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瓜知道她是在思索,主子一琢磨事儿便喜欢按着额角,方才更衣的功夫,按了七八下了。
两人回到宴上坐好,禁军都统裴将军已介入此事,涟娘也将消息传给了太后,然而环顾看去,周围的人仍沉浸欢宴、毫不知情。
刺杀不过十数息的功夫,封锁也不过一碗茶的时间。林忱胡诹了消息扣了些人,即便人群中的探子没回来,想也能拖个一时半刻不叫背后之人起疑心。
上首太后神色自若,单从面色来看,全然瞧不出涟娘附在她耳边说了这样糟心的消息。
她只是目光向下,和林忱对视了一眼。
在这一眼里,原本的审视和探究都缓缓消散了。
对面使节们叽里呱啦的语言掺在一块,其中一个操着蹩脚的汉文,出列说:“启禀太后,我家大王说、他也想学习你们喝酒时,比划的酒、酒令。”
这一句话给他说得七零八碎,席间的各位强忍着笑意。
太后自然允了。
萧正甫问:“不知你们想学哪一种呢?”
那使节为难了,他自然不知道酒令还有类别之分,正待回去问,后面另一个生得壮野的男子开口道:“要玩自然玩最难的。”
开口的是南境王子哈尔,他汉话说得流利异常:“射覆,怎样?”
在场的目光统统向他看去。
萧正甫抚着美髯道:“二王子果然对我朝的风雅之事都很熟识。”
哈尔笑道:“知己知彼,赢了才能少喝几碗酒嘛。”
林忱在对面也笑了笑。
青瓜瞧着她暗含讽刺之意,不由问:“殿下?”
林忱刻薄道:“边鄙之辈,竟在此挑衅。”
近几年边关互市价贵,蛮族又不太平,屡屡犯边劫掠,但没伤着人,大梁也不好为了几匹布真举兵攻伐。
他此时口中说的知己知彼,怕不是做惯了偷窃得来的经验。
对面萧正甫似乎与她想到一处去了,面上也浮现出一种若隐若现的笑意。
但他到底老到,什么也没说。
“既然如此。”他向方才那位使节道:“你去问你家主子想学什么,我来请人与哈尔王子射覆。”
梁朝地大物博,这蛮人王子想以汉人的法子挣面子,等于以己之短攻人之长。
便是别人都输了,今日李守中既到场,便没有让他赢去的道理。
请人这一会的功夫,春江从后边回来了。
“殿下。”她飞速道:“已查明,那宫女系元惠八年夏进宫,至今七载,也算得上宫里的老人了,因此能进到太极殿来。”
七年…
林忱按着额角,想,那便是八九岁进宫。
这样小的年纪,还是在宫里,是谁这样早便能预知后事埋了线?
又为何要在今日发作?
她按在案角的另一只手开始细细发颤。
脑海中的线条总是在关键时刻再度纠结在一起。
那把寒刀刺来的轨迹和闪光、那宫女的长相一遍遍浮现在眼前。
她这样做,究竟有何好处?
林忱偏了偏头,额角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还差了什么?
她于刹那间抓住那闪光,与此同时,另一边哈尔王子的声音响起。
“就这几个人吗?哈哈,只怕无一合之将。”
这粗野的声响隆隆滚过她心间,林忱一下子按住发颤的手,道:“我来。”
青瓜疑惑地“啊”了一声。
林忱转向她一阵低语,随即离席道:“我愿与哈尔王子射覆一局。”
她一出面,四面八方的目光便都射过来。
那些目光如芒在背,林忱却浑然不觉,只同那些请上来的年轻士子一道,坐在了哈尔王子周围。
这出身青海徐氏的孩子,还挺有胆气。
在座无不在心里想,在宫外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长大,还能长得这样好,无怪还能留下一命。
太后向来是喜欢有胆气的女孩子。
当年徐葳蕤在宫外生下这个孩子,多少人盼望着是个皇子,好拿来做一番文章。
可惜,天不遂人愿,如今反合了太后的心意。
哈尔有些轻蔑地笑笑,阴阳怪气道:“素闻大梁礼仪之邦,男女七岁不同席,怎么方才便有女人坐在我前面,如今公主又和这些年轻男子混在一处。”
年轻的士子们都不敢答话,最大的女人可还坐在皇帝前头呢,应和必是不能,驳斥又不知从何开口。
只有林忱面色若素,拾起一玉碗,也抛出个问题:“王子读书,请的是汉人师父?”
哈尔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
“关外荒凉,什么样的读书人肯去呢?”她长眉微微抖动,又说:“他若教,不知是不是从四书五经教起,王子又学到哪一本了,可有时间读读别的闲书,若读了,别的不知道,但应当知道客随主便。”
林忱抬起头来,四周的人都哑然。
“怎么?”她笑起来,“那么看来王子应当‘虚怀若谷’,言谈里有许多学问,比射覆玄多了,是不是?”
哈尔尚且在发懵。
周围的士子一听便听出,这是讥讽他班门弄斧,阴阳怪气的本事不到位,却偏偏自作聪明。请的师父本来学艺不精,自己书又没读几本,还喜欢引经据典,结果连别人的回答都听不出什么意思,真真是可笑。
他们憋笑憋得辛苦,王子似也有所觉,遂不再说话,安静坐下了。
不久,射覆的物件便准备齐全了。
用得却不是碗,而是一口小钟,钟下不知盖了什么东西。
哈尔精于此道,并不用谁来教,头一卦也是他来算。
一卦而中,是骑射用的弓弦。
接下来几卦士子们各有输赢,唯有哈尔次次都中。
果然还是有点本事的。
林忱向对面使了个眼色,接下来这一局正轮到她与哈尔。
哈尔先起卦。
“红色,布质,女人…”
他喃喃道,算了半天,还是有些为难。
“是残缺的东西?是什么?”他想不出来,自认为这是汉人独有的稀奇东西,偏送出来刁难他。
林忱仍在一边捧转着那玉碗,长而黑的一缕发披在胸前,瞧着便有一股不可触犯的精致冷意。
哈尔郁闷不已,问:“公主殿下莫非胸有成竹?”
林忱点点头,微微笑了,这笑的意味也与方才的讥讽之言一样隐秘。
她陡长的眉下那双眼睛一抬,眸中便似有华光闪过。
哈尔自负英雄气概,绝不肯在美貌女子面前认输。
林忱道:“王子可以请人帮忙,无妨。”
哈尔又算了一阵,在体面的输与不体面的赢之间略一抉择,还是请人上场。
他想得没那么复杂,不过想赢而已,只要是自己人,怎么赢、谁来赢,都是他的荣耀。
来的那人面有褶皱、形容枯槁,目光对视之间叫人觉得不舒服。
林忱专注地盯着此人。
两个一块交头接耳了一阵,老者闭目。
他用的法子不是六壬,而是南蛮独有的占卜之术。
周围的士子也在卜,但皆觉不详,他们盯着那老者作舞,步伐之间也是阴阳术数的道理。
颇奇妙的是,在老者蹦跳之间,众人耳边似能听到火旁擂鼓的声音。
直到鼓停,老者也停下来。
那老人特有的面皮上呈现出一阵难言的惊恐,他浑浊的眸子先是往上看了一眼,太后也正在俯视他。
目光似远山上缭绕的云雾。
回过头去,林忱正将那玉碗转得飞起,目光却也在看他。
他夹在两人之间,忽一阵头晕,但到底没有乱了方寸,只呜啊着表示自己卜不出来。
哈尔着急道:“怎么会卜不出来,阿吉部你不是算得很准吗?”
那老者慌慌地去拉他。
按规矩,若先卜的人认输,那么后者便不必再起卦,林忱还转着那碗,问:“真的不知道?”
阿吉部低着头,畏畏缩缩地向后退去。
林忱停下,那碗也不知有意还是无心,竟从她手中脱掷出去,落在地上碎成几片。
她起身,抚了抚袖子,道:“承让。”
裂瓷的声音与四周的喝彩一道响起。
太后抬了抬手,阔大的太极殿立刻肃静下来,不闻一声。
方才射覆之时底下的人便已坐正看热闹,此刻各人落座,热烈的气氛总算平息了些。
太后坐在上首,侧头对皇帝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
“她算是你的侄女,而今也十六岁了,尚未举行及笄之礼。今日便由你这个做叔叔的替她簪个发,明日也能去文渊阁上学了。”
太后和皇帝说话,底下醉酒的人都醒了。
簪发?
在这样的国宴上?众人讶异,不知太后是否只是一时兴起。
前两年六公主及笄之礼已经足够排场,可排场再大,也不过是所有的宗亲都到场,太后亲自主持。
此刻虽像随口一提,可太后难道不知此间差异?
林忱也怔了一瞬,面上的神色却不似欢喜。
她登上御阶,一步步走上前去,跪在太后与皇帝座下。
早有宫女准备好了似的,替她将一头乌发散落,皇帝细细瞧手中的玉簪,开口道:“朕头一回见你,真是肖似先帝。”
他柔和地叹了一声,好似真悼念那死去的大哥。
林忱几拜下去,这礼便算成了。
太后道:“取字,便叫成玉吧,望你似昆山之玉,也经得起雕琢。”
她的手抚过林忱额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露出这样和蔼又仁慈的表情。
第30章 宴散
宴散, 斜风疏雨,午夜时分。
太后乘着銮车回凌云殿,路两侧的莲花灯还尽职尽责地亮, 涟娘带着一身冷雨从后面赶上来,在旁说:“锦衣卫已包围了南境驿馆, 去得快极了,绝不会走脱一个人。”
车内接连不断地传出咳嗽声, 能听出已经极力压抑, 然而还是咳个不停。
好一会, 才说:“裴颂审出结果来没有?”
“没有,但文渊阁已经在查此人来历、接触的人,想来很快就有结果。”
涟娘隔着黑暗中飘动的帘,眉心簇出一道深痕, 又添道:“太医说了, 那镇咳的药不能多吃, 否则必有反噬, 娘娘…”
太后撩开那帘,摆了摆手。
仪仗继续往前走, 将一片盛宴的废墟抛在身后。
还没到地儿,前面却停了。
涟娘向前张望,只见几颗光鲜亮丽的人头先跪了。
冰冷的冬雨中, 明黄色太显眼。
皇帝显然是撇下了随从, 独个跑来的,遥远处还隐隐传来呼唤。
青年男子气喘不已,面上浇得泛白, 跑得也很狼狈。
向来镇静的涟娘都大惊, 上前道:“陛下何故来此?”
皇帝却笑了, 他双手扶住流冕,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双眼睛会发光似的,专注道:“涟姑姑,朕不过想来见一见母后,随行的礼安不许,朕就自己跑来了。”
涟娘不安道:“陛下如此,有失威仪。”
“姑姑。”皇帝道:“朕何时有过威仪?”
他这一句,不似诘问,游鱼一般从雨中滑脱了。
“朕小时候就是姑姑照料的,直到现在,还记得你哄着朕吃糕饼的样子,在姑姑和母后面前,朕自然不想这些。”
涟娘给他头一句吓了一跳,一张一弛地将这口气堵在喉咙里。
“母后该有好几年没来健康宫了,朕知她事繁,今日若是回去了,只怕往后也不能见。”皇帝拉着她的手,儿时那般恳求。
他身后随行之众已经陆续赶到,礼安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抖得筛糠似的。
涟娘低着头,静默了许久,皇帝几乎以为她心软。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一脚踢在礼安肩膀处,将人踢得翻了个个,也自然顺势将手抽了出来。
她声色俱厉,大骂道:“该死的奴才,枉太后叫你照顾陛下,竟这般没用,今日若陛下万金之躯淋雨受凉,明日掂量掂量你那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礼安叫了一声,又连忙在雨中磕头。
这哀求声好似暗巷野犬,听得人心慌发抖。
皇帝定定立着,身后有人来为他撑伞。
涟娘亦躬身:“陛下请尽快回宫吧,夜深了,又这么冷。”
皇帝转而看她,再笑起来,却有一股悲哀的意味。
“姑姑,难道还要朕求你吗?”他温和俊秀的面上闪过一丝冰冷的神色,随即跪地,高声道:“母后,儿臣给您请安来了,请您福寿无疆,万年绵长。”
天子一跪,无人不战栗惊恐。
除却涟娘与身后实在跪不下去的两个仪仗,静默的雨中,各色人影只得见一片脊背,承受着突然急骤起来的雨。
皇帝那张年轻的脸上充满了隐忍,近忽卑怯。
涟娘的神色却越发冷淡了,她撩开官袍,跪地磕了三个头,道:“陛下不必如此,早知道您如此豁得出去,太后怎么会不见您?”
她扶上皇帝的手臂,引人至銮车前。
那白日里金光灿灿的宝车在夜色里沉着,门开了,里面的人说:“进来吧,皇帝。”
他于是坐在车内,全身都在发抖。
太后不知何时又抖起了烟枪,眯着眼靠在身后的软枕上。
“母后…”皇帝轻轻唤了一声,他注视着母亲,眼神中犹存天真。
他忤逆了太后的意思,一个人在雨中跑了许久,而今衣裳都湿透了。他希望太后安慰他,或者问问他在健康宫过得好不好。
哪怕只是做做样子,哪怕是为了打发他回去。
然而太后问:“你的老师就是这样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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