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忱使劲按了按额角,目光又暗下去,问:“来做什么?”
萧冉拎出个食盒,说:“太后派我往云城去得太急,只来得及叫青萍往宫里传个口信,一走就是两个月,今日上午才回京。”
林忱背过身去。
身后静了一瞬,林忱以为她是该走了,像从前自己赶她那样,都不必说话,一个眼神便叫对方无地自容。
“我上午回家,便想着不能空手过来,才自己做了些精巧点心,好歹赏脸尝尝呗?”
可床榻一沉,后背竟贴上来一股热意。
林忱坐身起来,两只漆黑的眼睛紧盯着她,语言简练而无情:“走。”
萧冉不退反进,但很有规矩地并不触碰她。
她游移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上,随时准备进攻:“谁走?我么?哪有刚来就赶客的。”
林忱道:“我以为萧常侍年纪大脸皮变薄了,看来是依旧故我。”
萧冉咬了口自己的点心,玩笑道:“我倒是想自重些,可殿下舍命救我,小女子别无长物,只能以身相许了。”
这一句不知触到了林忱哪一块逆鳞,惹得她愤怒无比,红潮从脖子一直攀援到耳后。
萧冉暂胜一筹,笑得满床打滚。
林忱气冲冲的,很想踢她一脚,好不容易方才忍住,跳下床去准备自己走。
“哎——”萧冉急了,忙拉住她,“殿下别走,我不说,我绝对不说了。”
又抓了块点心递到林忱嘴边,轻轻道:“我今日敢来,可是有保命杀招,殿下不听可惜了。”
林忱不欲和她僵持,便道:“说。”
萧冉眸子一暗,因为这语气而莫名酸楚,林忱气急败坏的样子她见过,闷闷不乐的样子她见过,冷漠无情的时候她也见过。
可这样不耐、急于摆脱的生疏厌弃还是叫她无所适从。
“你上来,我就告诉你。”萧冉冲她眨眼睛,半趴在床上逶迤蔓延的红仿佛铺天盖地的红云,随时准备让人迷失心智。
林忱只看了一眼,那双浓黑幽冷的眼便像遇到了星星之火,所以她立即撇开去。
萧冉猛地一用力,两个人拉扯着一齐倒在榻上,林忱身轻骨瘦,一下子滚过压住了她受伤未愈的手臂。
“你到底想干什么?”林忱鬓发乱了,衣服上玉佩香袋等物统统纠缠在一起,不由声音高了些。
她又拿萧冉没办法,若是能相对陌路,也不会如此狼狈。
林忱素来坚冷,然而此刻却很委屈,她想不计较杀身之仇,想当作从来不认识这个领她进入上京的人物。
她天性记仇,这已是最大的宽恕。
可萧冉还来纠缠不休,叫她不知怎么办才好,一颗心像是混了铅水,在泥里滚了个稀巴烂。
萧冉却侧躺在床上,把脸埋进锦绣堆里,不说话了。
林忱看了她一眼,忽然察觉到自己衣摆上挂了红——是身边人的血。
她心里抽着痛了一下,随即还是摆出冷然的神气,目空一切,下床就走。
走得稍微有点慢,但不碍事,她告诉自己,慢点走,就不会走错路。
林忱想着萧冉必是要叫的,要么叫痛,要么耍无赖。
可她走到了门口,眼看着外面的人要近前服侍,萧冉也没有再吭一声。
林忱不由得回过头去。
这一回头,看见那一方榻上的光全离开了,只剩下缩成了一小团的小狐狸,她那丰盈的面颊给侧着的手肘挡住,一动也不动。方才蔓延的红霞早不见了,那只是个穿了官袍仍显纤细的少女。
青瓜递来鞋子,却见林忱鬼使神差地又走回去,蹲在榻边,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她捻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
一股奇怪的味道…
林忱有些自嘲、又有些无可奈何地闪过一丝笑意,要不是她们早已决裂,她也是可以好好调侃一番的。
她拨开萧冉的手,看见她额上涔涔的冷汗。
“很疼吗?”林忱问。
萧冉睁着眼睛,还是面皮都不皱一下。
“一点都不疼,我骗殿下呢,没看出来吗?”她的声气有点虚弱,连笑容都变得柔弱。
“我要告诉殿下,建康宫帮助皇帝向外传递消息的宫人,名叫落鸢,是殿下寻找多年的故友。三年前的所托,我并不敢忘。”
萧冉凝脂般的肌肤在她眼前,那凤眼精致的弧度与长睫微垂着扫过她的面颊,一触即分。
“我一直想问,殿下告诉我真话,宫宴当日,为何救我?”
林忱一动不动,却错开了眼睛。
萧冉不再笑了,她眸子里有水气和悲伤,看见人躲避,竟一下子追上去,难舍难分地纠缠。
“不…”
林忱原本想说“不为什么”,然而脱口而出的是“不知道”。
她僵持不动,绝不肯示弱地溜走。
萧冉看着那一双眼睛,那幽深的寒林,心头藏了三年的愧疚与钝痛猝然爆发出来。
她往前一俯首,贴在林忱微凉的唇上。
在对方尚未作出反应之前,一滴泪落下。
萧冉翻身跑出去,留下林忱怔在原处。
那滴泪落在林忱的腮边,仿佛是她自己流的。
红潮激烈地充斥了她整张脸,对方的泪早蒸发掉,她面朝下趴在锦绣堆里,好一段时间,连呼吸都没有了。
第34章 出沐
四月里, 上京金水河畔的柳树已经依依伏地,因着天气暖得早,柳叶已是阴绿。
出城游玩的人大多着轻薄的春衣, 今年时兴绿色,放眼望去, 许多碧色青色的衣裳,花样百出。
冠花出沐这一典仪行在京郊猎场, 射后便泛舟出游, 无论男女, 参加的人众甚广。
春游若是拘着礼数便没趣,因此太后甚少亲自出宫,每年不过由涟娘代表,选有意的官员参与, 带回些猎物便罢了。
今年有些不同, 三月下旬, 边关传来战报, 彭将军大败南蛮,不但将之驱赶至边境一百里外, 甚至抢回了被劫掠的辎重粮草。
凯旋而归的功臣,自当出尽风头。
太后因此亲自主持此次出沐,请彭英莲参加。
如此一来, 朝中便有人上奏, 既然太后御驾临幸京郊,自然不能把皇帝一人孤零零仍在建康宫。这场春游要办,就要办成百官随行的冗臭仪式!一个也不能落下。
太后看了折子, 回绝了, 但没拒绝得太彻底。
刚办完一场国宴, 再大费周章有损国库,因此即便皇帝出行,也要轻车简从,规格一如往常。
这折中折得所有人都很满意。
出沐这天由观星阁算过,是个大好的晴天,微风徐徐,水波漾漾。
众人在金水河畔停下,搭好营帐,简单听了一会训话,便各自牵马去了。
林忱首次出游,在远离营地的河畔散步,瞧见有人垂钓,有人戏水,河上不少人泛舟饮酒。
她想起自己儿时总是窝在平城的小庙里,北方春天来得晚,四月里时有飞雪,她便心中暗暗作誓,想着以后必有机会一览南方风物。
而今虽如约实现,心境却不似从前单纯无忧。
正想着,后边青瓜忽然道:“主子你瞧,那边钓鱼的那个老头。”
林忱看去,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稀奇。
那老头一把山羊胡子,脸色又黑又红,像是在炭火里滚过一个来回的深枣,应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结果,偏偏又穿着一身白衣,自顾自拿个破烂鱼竿,闭着眼在河边,看着是要睡着了。
林忱碾着脚底的小石子从他身边经过,不过偏个头的功夫,那老头的眼睛便睁开了。
“殿下?成玉殿下?”他唤。
林忱便不得不停下来了。
“嗳,相逢十分有缘啊。”他露出一种市井之人惯有的低微与精明之态,说:“老朽有些看相的微末技艺,殿下若不嫌弃,不妨试上一试。”
青瓜扫了他一眼,问:“你是谁?进此处须得有通行令牌,可我怎么不认识你?”
老头“嘿”了一声,说:“我就一个糟老头子,自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过你们也应该看过话本,有人追着看相,多么风光体面,怎么还不愿意嘛!”
青瓜“扑哧”一下子笑了。
林忱想,从前都是自己起卦骗人,而今竟有人骗到自己头上来了。
不过听听也无妨,便坐在他对面,睁着眼说瞎话地回应了一句:“我不看话本。”又添,“不过想来先生有话要讲,我也不急。”
老头摩拳擦掌,连连应承。
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了好一会,也不说个结果。
青瓜都等得不耐烦了。
“你看出什么没有?”她转而向林忱,“殿下可得仔细了,一会便要进猎场,可没功夫玩了。”
老头低着头,叹息道:“看相若是看到好的,我自然也高兴。可殿下的寿数太短,模糊难辨啊…”
青瓜面色一白,训斥道:“什么东西!看了半天,连句吉利话都不会说。”
林忱止住她,但也不至于相信这老头子的话,这类“语出惊人”之辈,她这些日子见得不少,此时并无兴致再听下去。
老头没想到这点,只当林忱也不爱听败兴的话。
“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欸欸!”他急得把鱼竿子扔了就要往上追,然而林忱走得太快,他年纪大腿脚又不利索,到底给落在后面了。
往回走的半途,碰见李四郎,对面相逢,李守中颓丧地说:“贤侄,你们年轻人都这么没有耐心吗?”
李四郎听完前因,挠了挠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守中说:“当年我为太后娘娘看相,不过说了几个字,便名满天下。”
“叔叔。”他诚恳道:“不如您比对一下当年留下的画像。”
李守中道:“不就是黑了点?”
“还老了点。”李四郎摸着下巴说:“最要紧的是,叔叔您多年不修边幅,跌入凡尘了。”
**
林忱回到猎场边上选马。
同几位文苑养大的公主不同,她生长在山野村庙里,并无什么机会学习射御之术,前两天临阵磨枪,草草学了一会,现下看来收效甚微。
拉扯了半天,骏马们个个仰着头神情高傲,一匹也不肯跟着走。
旁边林恪已牵走了她惯常骑的那匹枣红色的马,人也同她的坐骑一个神奇,下巴微抬,赏了林忱两道鼻孔里喷出的白气。
看得出她是想嘲讽两句的,然而江清漪从那边过来,她便忙不迭地喊“月满”,来不及分给林忱一眼了。
“月满…”林忱念道:“这是她的字,还是家里叫的小名?”
青瓜费力地牵出一头小马驹,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江常侍平常不大来文渊阁,大家也不讲她的八卦,这人啊,有些…”
远处传来一道声音,讲:“有些稀奇古怪的。”
萧冉牵着一匹甚是威凛的黑马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可不是我背后妄议,见过她的人都说,这人瞧着温文,可实则谁也近不了身。平常也不见她有什么朋友,家里仆从也没有两个,倒是一院子的猫,那宅子又很小,简直像住在猫窝里似的。”
林忱偏过头躲着她,自去牵马。
萧冉将缰绳交给青瓜,追上去道:“殿下不是想知道她为什么叫月满么,不然与我共乘一骑,一路上细细讲啊。”
林忱冷冷道:“不感兴趣。”
青瓜适时喊道:“主子你们慢些走,我牵不动这两个畜生——”
萧冉转头等她,向后笑:“可不能这么说,这马灵得很,小心它一会尥蹶子踢你。”
青瓜吓得赶紧退了一步。
“给我。”林忱拉过那匹小马驹,刚踩着马鞍,这马就一阵狂舞。
萧冉赶紧拉住,一反惯常嬉皮笑脸的样子,严肃道:“若一定要骑,我为殿下牵马,否则叫我怎么放心。”
林忱在马上坐得东倒西歪,又见她说这话半点儿不含糊,一时无语。
她们有段时间不见了,两个人都不去提上一次的事,仿佛那一吻未曾掀起任何波澜。
林忱一扯缰绳,马没动。
萧冉一扯,倒往那边迈了一点。
林忱心里忽然很恼怒,不知是气萧冉纠缠不放,还是气这马背主叛逆不听自己使唤。
她从马上跳下来,转头就往回走。
“殿下别恼!”萧冉追着,又不敢逼得人太紧,“此次射猎有太后亲观,不上场可不行!你道为何这些公主与世家女皆通骑射,不过因为太后爱马,大家好歹都想讨个彩头。”
萧冉从背后拉住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过来,给人一种别样的深情的直觉。
林忱停下,只觉出一股煎熬的疲惫。
她不过救了人一次,倒似乎给了对方错误的期待。她向来不容背叛,也绝不允许自己原谅。
她自尊得过了头,以为这样就算自轻自贱,所以连宫宴上自己为何迈出那一步都不愿意回想。
“你自去吧,不要在我眼前。”林忱的声气冷峻。
但萧冉拿出曾经十二万分的赖皮,只当听不见。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远处的鼓声已经擂响,一箭冲上云霄,正是射猎开始的信号。
林忱没空再与她闹,又怕堂堂三品命官真不顾羞惭来给自己牵马,届时两人一齐现眼。
只得坐上那匹黑马。
萧冉引她牵着绳,慢慢寻找感觉。
“我以前问‘可有殿下不会的东西’,今天便找着了。”她笑着,眼睛弯弯的,像含着一川银河星辉。
林忱在前,并不想提往事。
她向前俯身去摸那漆黑的鬃毛,这马还转头看了她一眼,当真是有灵性。
“对了,险把方才的说过的话忘了。”萧冉很懂闲聊的乐趣,尤其对象她很喜欢时,往往没话找话也能说个不停,“江清漪这名字,原是她十四岁时自己改的,那时六公主拔擢她自掖庭出来,说还用原来的名字不好办事,于是‘江月满’这名便废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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