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翻了个身,俯趴在床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今夜怎么是你值夜?”
宫女仍是低着头,道:“红袖姐姐病了,便换了奴婢。”
皇帝说:“可你本不是干这个的。”
宫女抬头,意外他竟能知道。
皇帝笑了笑,并不澄亮的月光下,那张年轻的脸显得温柔俊秀。
“你不是外边执扇的吗?三年前进宫。我瞧你总是跑来跑去的。”
宫女有些不好意思,也很天真。
“闲时帮姐姐们做些事罢了。”
皇帝又笑了,倒不是嘲笑她,只是觉得有趣,心里也有点软。
他抬手摸了摸宫女的脸,这女孩大约刚刚及笄,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红晕,看着很特别。
宫女没有动,任他摸。
皇帝问:“你不怕?”
宫女摇了摇头,想想说:“怕没有用。”
皇帝怔了怔,收回手,侧着脸躺在软枕上。
“别怕,礼安走了,你在这陪朕一会,不会有人发现的。”
一旦有人发现,这小宫女便活不成了。
一如他之前的几个女人,宠幸了一阵便都没了踪影,也许是叫人投了井。
太后不会限制他宠幸谁,不过会亲自送那些与他春宵一度的宫女上路。
小宫女敏感地觉察出这话里的哀伤,皇帝面上忧郁的神情也令她怜惜触动。
“陛下…觉得无聊了?”她问。
皇帝微笑着,说:“朕总是很无聊,但今夜不是。”
宫女便也笑笑,她的笑像是雪地里的第一抹青色。
“我在想明天。”他望着宫女的眼睛,认真说:“我想母亲了。”
宫女有些愕然。
她想皇帝不过是深夜拿她来取乐的,哪里想过他会说这样情真意切的话。
她这才有些慌张,琢磨了一阵,笨拙地说:“太后也是想陛下的。”
皇帝把脸埋在枕中,闷闷地笑。
笑了一阵,去握她的手。
“你的手好冷。”他一怔,道:“快上来。”
宫女不敢,只坐在床沿上,搭了个边。
“母后真的会想我吗?”他喃喃自语,心里其实有答案。
太后才不会想他,若想,也是想他不要出现。
可这样一想,心里又很痛。
因为他还是希望太后想他的。
帝王的权柄对他而言是很遥远的东西,可母亲之爱人人都有,难道唯他连这点温情都要被剥夺?
宫女坐在他身侧,小声说:“陛下若睡不着,奴婢为您唱一曲安眠?”
皇帝点了点头,还一直拉着她的手。
宫女唱起来,那调子温柔纯澈,丝毫不带男女之意。
让人很安心。
皇帝没一会犯起困来,朦胧间,感到那手从自己手中抽离。
他想拉住,然而潜意识里知道,时间已经够长了,再待下去,两个人都会有麻烦。
“你要走了?”他模糊地问。
宫女点点头。
“…鸢儿。”皇帝轻轻一唤,“你叫鸢儿是不是?”
宫女回首,满是诧异。
**
文渊阁。
萧冉立在最高一层,冬日拂晓的风冷冷地刮骨而过。
她披着黑呢披风,颈下两侧两颗金纽扣,中间牵连着扣住领口,里边虽已经换了宫宴礼服,但发束得还很利落。
她自这宫内最高处远望去,禁宫门口已亮起了华彩长龙。
朝臣在前、预备进宫的海外使臣在后,人人手里提着橙黄的灯笼,宫门上巨大的琉璃彩盏亮起来,紧接着沿主宫道次第亮起各色宫灯。
那些亮起的光使得向来静寂肃穆的皇宫流动起来,在一片黑暗的地上,与天上流淌的银河两厢映照,如空中悬了一面镜子,将天上景象投射至人间。
萧冉拢了拢披风,身上仿佛还浅浅有丝血腥气。
她是方从诏狱里回来。
虽说审理南蛮使节是用不着私刑的,但地牢阴暗不详,人人去了都嫌晦气,上京女子寻常在门口望一眼都拍上半天袖子。
萧冉从前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地方,她小时过得很混,直至几年前才收心做事。
青萍从楼下跑上来,俯耳道:“哈尔王子派来要人的那个走了,走时阴沉沉的,不知还会不会去找旁人。”
萧冉捋了捋鬓边发,说:“不高兴便不高兴吧,哪能人人都满意呢。这南蛮的王子倒通汉人的阴谋伎俩,还会找贿赂的门路。”
她闭着眼,迎面的风吹得她面颊泛白。
“一会大臣与使节们先进宫,暮时太极殿前集市就会开起来,贵眷们进来是最乱的时候,一人一事都要记好了。虽说巡防是禁军负责,但这集市上一举一动还要锦衣卫化作便衣监视,到时我会亲自出来。”
她偏头问:“这十队人是裴将军提前划分好的,给我的那队,牵头的是谁?”
青萍连忙瞅了眼小本子,道:“是…竹秀,这名字倒是熟悉,是哪个来着。”
她正苦苦思索,萧冉转身,斗篷被风吹起老高。
“三年前平城事变时,他一直紧随姑姑左右,我们也是见过的,还叫他…”萧冉莫名住了口。
她住了口,是希望别人继续问下去,可青萍仿佛对此不甚感兴趣,转而说道:“一会宴会上有许多乐伎舞姬,个个技艺都是好的,想来比抱月楼强许多。”
谈到这声色之事,萧冉反而兴致缺缺,没再接话。
青萍偷偷瞧她,猜自己这话是转错了,没能逗人一乐。
姑娘这几日笑得太少了,她想,虽然瞧着还是很精神,可到底少了些什么。
像一朵鲜研张扬的花褪了色,唯剩下一花枝强撑着花的妆面。
她这样想,可也不敢说揣测得十分对。
因为萧冉向来是兜得住的性格,天大的事面上也只有一点点。
她办事还是利落,迎来送往也不曾出差错。
若像话本里所说,心神憔悴支离,那也不至于。
所以青萍说不好,日前那一场重逢在她心里占了多少分量。
正想着,迎面过来一支五人队伍,打头是位高眉深目的青年。
一见他相貌,青萍便想起来了。
还有那把刀,瞧着也稀奇。
萧冉已走了上去,对那人笑着比了一下:“几年不见,长高了。”
竹秀低头笑笑,还是那副老实样。
她又交代了些晚间的交接事宜,一行人立在原处,不觉朝阳的光已透过冬风缓缓铺下来。
宫门口一支巨大的礼炮与钟声一起响彻云霄,尚未亮透的天色里炸开了一簇绚烂的烟花。
光芒四射,似要与日争辉。
萧冉看着烟花升空,一行人在巨响中都沉默。
第27章 宫宴
宫宴自卯时正刻开始。
人群游龙似的自各个方向进入太极殿, 使节仪仗、大臣朝列、王公贵戚,还有那些花瓶般貌美的乐伎伶人。
他们各安其位,盛大的仪式一层一层如花绽放般行进, 有条不紊。
皇帝与太后分坐在上首,座次却令人惊异——太后居正, 皇帝于侧。
说是侧,但又不至于偏得太远, 两人的距离甚至有些过近。
办一场这样的盛会不容易, 不但须得是太平盛世国库丰盈, 且得上下一心事事计较。
单说这座次一节,便不知生出多少事来。
太后明镜阁惯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刻龙纹,自是不能挪到这儿来,而太极殿本身的金椅更是唯有皇帝才能坐。
礼部千辛万苦, 终于拟定了方案——将本来的金椅撤走, 换来两把一样的分设两旁。
然而这意见最终也被驳回了。
文渊阁回话说, 没有将正位空着的道理, 本朝也不必虚设空位以敬天地。
任谁也不会傻到以为太后突然慷慨起来,要这至尊之位留给她那几不见面的儿子。
礼部的各位学士捶胸顿足, 最后也只得从太后所愿,将她的位置放在皇城中的皇城、中心的中心。
此刻,宛如史上最太平的一天, 最繁华的一日, 太后坐在她亲手打造的盛世中,光明正大地受万国来朝、万民敬仰。
这一天定在年关,单是年终奏贺与使臣朝见就花了整整四个时辰。
林忱从午后等到日暮, 才入殿坐下, 直到此时, 宫宴才算正式开始。
她本等得双膝冰冷麻木,想着入内总算有佳酿暖炉,可以好好歇一会,不料一抬头,对面的人正摘下披风,绯红的裙角别致得张扬。
阔大的殿上有三层阶梯。
第一层坐着公主、太后近臣与来朝的使节,第二层是有资格入宴的大臣,第三层留给即将入宫的贵眷。
萧冉作为文渊阁唯二的常侍,这炙手可热的位次自然当得。
林忱把头低下,抿了一口暖酒。
管弦的乐声响起来,她隐隐闻到空中的香气,是驱寒的暖。
更让她想起初见时萧冉身上的黑披风,想起檐下滴落的雨。
而且坐得这样近,对面尴尬,只怕往后这几个时辰都不能自在了。
林忱自顾自想了半天,酒都喝了半盅,才忽然发觉,对面其实并没往这边看过。
她对人的视线分外敏锐,譬如方才六公主林恪瞧了她四次,太后瞥了她一眼,都分外明晰。
但萧冉的确没有看过她。
连她身边那个小侍女青萍都不知跑到哪去了。
林忱拿着酒杯,单指摩挲着桌面,听着上边太后对入内的官眷说话。
那话在经传声的官员一层层向下传递。
官眷都落座了,对面仍是没动。
林忱将衣领向上提了提,喉间的伤疤在发痒,她转头的时候余光一扫,对面只是垂着头。
那面上是否有什么表情,她来不及细看。
因为不过这一个动作,她已觉得自己可笑,遂强令自己转开心神,不再关注。
很快,几次敬酒之后太极殿沸腾起来。
上边不至于声浪滔天,但已不是落针可闻的肃静。
林忱往上看去,敬酒不单是敬太后,还要敬皇帝,那年轻的帝王瞧着一副温柔像,眉眼明亮俊秀,并没有因着常年不见人便畏首畏尾。
他应对得当又气质清贵,很快叫某些蠢蠢欲动之人按捺不住。
那些被打压的风中残烛一般的世家纷纷前来,甚至还要叫女儿遥敬一杯。
在他们眼里,皇帝此次出席,乃是太后退却的信号。
林忱看了一会,颇觉无聊,往下转头,底下已小范围行起了酒令。这些人她大部分只见过画像,此时一一对去,倒还能打发时间。
青瓜在她耳边说道:“殿下一会还得一起合奏雅乐,那曲子可还记得?春江去后边取琴,想来也快回来了。”
她话完没一会,春江果然回来,只是面色不好。
“真是欺人太甚。”春江面有恨色,往旁边瞥了一眼,小声说道:“咱们的琴让人给换了!”
青瓜一惊。
春江继续道:“礼乐司的人只说原本那把坏了,死活只肯给咱们一把破的,这琴声我调过,倒是准的,只是事也太不成样子了。”
林忱给了个眼色,只示意她俩不要再议论。
“你觉得她们是受人指使?”
春江点头:“若非如此,一个宫人哪敢在这时候作怪。”
林忱回转过身子端起酒杯,不以为意:“既然如此,更不必管她。这样的盛会,因这样微末小事闹起来,对也成了错。”
青瓜还有点不忿:“那就这样算了?”
林忱看着她,没说话。
青瓜渐渐冷静下来,心想,也对,太后慧眼,怎会看不出这小小伎俩,到时总有人倒霉。
这样一想,心气也就平顺下来。
另一边,江清漪和林恪坐在一处,问:“九公主那两个侍女方才瞧了你好几次,怎么回事?”
林恪屈尊往那边白了一眼,嗤声道:“谁管她。”
江清漪便也不再问,只用附着手套的那只手掩着口,提醒道:“殿下请坐正。”
林恪很听她劝,立刻坐好了。
**
宴至酣处,外边已换了月色,太极殿前集市灯火点点,第三层的贵眷们个个携手出游,文苑的宫女也有不少来凑热闹。
身份越是显贵的女眷越不便在外露面,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人间烟火。
林忱酒喝了三盅,面上有些发热。
她看见对面抖落了黑袍子,裙角飞快地离开了座位。
她酒意微醺,意识始终有一线牵引在此,一时间竟也想跟着起来。
青瓜唤了她一声,林忱眼前“唰”地清晰起来,后知后觉才惊了一身冷汗。
想什么呢?
林忱揉了揉额角,端正坐好,心绪半日方宁。
她平视前方,百无聊赖间接着数人头,从萧冉旁边的座次开始,是当朝宰相之一萧正甫。
这父女两人对面不识,一日宴席一句话也不曾说,比陌生人更显陌生。
数完一遍,除却冯不虚,几乎六品以上的在京官员都来了,这位老臣,听闻是跪病了…
正思索间,青瓜道:“殿下,雅乐。”
林忱于是起身,先帝未出嫁的四位公主一同合奏了一曲。
这一曲她弹得不甚精心,听的人也不大入耳,这宴上的丝竹管弦之声太多了,多到令人挑剔。
弹完之后,总算是诸事皆毕,再没能用得到她的地方。
林忱道:“我们出去。”
春江问:“殿下可是要更衣?”
林忱摇头,说:“出殿,去市集。”
两人皆是一怔。
青瓜劝道:“殿下想要什么,我为您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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