸上她的脸,指尖来回抚摸她优越的眉骨,目不转睛地望进她幽黑的眼睛。
“……”
还说没事?她都好久不这么看她了。
穆若水和她对视久了,目光不自觉往下滑,落在女人血色浅淡的薄唇。
穆若水连忙偏开视线去看屋檐下的小三花。
闪闪一只老猫,精力不济,成日睡觉。
穆若水心跳调节得差不多,转回来重新看向傅清微,傅清微目光轻柔道:“小雪,坐到我身边来。”
穆若水立刻去搬椅子,和她并肩坐着,本来隔了空间,在傅清微的要求下挨着。
肩膀贴着肩膀,穆若水僵着身子,一万次在心里说放松。
她肩侧微微一沉,傅清微将脑袋枕了上来。
穆若水放弃治疗,任由自己的血液上涌到心脏,脸颊和天灵盖。
秋意渐染的山林里绕进来一阵风,拂过二人的衣袍襟带,及腰墨发纠葛在一起,就像她们刻入彼此命格分不开的命运。
傅清微靠在穆若水的肩膀微微仰头。
一片红到极致的叶子从道观上方缓缓飘落,落在她的手背。
像极了鲜血的红颜色。
历史的车轮声势浩大滚滚碾过来,她不接受这既定的命运。
她要改变姬湛雪被炼尸的结局。
既然宿命注定她一定会在不久以后会将姬湛雪炼成僵尸,凶手只有她一人。
如果她死了,就不会有人炼尸,姬湛雪就能活下来了。
在异世二十年,虽然心心念念了这么久,依旧没能见到师尊,但是能陪伴姬湛雪长大,让她有一个安定的人生,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那日阵破她本应该与饕餮共同消散,和姬湛雪在一起的二十年,算是她偷来的二十年。
如果她的一条命,可以换回姬湛雪的生路,她心甘情愿。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卷向道观墙外高远的长空。
穆若水的手伸过来,牵住了师尊的手。
傅清微在她肩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眉目舒展。
那些光怪陆离的噩梦终于不再纠缠着她,她不会再梦到姬湛雪以各种方式死在她手中,她在棺材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她对自己流不尽的眼泪。
她不接受这命运。
她要用自己的死,换她的活。
*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历史上不能忘记的事件。
1937年7月底,北平沦陷,天机阁总部南迁。
12月,几十万手无寸铁的同胞惨遭屠戮,举国震惊。
同年,轰轰烈烈“道士下山”。
地底通道彻底打开,魔族降临人间,众多玄门宫观山门开启,修行者入世除魔。
咕咕——
一只雪白信鸽落在蓬莱观的宫墙上,它的羽毛和落满薄雪的院墙相似,穆若水看了好几眼确认,才飞身上去一把将它抓下来,取出竹管里卷起来的信。
“师尊,天机阁来信。”穆若水双手送到傅清微面前。
傅清微一身厚厚的斗篷站在院子里,伸手接过展开,几乎没有经过犹豫,便道:“我要下山。”
“去哪?”
“金陵。”
穆若水面色陡变,连忙看天机阁的信,字少事大,金陵城三十万同胞遇难,血气冲天,一条地底通道直接开在了城内,爬出来数不清的魔物如今在城中厮杀养蛊,待它们养蛊结束,最终诞生的大魔头出世,必将生灵涂炭。
不仅如此,城中几十万亡魂会成为魔头的养料,永无超生的机会。
天机阁飞信急召各界修行者,赶赴金陵,诛杀魔头,超度亡灵。
因城中魔族非寻常修行者能对付,去也是送死。天机阁只传信给了道行高深的修者,即便如此,此行九死一生,若情势有变,怕是十死无回。
短短几行字,天机阁言明极度凶险,并不强求。
“师尊!”穆若水握住了傅清微消瘦的手腕,指节硌人的触感令她一讶,旋即道,“你真的要去金陵吗?”
傅清微点头。
她要用这副残躯,去最后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穆若水飞快道:“那我去收拾行李。”
傅清微看着她迅速消失在门后的背影,阻止的话咽了回去。
她肯定是要跟着自己的,让她留下来也是白费口舌。
傅清微站在雪地里的树下,睫毛覆上一层薄雪,她仰起脸,雪花轻盈地被风卷着荡着。
那年蓬莱没有下雪,她还没有和师尊一起看过雪呢。
此生应该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但在师尊的记忆深处,自己已经与她看过无数次风雷雨雪了,只是她忘了。
今生来世,何必执着?
她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傅清微终于笑起来。
傅清微回房和穆若水一起收拾行李,穆若水惊讶地发现师尊常年苍白的脸竟然泛起了几丝红润的血色,病体残躯仿佛注入了新的力量,树叶重新焕发生机。
难道原先是在山上憋久了才生病的吗?不太对劲。
穆若水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傅清微用信鸽回了天机阁,内容只有一个字:去。
当天天机阁便送来特别通行证,二人下山畅通无阻,直奔金陵。
路途颠簸,傅清微的身子反常地一日一日好起来,容光焕发,连精神也振奋了不少,令穆若水想起了一个不祥的词:回光返照。
当然她有意隐藏这些,怕穆若水察觉端倪,尤其是她的真实意图。
但穆若水太了解她了,即使她克制万分,穆若水也能从她的眼神看出变化。
师尊太奇怪了。
她们又不是去旅行,是去危险的金陵。
以前下山除魔的时候她虽然也未流露出惧怕,但不至于有种……隐隐的期待感?
穆若水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十二日后,二人抵达金陵附近。
天机阁包下了一家大客栈,供所有赶来的修行者下榻。自愿前来的修者比预想中的多,客栈里挤挤挨挨的都是人,僧道散修,穿着各异。
傅、穆二人从未一次性见过这么多修者,竟然还有妖修,大大地增长见识。
想到后世灵管局有妖修,现在的天机阁有妖修也就不奇怪了。
“姬观主,穆道长。这是你们的房间。”因为来得晚,房量紧张,二人被迫住在了同一间房。
国难当头,傅清微自然不在意这种小节。
穆若水也没心思占师尊便宜。
她们俩在客栈待了两日,陆续有人被劝说离开。金陵城中魔物互相吞噬,天机阁根据检测到的魔气浓度,逐步抬高当日进城的门槛。
修者除魔虽不畏死,但没必要无辜丧命。
拥挤的客栈里只余下了百来人,无不是当今修行界的佼佼者。
天机阁的人找上了穆若水。
穆若水:“?”
她清冷少言的性格也不由发出疑问:“我实力不够?”
天机阁:“穆道友误解了,道友剑术精绝,数一数二,自然能够跻身其中。只是……”
“只是什么?”
“蓬莱观只有姬观主和穆道友师徒二人,城内凶险万分,若是……”对方抿了抿唇,低声说,“蓬莱就没人了。”
“既然如此,我更该和师尊同生共死。”
天机阁的人劝不来,无奈说:“我去请姬观主。”
姬观主傅清微进门坐在穆若水身边,问:“怎么啦?”
天机阁表达了她们的意思,希望傅清微劝劝穆若水。
年轻人冲动热血,不明白保存有生力量才是最重要的,她还年轻,蓬莱还仰望她发扬光大呢。
师徒都死在金陵,天机阁将来有何颜面面对蓬莱这两个字。
傅清微伸手摸了摸穆若水的脑袋,柔声说:“我这徒儿生性固执,你就遂了她的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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