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人先把鸢儿带下去,随即问王婆子:“这孩子是何时进府的?我瞧着脸盘不错,怎么在外边当粗使丫头?”
王婆子道:“半年前方才进府,签的是死契。”她附耳过去,“因为是破了身的丫头,不干净,自然不能到世子身边,原本是要送到下九流的地方去,不过这丫头还蛮机灵的,我便想着留她做个粗使丫头,也不碍主子们清净。”
冯媛瞥了眼她,道:“你个老婆子没儿没女,想必是很相中她,想认她做干女儿吧。”
王婆子堆起脸,陪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您,上了年纪,总想着留个养老送终的人,这丫头胜在心肠好,人又没依靠,我便照拂她一二,也不费什么。”
冯媛便不说话了,此事如微尘一般,并没在她心里掀起什么波澜。
直到半个月之后,她去陪世子读书,偶然想起还出过这么一桩事,便随口问了一句。
没想到世子身边的女侍啧啧称奇地讲:“偷银子的果真是中秋跳舞的蛮女,足足拿了二十两银子!李嬷嬷好不容易查到,自然揪住不放,可蛮女咬死还不出钱来。她又不是府里人,连张身契都没有,当时就给打得半死,正要给拖下去的时候,谁都没料到,鸢儿那丫头反而跳出来掏了钱,求李嬷嬷放人一马。”
另一个侍女笑道:“这事当真好笑,当初她自己挨了那么多鞭子也不肯拿这钱,如今为了个卑微蛮女,反挺身而出了。”
大伙一阵笑,都笑鸢儿不知犯了哪门子病。
王妃却若有所思,晚上便叫人去打听这事。
世上没有平白无故就犯傻的人,她还是坚信里边颇有蹊跷。
她肚子里转着许多阴谋论,以为会很难查清,不意第二日人便来回报了。
“此事更奇了,奴婢问来问去,只听说,原来是那蛮女常来王府献技,和鸢儿很是有交情,故而鸢儿不忍见她惨死。”
“哦?”王妃道:“她自个儿顶罪的时候那蛮女一声不吭,现在真相大白,她不落井下石,反而以德报怨?”
探听的婢女也感叹道:“确是少有的实在人。”
王妃挥了挥手,独自在灯下沉吟,她剪着烛芯,天将明的时候才定下心思来。
若一定要派人进宫,那么便派鸢儿这丫头去吧。
身份卑微无妨,不是清白出身也无妨。
不求她能在御前说上什么话,只要安稳些,出事不供出王府来就是最好的。
**
鸢儿给人细细上了妆,坐在镜前,瞧着自己成熟了许多的脸孔。
自她下山,将近一年过去,辗转两地,见过的事儿比头十二年加起来都要多。
如今,她竟要进宫了。
一如宫门深似海,这话还是她听林忱念话本子学到的,只是不知如今念话本的人又在哪里。
一旁的嬷嬷问她:“姑娘可还有什么东西要交给家里人,或是要托个信什么的?虽说王妃已派人去平城接姑娘的家人,但入宫前终归是见不到了。”
鸢儿摩挲着自己染了色的指甲,微微伤感,思量片刻说:“若能,便烦请嬷嬷往平城香山寺捎一封信吧。”
“信上就说…我一切都好,请不要挂念。上京的花很好看,我已经看过,请她有机会也来看一看。日后事多,只恐不能再通音信,望她好生珍重,多做好事,多多吃饭。”
她羞赧地笑了,觉得这样絮絮叨叨的信有些奇怪。
窗外的飞鸟惊起,莫名牵起挂念。
她觉得林忱就像是香山寺外的山林,波涛连绵。若生长得好了,便能抵御狂沙侵袭,可若有人点了一颗火星,便会掀起滔天的火焰。
她的故友,会选择哪条路?
以后,还有再见之日吗?
第二卷 纸醉金迷
第23章 文渊
元惠十五年, 又是冬天。
上京的雪夜冷极了,不是北风扑面朔骨寒的凛冽,而是绵绵说不尽、一层雪叠着一层雪的阴冷。
这样的深夜, 宫道两旁的青莲灯却仍是好好开着,里面辉辉煌煌的光暖而澄澈。
宫内凡是大道, 两侧墙檐上都坠了彩色精巧的花灯,正面的太极殿更是极尽奢华, 单阶梯上纵列的石兽, 嘴里衔得也是颗颗璀璨明珠。
文苑办公处热热闹闹, 围在炉前的小宫女们叽叽喳喳地说话。
“这次万国宫宴,来朝的使者们都带着特产,太后要在太极殿前模拟宫外的集市,西域的珍珠粉美白养颜一绝, 你们买不买?”
“得了吧, 你有几个钱?人家要卖也卖给官眷贵妇, 咱们呢, 就算不用守在殿里干活,也凑不上这个热闹。”
“也不见得, 我听说咱们的丝绸在外边卖得好着呢,我这里正有一匹六公主赐的…”
正当众人讨论得热烈,另一头桌案旁的小宫女从阴影里起身, 端着一摞文书走过来。
“诸位姐姐, 公主们要上奏的贺表整理好了。”
她相貌生得尚可,只是下巴上带了一小块淡淡的黑色胎记,在一众眉目清秀的女娥中到底落后。
文苑的宫女们哪里顾得上她, 其中一个推了她一把, 道:“那你送去就是了。一会六公主要提前表演宫宴上的剑舞, 想来你勤学苦读的也没兴趣,送完了还能回来读你的书。”
被推的这个被讽刺惯了,并不做声,只身迈进院内风雪中去。
她缩了缩手,手指上的冻疮发红发痒。
直走到六公主所在的朱雀阁,里面笑声乐声不绝,明亮的灯光如昼。
小宫女听不懂乐声的好与坏,只埋头疾走。
她想,此时酉时快过了,戌时三刻差不多能回来,文苑的书不能带回住处,那么还能读两个时辰…
想得入神,差点撞到了人。
抬头一看,是个穿青衣的文渊阁女官,瞧着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大。
小宫女连连道歉,女官却比了个“嘘”的手势。
宫女看去,原来是另一位贵人在细瞧墙上的字画——那是六公主自己模仿前代某家题的,据说很得神髓。
女官从袖子里递出一张奏折,说:“正等你呢,怎么往凌云殿送文书的换人了?”
小宫女半路被人堵了,有些懵,问:“大人您是?”
女官故作随意说:“这是沉潜阁的折子,和贺表一起送去吧。”
小宫女后退一步,又缩了缩手,低着头飞快瞥了下远处那位,心想怪不得。
她知道两年前六公主便与沉潜阁起了些龃龉。
“这恐怕不行,大人也知道,文苑的文书向来要先送到六公主那。”
说起来,起因不过是公主一时好奇,很想瞧瞧这阁内住的是什么人。
彼时外面也有些传闻,说先帝找回了遗嗣,着实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太后默不作声,六公主又自恃受宠,便命人请沉潜阁主人出来相见。
那阁中荒凄,如鬼府一般,自然是让她吃了个闭门羹。
非但如此,太后似乎还因此注意到了沉潜阁,叫人往里边拨了几个人伺候,玉牒上从此多了一位九公主。
六公主从此对此事念念不忘,奈何想找茬,人憋着不出来,时间长了,这事成了疙瘩,解不开了。
此时,青瓜举着折子,不上不下,只好回头笑嘻嘻道:“主子,怎么办,新来的也不好骗呀。”
随着这一声,站在墙边撑伞的人转过头来。
小宫女第一眼看见她黑而长垂的发,用银冠半束在头顶,衣着也是银纹暗绣,衬着她过分白的皮肤,显得有些鬼气。
她长身直立,很瘦、但没什么羸弱病气的感觉。
毕竟青春年少,面颊的线条流畅削瘦,一搭眼便觉得清俊美丽。
那伞被收起来,林忱走过来,接过奏折递过去:“你要不要先看看里面写了什么。”
小宫女又后退了一步,一副惧怕不堪用的样子。
林忱从善如流地缩手,说:“我知道,你们整理文书时自己都要看过的。”
小宫女一味回避:“奴婢暂且没有这个资格。”
林忱微笑了下,笑里也带着三分月光似的冷与静。
她不再强求,只把伞递给青瓜,目光逡巡过小宫女的袖口,忽然伸出手去。
小宫女一吓,还以为贵人要拿自己撒气,不料却是来拉那缩着的手。
“给你。”林忱从怀里取出一罐香膏,还是没什么表情。
小宫女睁大了眼睛。
林忱道:“你在文苑做事,手上还会长冻疮,想必是冬日里看书写字的时间太长。”
小宫女抬了下头,只敢看一眼那黑珍珠似的眸子,又迅速低下去,心里莫名一悲。
很奇怪,平日里被欺负时倒不怎么伤心,如今得了一罐香膏,倒是不可自抑地难过。
想来是难得有人不嘲笑她痴心妄想,所以暗里自己也都贬抑自己了。
林忱抖了抖袖间雪,碰了青瓜一下,两个人便要走。
小宫女对她实在很有好感。
又忽然想到,这也许是九公主入宫以来第一次出来,此前六公主派人去堵门,可从未成功。
那张奏折的分量似乎悄悄变重了。
她纠结了一会,还是叫住人,留下了那张折子。
小宫女用袖子挡着雪,凑到宫灯下读完,怔了片刻,随即果断将其放在木盒最上一层。
**
永定门前,宫人扛着肩辇小心走在湿滑的宫道上,坐在上边的人支着额头,眉间有点点倦色。
她穿着狐裘白袄,正忍不住打瞌睡,门前忽窜出来个人,肩辇顿了一下,把她颠醒了。
青萍正要训斥,萧冉止住她。
“姑娘您忙着户部收丝税的事,两三天没合眼睛了,这毛手毛脚的丫头!”青萍瞪了眼小跑而去的宫女,不忿道。
萧冉舒了口气,在白霜中眯起眼睛:“行了,想来是文苑送文书的宫人,着急着呢。”
她忽而想起了什么,侧头瞧了眼旁边文苑的牌匾。
“不如从这条路出宫吧。”她指挥着抗肩辇的宫人转弯,从文苑里横穿过去。
青萍偷偷往上瞧了一眼,心下了然。
这两年姑娘有事没事便往文苑晃荡,今天这个由头、明天那个由头,实则是冲着什么来的,连涟姑姑心里都有数的。
“这么晚,都没人了。”她道。
萧冉也笑了,说:“除了六公主那边,别的宫室都熄灯了。”
青萍随口应道:“可不是,六公主这两年涨了岁数,可比您当年还潇洒,光是面首都养三四个了,如今京里这阵风就是这么刮起来的。”
她们一边观赏着“不夜天”的景色,一边往外走。
萧冉道:“不知怎的,我心跳很快,像会遇见什么人似的。”
青萍暗暗翻白眼,心道任谁三日不睡,也该跳了。
她们越往前走,萧冉心跳得越厉害,直走到朱雀阁题字的墙外,她叫停了辇。
六公主龙飞凤舞的字静静地淋着雨雪,四周寂静无声,阁中的乐声铃声遥远,似有喝彩传来。
青萍不懂,四下张望。
萧冉却说:“原来是在梦里遇见的么?”
她支着下巴,眼神也像梦似的。
墙下即落即融的雪连脚印都留不下,只有风还在吹,冷到骨头缝里去。
青萍终于忍不住,仰脸说:“姑娘,你几天不睡,难不成做得白日梦?”
她大煞风景,萧冉笑骂了一句,终是穿过了宫道,晃悠悠出宫去了。
一擦身的拐角,两人撑着伞走出来。
青瓜说:“又——来了。”
这个“又”字声音拉长,林忱却充耳不闻,只管回身往沉潜阁走去。
青瓜追上来,走侧面觑着她的脸色,很想问问这究竟算怎么个意思。
每每那位萧常侍来,主子总是避开,但要说是厌恶透顶,那也不对,神情上太淡了,冷淡得仿如冬日覆雪的冻土,若厌了一个人,即便避之不及,但总该有恨意灼烧后的黑焦在。
可她那么淡然,反倒让人好奇这冷雪底下,那无穷无尽的让人看不透的黑色土壤中到底藏着什么。
青瓜暗自思量,却不敢向着那位常侍说一句话,自家主子向来不容许下人心思偏了一点。
于是她跟上去,只道:“春江春浪肯定烧好热水了,主子回去…”
声音淹没在风雪中,那盛着奏折的木盒也送到了凌云殿案头。
**
第二日早朝,外面风雪扑簌,明镜阁里烧着银丝炭。
先是萧冉细说了一遍户部年底拖拉亏欠的丝税商税,而后江清漪又把礼部宫宴等等花销票拟呈上来,等着批红。
年前的早朝总是使人格外倦怠,此时列位臣工,尤其是挨着门的,都抄着袖子避着那股冷劲儿,连前面说些什么都不大入耳了。
然而有人躲懒,就有人迎着飞雪往上冲。
此时便听有人哂笑了一声,说:“两位大人一个催着要用银子,一个撵着要收银子,真是一个比一个急啊。”
萧冉随声看去,说话的是某个世家的公子哥儿,在户部挂一闲职。
眼看着要过年了,三天两夜没合眼地查帐本,朝上还被人这样讥讽,换个人就得当场发作起来。
然而萧冉和江清漪都没作声。
实在是习惯了,朝上的女官就这几位,轮番被人针对,若是日日都呛火,事也没工夫说了。
且她们官职官权都暧昧不清,朝上话虽不好说,但真等有一日查办到这些人头上,有的是清算的机会。
那位户部公子哥还待再说,前边江清漪回首看了一眼,户部侍郎便严厉呵斥道:“朝堂之上,不要无事生非。”
这位侍郎算他表亲长辈,年轻的小子立刻缩首了。
萧冉一挑眉,心照不宣地和涟娘对视了一眼。
上首太后微微咳了两声,声音低哑了一瞬,道:“明天阿冉你亲自去,年底把帐收齐,谁拦,让他去诏狱里讲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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