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就料想到自己送信后日子不会好过,甚至会因此丧命,可真到了这一步,还是不由得抱起双臂瑟瑟发抖。
“不怕…不怕的…”
鸢儿边给自己打气,边试探着向皇帝日常所在的书房去。
她是不指望皇帝会保下她,可还是像扑火的飞蛾,向自认为安全的地方靠近。
书斋幽幽地立在前方,鸢儿的心提得更高,背后又突然响起礼安的尖叫。
“好啊,死丫头你还敢回来!”
转过头去,大太监礼安面上挂了些彩,背后跟着四五个小太监。
鸢儿血都冷了,声音堵在喉咙里叫不出来。
他全知道了。
鸢儿不懂这背后还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在她看来,礼安就是掌管建康宫宫人生杀大权的人。
礼安知道了,她就完了。
“愣着干什么?拿下,也别送什么内宫监什么诏狱了,就地格杀!”
礼安向书斋的方向望了一眼,含着恨意和难以言喻的神气。
鸢儿背对着他,下意识地往前跑,面部充了血发红发胀,眼睛要蹦落出来似的难受。
她勉强跑到书斋的门槛边,便被追上,压倒往后拖。
深夜建康宫的砖石太凉,凉得她打哆嗦、想求饶。
她已经瞄见皇帝的背影,孤伶伶瘦削的一个立在远处,一身柔和的月白色,更像个没长成的少年。
鸢儿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些什么,然而隔着这么远,皇帝必定是听不见也瞧不见的。
“嘭”地一下子,木杖胡乱打在身上,实诚城的。
只一下鸢儿便动不了了,她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一声也不叫,唇齿间全是血。
她没有看见皇帝向这边跑过来,只觉得三两下后眼前是一片黑朦。
“住手。”她勉强听到这两字。
身上疼得厉害。
皇帝低下身去,轻轻唤她,又像是隔着一层水面,听不真切。
那四五个小太监又过来想拖她,可寒光一闪,人全退开了。
礼安惊叫道:“陛下,哪来的刀,可别伤着自己!”
皇帝凉凉地说:“朕怎么会伤着自己,这里又有谁敢让朕伤了自己。”
他向前走,道:“礼安,你好大的气势,真以为待了几年,建康宫成了你家了?”
礼安弓着腰后退,语气却没有一点怕的意思。
“陛下这是说什么呢?奴才真不明白,这宫女悖逆叛国,理当处死,陛下还护着她,这若是让太后知道,该得多伤心呢。”
皇帝走近了,低声说:“你也不必拿着鸡毛当令箭,过了今天,这鸡毛在不在你手上还未可知呢。何况…”他凑近了,“你以为她真的会拿朕怎么样么?朕死了,她便没有亲人了,从宗室里过继的儿子,会给大梁带来多少变数,宗亲们又会不会借机翻盘将她推下高位?”
礼安打了个哆嗦,全然猜不到这沉默寡言的皇帝会有这般机巧的心思。
“可…可奴才不能。”他有些怕了,鸢儿犯了这么大错,哪有还留着的道理。
“没关系,朕帮你。”
皇帝柔情委婉地说:“你多为难,以前杀了那么多人,朕知道,你都是违心的。”
礼安来不及谢恩,便已不能动弹。
他眼睁睁看见自己颈下鲜红的血喷涌而出,背后几个假人似的小太监一哄而散。
皇帝手里的刀还插在他的脖子上。
那金色的刀柄,是去年他献给皇帝的赏玩之物,上边的龙纹雕刻起来十分不易。
“陛下…”他此刻不知是个什么感觉,临闭眼时,只想起皇帝小时拽着他的衣摆。
那时他完全控制着这个孩子,皇帝也全心信着他。
一阵风吹过,像要渡走死者的魂魄,幽深的宫更冷了。
还没干的雨窝在地上,混杂了血水。
远处鸢儿弱弱地叫了一声:“陛下…”
这一声几乎与礼安重叠在一起,皇帝怔了半晌,才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瘫在地上,也成了一窝柔弱无依的雨。
“落鸢…”他急切地抓住鸢儿的手,把她扶起来,“你有没有事?”
他本没想着救她的,可若是死在某个角落就罢了,可偏偏要到他眼前来。
鸢儿被血腥味熏得难受,然而还是抱紧了他,尽量自然地回答。
皇帝的身体炙热得厉害,像是发烧了。
“朕只有你了。”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他依偎着那具受伤的躯体,天真地可怜,问:“鸢儿,你喜欢我吗?”
鸢儿没法回答,她不好意思说不喜欢。
皇帝有些自嘲地笑笑,吻了下她的额发,说:“没关系,不喜欢也没关系。”
左右,你也只有我了。
第33章 试探
林忱第二次来凌云殿, 鼻端隐隐闻到一丝汤药的苦。
她止退了青瓜,独自进到内室去。
即便低着头,仍感到一道极有压迫感的目光投下来, 落在她发顶。
也许太后不是有意的,但纵是隔着帘只露出个轮廓, 她也像一尊被供奉起来的神像,叫人不敢直视。
林忱如三年前那样在山水纱帘前站定, 观察着这传说中的、坚不可摧的肉体凡胎。
突然, 窗儿里一阵风吹过来, 夹着微凉的丝雨——那不可撼动的人便因这小小的变故咳起来,头上的珠翠也失去了端肃,跟着乱晃。
林忱顿了一顿,在这一刻才深深体会到岁月的流逝。
三年前太后还是精神抖擞、壮志踌躇, 可现在她就老了, 身不由己、力不从心。
仿佛宫宴那一夜之间, 燃烧尽了她所有的荣耀, 只余枯朽。
林忱跪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太后冲她招了招手, 屋子里没有别人,连涟娘也退了出去。
林忱掀起帘,跪在她跟前。
太后看了她半晌, 半躺下去, 翻了个身,道:“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两年前青海徐氏给你传话,许诺救你脱困, 你为什么不答应?非但不答应, 还卖到我这来讨好。”
林忱微微低下头去, 脖颈也跟着弯曲,将项上那道白痕藏起来。
“儿臣说的话,只怕太后不信。”
太后有了些兴趣,道:“说说看。”
“我自小在荒山野寺中长大,亲缘淡薄,身边并无一位须眉长者,更不要提什么父亲、舅父的,纵是书中读了许多圣贤之语,可身边不过母亲和徐夫人两人,母亲长久多病,唯有徐夫人为师。那些宗族之礼、亲戚之爱,便如空中楼阁。青海徐氏多年来任由我们三个在外自生自灭,不闻不问,想来即便投奔他们,也不见得是乳燕投林,反而是给人操控,日后身不由己。”
太后透过她密密的、鸦羽般的眼睫看不见任何情绪。
这孩子,倒是比三年前更勇敢沉着…
太后并没有因此不快,她并非揣度多疑的暴君,更不需要继者谨守儒家那套礼仪,谦卑恭顺。
“比起亲娘舅,你倒更信我这个在你脖子上划了一道的恶人?”她有些笑意,是真的挺高兴。
“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心腹;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路人。君臣之义尚且如此,何况是族人。”林忱语气有些讥稍,她摸了摸颈间已经完全愈合的伤,“至于这伤,在太后的无量功德面前,也不算什么了。”
太后的烟枪在床沿上磕了磕,满不在意地问:“我在你眼里,有什么功德?”
她语气平淡,同一般洋洋自得暗示需要奉承的长辈不同,好似真心不认为自己在林忱眼里还做过好事。
“太后建立文渊阁,就是最大的功德。只要文渊阁长存,百代春秋之后,功业自成。”
“所以你上次跟我说,你才是那个能令文渊发扬光大的人?”太后以帕掩口,那帕子上不知涂了什么药,一股子刺鼻的清凉味。
林忱的目光从其上收回,沉静地说:“太后明鉴。”
“你就是这个意思。”太后不以为意,“不过恰巧我也这么觉得,你聪明,聪明过头了,若不是这样聪明的人,谁能在我走后镇住这些牛鬼蛇神。”
她从案头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封密函,交给林忱。
“看看吧,建康宫传来的密报,皇帝去找了施平。他也长大了,不甘心安安分分做我的好儿子。”
林忱双手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正思量着太后会怎样处置。
“你要去文渊阁上学了吧?”太后突然问。
林忱抬起头。
“多和一起进学的人相处,日后这些人、还有阿冉,都是你的左膀右臂。”
**
文渊阁坐落于宫禁之内,却俯瞰着整个上京城的市井百态。
它是如此的挺拔、纤细、秀美,宛如女子头上高高的发髻,一枝独秀地矗立在紧邻六部办事处的宫墙内。
原身那片无用的宫殿早已经拆除,十年之间,此处逐渐建起学馆、案牍文书库与批红办事的厅堂,主楼也一年高似一年。
今春太后又下旨从内库拨了不少银子来,用以提高女官俸禄并招收有意读书的宫女。
前两年文渊阁也想招官家女子入宫伴读,顺便瞧瞧有没有可以成器的,奈何朝中反响激烈,只好作罢。
而今教宫女读书,不但耗资更少,且报名的人很踊跃。
毕竟识字不必交束脩,又能白吃白喝两顿餐饭。
即便读书的同时照旧要轮班伺候,可到底无聊的长日中能有些乐子。
开课第一天有暖阳露面,边关虽在打仗,可狼烟离上京遥远,宫女们掐花画画,等着没来的夫子。
“坐好…坐好…”
不知谁紧张地喊了两声,门外进来个轻袍缓带、眉目冷清的少女。
她走路甚是轻盈,往屋内走这几步又稳又快,不过没往前边去,反而坐在学生中间的草席子上。
“成玉殿下!”
其中一个惊呼道,随这一声,其余人众皆拜倒了。
“你们坐过来。”林忱招了招手,面上虽仍是顽固不化的冷意,可语气轻缓温和。
宫女们在她身边围了一圈。
“今日原要教你们的夫子暂且有事,这也是我来文渊阁进学的第一日,瞧着这里的人都很精神,便想进来看看。”
她从袖中取出些稀奇玩意,又转了转那枚金玉骰子。
“你们在这里读书,以后说不上有什么样的前程,我来替你们起一卦,看看哪个日后能有出息。”
林忱话说得轻松,语气也玩笑似的,宫女们乐得像后园里乱颤的花枝。
“殿下肯起卦,我们便是沾上福气了。”其中一个嘴巧的说。
林忱随手掷动骰子,广袖不动,神色怡然,悠闲得似闲庭信步,然而她鹤颈松姿,又着轻盈的白袍,一眼便给人可以信赖的印象。
人群后面扒着个个子小的宫女,下巴上带了块黑色胎记,便给她唬住了,正着急地瞧。
林忱认出了,便叫她过来,问:“你自己先猜猜,是吉还是凶?”
宫女低着头,嗫嚅道:“奴婢不知…”
她绞着手,分外紧张。
林忱的眼神幽微地游移了一个来回,说:“冻疮倒是好多了。”
她照旧臭着张脸,说不好有没有怜惜的意思。
小宫女却已经十分感动,连连道:“不想公主还记得我。”
不过是当初送折子的一面之缘,便是天天见面的人,也未见得正眼瞧她一下。
林忱把纸随意扔在一旁,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说了一遍。
林忱道:“声音太小,我听不清。”
宫女飞快地抬了抬头,似还有些囧,然而还是勉强高声镇静地说:“奴婢名文心,是宫外边爹娘起的。主子说这名儿很好,因此便没改。”
林忱点点头,终有一点笑意,道:“名字好,便要讲出来。别人记不记得住先不要紧,待到日后为官作宰,名动四方,天下无人不识君。”
**
两个月后,林忱躺在文渊阁小憩。
此处三层专为文苑几位公主开辟出隔间,以备午休之用,正午明媚的阳光透进窗来,正照在那一方小榻上。
她侧着身,下半身浸在日光的海里,上半身却沉在冷黑中。
外面悉悉索索一阵声响,看门的轻声说了些什么,然而片刻就止住了。
那身光鲜亮丽的红袍子悄悄进屋来,站在门口。
“几时起?”萧冉轻轻问。
门外的宫女道:“约莫再有一刻钟。”
萧冉挥了挥手,脱掉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外面的春光绚丽地折出七彩,偏爱般折射在榻上人的裙角。
她停在一半,瞧着那阖目的人,只觉得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春日的暖意、花香的宁静。
虽然同林忱相处的时间甚少,对方又往往不近人情,可萧冉就偏偏在看见这人时最安心、最轻快,仿佛能卸下一切防备。
平常所伪装的尖刻、潇洒、暴力全部都烟消云散,不必带到这小房间来。
萧冉走近了,靠在榻下,细细去瞧那眉眼。
她放弃了扰人清梦的打算,想着只静静坐一会也好。
于是她俯身,把下巴搭在床沿上,伸手去捞另一侧的阳光。
外面青瓜正急匆匆走到门口,却见屋内那一片宁静,画一般儿,便也不忍心煞风景了。
她离开,林忱恰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
开眼便见有人卧在自己榻前,她倒也并没有被惊吓到,只不过心停跳了一瞬,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迷惘。
“你来了?”
萧冉一惊,转而撑起身子来,一双眼眨呀眨,既精神又俏皮。
她默了几息,像是两个人久别重逢,欢欢喜喜叫了一声:“殿下,午睡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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