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兔子灯,吃了年夜饭,傅清微摆好了竹椅和桌几,温上一壶酒,两只酒杯,招呼穆若水一起。
穆若水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给自己倒酒,受宠若惊:“师尊,我真的能喝吗?”
傅清微说:“你是大人了,可以喝。”
大人的烦恼,允许这一天忘掉。
穆若水端起酒杯:“可是我酒量不好。”上次喝完酒还做梦来着。
“你喝慢一点,醉了我会扶你回房。”
穆若水一饮而尽。
“……”傅清微说,“再这样你别喝了。”
“只是试一试。”
穆若水惊讶地说:“好像没有以前苦了。”
傅清微心道:那是因为你心里有很多苦。
院子里孤独饮酒的人变成了两个。
穆若水果然喝醉了,喝得比上回多,醉得不省人事。傅清微刚把她扶起来,她就像一滩泥一样瘫下去,手脚没有一处听使唤的。
傅清微无法,只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送回了卧室。
替她脱了鞋子和外袍,热毛巾擦拭双手和脖颈,托起后颈舒适地枕在枕头上。
做好这一切后,微微出汗的傅清微给穆若水掖好被子,转身向外走。
“师尊……”床上传来呢喃声,熟睡的年轻女人黛眉微蹙,眼尾湿润。
傅清微面向床的方向,良久,轻轻带上了房门。
傅清微和穆若水喝得差不多多,但她酒量已经练了出来,寻常喝不醉,犹记得她第一次喝酒时,灌得猛了几杯下去头晕眼花,连忙撑着自己的意志回到了房间。
醒过来时身上的衣服不翼而飞,都被她扔到了床头,记忆还有些片段,她喝醉了把返魂香的盒子打开,闻着师尊的味道自己弄自己,因为不清醒,还以为是师尊,搞得很激烈。
幸好那时她已经和穆若水分房睡了。
否则让孩子瞧见,后果不堪设想。
以后傅清微就很少喝醉了,控制着自己在醉酒的边缘,至少能保有大部分理智。
四十岁的傅清微揉了揉自己酸疼的眉心,虽然酒量好了,但是身体没有以前好了,喝多了就头疼。
院子里的冷酒先这样晾着,明日再收拾吧。
傅清微回了房间,脱鞋躺下,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醒来,院子里已被穆若水收干净了,早餐也准备好了,还有一杯醒酒汤。
*
时间步入1937,穆若水二十三岁,傅清微的时间越发紧迫。
鬼市开门,三才舫的管事答复依旧:没有人打听那些材料。
唯一的库存也都被傅清微买走了。
欠缺的两种罕见材料,三才舫收到了一种,还没捂热乎就被姬观主捞进了蓬莱。
傅清微:“这些材料有没有别的渠道可以收集到?”
管事自信道:“非天机……三才舫自夸,别的地方可能有一样两样,但三才舫一定是最全的。”
他心说:观主您不就快收集齐了吗?
傅清微:“或者它们有没有下位替代品?”
管事:“姬观主,不才只是负责买卖,于阵法一道一窍不通,观主通晓奇门五行,造诣精深,您肯定比我懂的多。”
傅清微掐了掐自己宽袖里的指节,面具后的眼神因为突然的慌乱似乎有些对不上焦距。
“有劳管事。”
“观主慢走,穆道友再见。”管事依旧亲自送她们下船。
两人并肩从鬼市匆匆往外走。
“师尊,你怎么了?”穆若水跟着她的脚步,感觉她在追赶什么似的,焦躁万分。
“没事。”
傅清微突然停了下来,站定深呼吸,道:“你有什么想逛的吗?为师陪你逛逛。”
穆若水担心她,哪有心思逛街。
她摇了摇头,说:“没有,下次再来吧。”
傅清微却改口说:“我们逛逛吧。买点小吃,你不是喜欢吃零食吗?”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就当我想吃。”
她们没有几个下次了。
穆若水被塞了满怀的吃食,就像她们当年第一次来到锦城,逛过的那条街。
翌日二人回到了蓬莱观。
傅清微在书房闭门不出,只有吃饭时叫得动人,书桌散乱着揉皱的纸张,穆若水都没看清是什么,便被傅清微付之一炬。
“我想到了!”
穆若水立刻推开书房门:“师尊想到什么了?”
傅清微将桌上的纸盖住,说:“没什么。”
她想到最后缺的一样阵法材料可以用什么替代了。
炼尸阵法古老,单说返魂香和辟寒犀就在现代失传,麻天德不可能凑齐那么多材料,但他仍然炼出了小女孩僵尸,意味着炼尸阵法是可以改良的,未必要这么多,可能只需要凑齐一两样,其他的都有替代。
如果是这样,材料这条线索就没有价值了,收集一两样并不难,谁都有可能。
究竟是谁炼了她?
穆若水:“吃饭了师尊。”
傅清微:“又要吃饭了。”
三顿一天,三顿又三顿,一天又一天地就过去了。
“师尊嫌我做的饭不好吃了?”
“哪能?为师吃一辈子都不会腻。”傅清微将图纸拂到地上,随手扔了道符火,一把火烧成灰烬。
她注视着一地黑灰皱了皱眉。
“师尊?”
“嗯,来了。”
穆若水等她走出来后,伸手带上了门。
今年她们没有出远门,一直待在蓬莱观的山上,傅清微有意将余下所有时日都用来陪伴她。
菜园子种的菜又熟了一茬,傅清微摘了些辣椒回去,趁着天气好晒一晒,一进院门,便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仿佛是一个人全身的血都流出来那样浓烈。
穆若水不见影踪。
“小雪?小雪!”
傅清微一扇房门一扇房门地重重推开,只闻见血气见不到人影。
“小雪!”
傅清微大声呼喊着,孤身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前所未有的心慌。
长久以来炼尸的恐惧笼罩了她。
“姬湛雪,你在哪里——”
傅清微朝充满雾气的大门口跑了过去,身后却传来一声虚弱的:“师尊……”
外面的雾气涌进门里,傅清微几乎看不清面前的路,地面有一道拖行的血迹,满满的都是鲜血。
傅清微沿着这条血路往前走,姬湛雪靠坐在道观的廊柱下,胸口深深插着一把匕首,只余下匕柄,流出来的血染红了她的全身。
“小雪!”
傅清微扑了上去,捧起她满是血污的脸泪雨滂沱:“不要,我不要……”
“师尊……”姬湛雪吃力地抬起手,傅清微连忙捞住她的右手紧紧握住。
“你不会死的,你不要怕,我会救你的。”
“可是,师尊……”
姬湛雪低下头,流出两行清泪,冲刷着脸上的血污。
傅清微顺着她的视线往下,露在外面的匕首正被自己两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上满是血腥。
姬湛雪望着她泪流满面,眼神悲伤。
杀了我的就是你啊,师尊。
傅清微松开双手,手里沾满鲜血的匕首当啷落地。
……
“不要——”
惊惧的声音回荡在卧室,傅清微的脚用力蹬了一下,从睡梦中蓦地醒来。
她浑身盗汗,心脏在惊悸中狂跳不止,手脚冰凉。
连着心脏的那些经络相继跟着抽动,带来疼痛,傅清微侧身按住自己的胸腔,好一会儿才撑着床沿慢慢坐了起来。
她转了转脑袋,撑起的窗户外面,是月光撒落的庭院,静谧祥和。
从现代到异世,她曾无数次看过蓬莱观的后院。
因为傅清微的复刻,它们之间除了新旧外表毫无区别,只除了一样。
傅清微等心脏的隐痛好了后,起身披上外袍,踱步走入了庭院,来到了中央的那块地。
——这里少了一副棺材。
现代的蓬莱观里是有一副石棺的,傅清微在棺材里遇到她,穆若水也是躺在那副石棺里被炼尸的。
傅清微的手落到腰部往下的高度,抚着后世棺材的位置,从前到后,仿佛感受到了那股刺骨的寒意。
那么究竟是何方人士炼尸,会把阵法设在蓬莱观的后院里?
蓬莱观不仅有主,而且有结界,只有她和穆若水可以打开。
穆若水对阵法一窍不通,采用排除法,只剩下一个人。
即使有人能闯入结界,那剩下的那个人也不会坐视对方在蓬莱将她的爱徒炼成僵尸。
且不说蓬莱与人为善,从未结下仇家。穆若水天资聪颖,修行界少有敌手,谁会和她有深仇大恨,特意千里迢迢抓她炼尸呢?对方又怎么肯定她能坚持熬过炼尸的痛苦,成为天下第一的尸仆呢?
现在有一个人,她收集到了几乎所有炼尸的材料,欠缺的一种她也找到了替代,她精通阵法,她的徒儿对她死心塌地,即便让她走进棺材里,她也心甘情愿。
天时地利人和,这个人全都占了。
她非常想要见到自己的妻子,但是姬湛雪不死,她的妻子就不会存在。
雪和水不能共存,她只能选择一个。
所以她最终选择了妻子,杀掉了一直陪伴她的徒儿。
傅清微的手在空气里摩挲虚无的棺材,眼神定定地落在虚空。
没关系,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还有其他证据。
记忆如同潮水从深处涌来。
穆若水醒后只对她亲近,只接受她身上的气息,渴望她的鲜血,只有她的血能压制她体内的红线。
这一切是为什么?
谜底早就提前公布了。
傅清微的潜意识一直拒绝去深思炼尸的事,任由时光一日一日地推移,抱着微弱的希望,祈求凶手另有他人。
她可以“顺其自然”,她会竭尽全力去阻止它发生,也可以为自己终究无法阻止历史找到借口,这样就不用去背负炼尸的罪行。
不用……让姬湛雪死在她手里。
如今事情摆在眼前,潜意识山呼海啸,一股脑地都塞进她信息爆炸的脑子里。
没有别人,自始至终都是她自己。
月凉如水的院落里,女人慢慢地走到了屋檐下面,背靠着廊柱脱力地滑坐下来。
傅清微双手盖住自己的脸,晶莹的泪水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怎么会是她呢?
我怎么能为了未来的你,而亲手杀掉今生还活着的你呢?
第155章
不久以后的将来, 她会因为某个原因杀了姬湛雪,把她炼成僵尸。
会是因为什么?相思成魔吗?
不杀了姬湛雪,就见不到师尊。师尊不存在了, 何异于她亲手扼杀了穆若水。
可她怎么忍心杀掉和她相守了近二十年的姬湛雪呢?
在她心目中, 姬湛雪的分量并不比师尊轻半分, 她怎么能为了师尊而杀她?
历史已经在前方虎视眈眈,随着时间的临近, 她总会做出选择的, 或主动,或被迫, 选了穆若水。
这是她的宿命, 也是小雪的宿命。
傅清微放下自己盖住脸颊的两手,风吹过一片冰凉。
她木然地在檐下坐了半夜,抬头望向对面安静的房间, 姬湛雪早已入睡。
她知道她的人生只余下短短的不到一年吗?
她知道自己将来会死在自己手里吗?
你会不会恨我?小雪?
……
“师尊?师尊?”
穆若水隔天做好早饭在房门口敲门, 里面却迟迟未传来回应。
“师尊,你醒了吗?”
叩叩叩——
穆若水来到窗前,更靠近床, 敲她的窗户。
“师尊?”
傅清微从昏沉中醒转,迷迷蒙蒙地拖着灌铅的双腿打开了房门,又躺回了床上。
穆若水坐在床沿伸手探她的额头,担忧地说:“师尊, 你发烧了。”
傅清微整个人埋进被子里,发丝有些出汗的潮气, 脸色苍白。
“可能着凉了。”
穆若水将她挖出来一点, 打开她的齿关,望闻问完, 握着她纤细的手腕给她诊脉,脉象虚浮,确有不逮。
傅清微的手被她掖进被子里,四个被角都严严实实压好,穆若水的脚步出去了。
傅清微意识迷离,半梦半醒地不知睡了多久,感觉她被扶起来靠在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苦涩的汤药一勺勺喂进她的嘴里。
傅清微眼皮沉重地闭着眼,唇角却微微弯起来。
“我的小雪长大了。”
小时候喂药连一只手都端不稳药碗,要放在床沿,现在都可以抱着她了。
“小雪只愿师尊身体健康,快些好起来。”
傅清微极少生病,偶有头疼咳嗽,因为修道日久,表现的症状亦十分轻微,连喝药的机会都少。
上一次她病得起不来床,还是姬湛雪四岁那年,她们被困城中,姬湛雪将自己换了四块银元。
傅清微喝完药就睡下了,自始至终未睁眼。
她脸颊和脖颈都是汗,穆若水摸她的四肢又十分冰冷,忽冷忽热,嘴皮也被烧得干燥。
穆若水给她喂了水,脱掉自己的外衫,钻进被子里抱着她。
傅清微感到身周温暖的热源,自发地朝她贴紧,高温灼热的气息呼在年轻女人的颈窝里。
穆若水没有半分邪念,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左手在女人后背轻轻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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