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娘进来,虽是不忍,然还是道:“娘娘,方又送来南境战报,只恐要立即回复。”
太后招招手叫人送来。
涟娘又说:“江公子来了。”
太后头也不抬,说:“我没叫他,来干什么?”
她细细读着灯下的如豆小字,忽而剧烈地咳起来,点了一杆水烟,又吃了药,好不容易才平了喘。
“裴老将军病了,病得饭也吃不下去,我也…是今不如昔。”太后叹道。
她心比天高,可自去年得了这病,也不由得生出些衰败蹉跎的无力,仿佛有什么预感似的。
涟娘最心疼她,道:“太后今日早些睡,或是歇息一会也是好的。原这咳疾就拖着,还熬灯油似的熬,可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太后挑着灯花,问起:“你觉得若是裴将军倒了,该派谁去才好?”
涟娘便止住话头,回答道:“虎父无犬子,裴小将军年纪正好,又是原先那些老将军们一起带大的,合该上战场一展其才。”
太后摇摇头:“不行,宫禁必得有他坐阵。何况蛮人不过趁着上次宫宴里应外合拖延时间,想浑水摸鱼打个突袭,可如今先机已失,只派个守成之将去足矣。”
她思量着,凌云殿的灯便又点到枯死。
又过了几日,太后难得小憩,醒来还有些走神儿。
涟娘替她梳发时,不由得道:“娘娘还在忧思边境的事?且放下心吧,彭将军自小在边关长大,最熟悉蛮人的招数,云城那边阿冉也料理的来。”
太后摇摇头道:“不,是方才做了个梦,难得醒来后还记得。”
“那确实奇。”涟娘笑,“娘娘白日里千思万虑,睡时向来是不大入梦的。”
“我梦见阿恕,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太后拾起妆盒里的一支玉簪,同宫宴上赐给林忱的那支一模一样,“她不留下也是好的,若看见她满面皱纹老得不成样子,那不知是什么光景。”
她古井无波的面上竟透出一丝怀想,说:“年轻真是好,总觉得有志者事竟成,可悠悠天命,总叫人备受折磨。古往今来多少要成大事的人,都命殒中途,含恨而去…”
涟娘打断她:“娘娘千万别这样说,您从前是绝不信天命一说的。所谓功亏一篑,都是平日准备不周所致,咱们绝不会如此。”
太后微微笑了,把簪子撇在一旁,又轻快起来:“人老了,难免伤春悲秋的。我的确不信什么天命,天命若不可改,人都死了算了。”
涟娘收起那簪,说:“文渊阁需有继任,而今有了成玉殿下,娘娘便不必在江清漪身上下功夫了。”
太后听到她的名字,有些晃神,问:“我是不是叫了江言清今日进宫?叫他进来吧,我听听他要说什么。”
**
江言清枕在太后的膝上,轻轻地望过去。
他一笑起来,似万花齐放,又似月满华堂。
“娘娘,怎的不看看我?”
他翻身起来,凑过去看那折子,是萧冉刚刚呈上来的云城整军的奏报。
看了一会,索然无味,然而想起彭英莲刚刚奔赴边关,云城的兵又给她操练得那样好,便问:“为何不叫月满去呢?”
他连抱怨都是极有技巧,调情似的:“她整天和六部那些官员打交道,嘴巴又不会说话,周旋起来很困难,偶尔出京去一趟,也算透透气了。”
太后看完了,才回道:“正好阿冉得闲,你妹妹没空。”
江言清便闷着,小心翼翼地说:“我还以为娘娘会怪罪萧常侍。”
太后这才放下折子,认真看向他。
“她年前便抓了一伙南境来的蛮人,说是什么倒买倒卖,可那么多人,没审出一点有用的东西。若只是几匹丝绸,早就该结案了,真不是藏了什么行刺谋反的证据没有审出来么?”
他信口开河,又没和他妹通好气,愈发显得不可理喻。
那案子之所以不了了之,全仰赖太后暗示,以保住在背后敛财的江清漪。
到了他嘴里,成了别人的失职。
太后面上什么也没露出来,但到底厌了他在这,说:“没证据的事别瞎猜。你若闲了,下个月还有冠花出沐的典仪要办,倒可以帮帮忙。”
江言清给噎住,心里暗自冷笑,伤感也只有这种不打紧的事儿才会交给他来办。
他跟在太后身边多年,本想着她年纪大了,总有一天要提拔自己进仕途,可这样熬下去,出头之日实在遥不可期。
“太后是在打发我走?”
“你在这儿也无妨。”太后预备看建康宫传来的密报,“但只消停些,我头疼得很。”
江言清一翻身,快步往外边走去。
走出了凌云殿的门,太后也没有留他。
想起近日太后召他越来越少,想回头,又觉得实在跌面子,还是往宫外走。
待回了家,江清漪正在门口逗着只狸花猫,瞧着是别人丢弃不要的,毛色很难看。
“理它做什么?又脏又丑的!”他一脚跨进家门,气结于心,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问江清漪来做什么。
他这妹妹在京有自己的宅子,虽然小,可坚持不与他同住。
江清漪像没听到他话似的,还把那猫抱在怀里,说:“我听说你今日入宫,本想来嘱咐几句不能说的,不过来的晚了。”她打量着,“看来你已经说出去了。”
江言清很讨厌她这副“万事如我所料”的样子,呛道:“若不是你非要出去单住,哪要跑来跑去这么麻烦。”
“我养了许多猫。”江清漪摸着怀里的杂毛,“其实我不必嘱咐什么,哥只要不说话,万事都了结了。”
这话凡有些羞耻心的都忍不了,但江言清却懒得同她吵。
江清漪从小性子就古怪,到六岁都还不会说话,江言清自认很包容她。
“别的先不提了,母亲想见见你,可否挪动贵履去看看?”江言清语气奚落。
对面的人已抱着猫,迈出门去了。
第32章 皇帝
皇帝立在建康宫门前的阴影下。
宫门华美阔气, 他站在底下,渺小得不似个已经加冠的男子。
二月里,上京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 他数着檐下滴落的水珠,唤来礼安, 问:“如今边关正打仗,原本在四月的冠花出沐还办不办了?”
礼安拢着袖子弓着腰说:“兴许裴老将军打退了蛮人, 那就还办吧。”
皇帝转头瞥了他一眼。
自打年关宫宴, 这奴才盯他盯得愈发紧了。
他也算从小看自己长到这么大的, 然而到这个份上,以往故作亲昵的姿态是没法装下去了。
“你出去,朕要找个人说会话。”
礼安往上瞄,问:“陛下要找谁?”
皇帝似笑非笑, 道:“找外面执扇的那个宫女, 叫落鸢, 行吗?”
礼安唯唯着出去了。
不一会, 竖着双髻的姑娘在门边探了个头,正对上皇帝的眼睛。
鸢儿进来, 正要下拜,皇帝扶住她,道:“正下着雨, 你还在外边跑来跑去做什么?”
鸢儿抹了把脸上的水, 笑着说:“帮人去取些东西。”
她盯着皇帝,有些稚气地问:“上次还没来得及问陛下,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皇帝坐在案前, 支着下巴, 一时没有答话。
他笑着, 随即招了招手,神秘道:“当然是我想知道就知道了,过来,不逗你,朕有一件大事,要交给你办。”
鸢儿竖着耳朵,在案前蹲住,向上仰着的面颊纯洁无暇。
皇帝贴着她的耳朵说:“替朕传个口信,不要往恭肃王府去,直接拿着朕的金牌出宫,去城南平安胡同的施家,他是朕的老师,自然知道怎么做。”
鸢儿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圆圆的,直勾勾地和皇帝对视。
“怎么了,朕虽不能出健康宫,可心眼倒不似耳目般闭塞,知道你的身份就这么不可思议吗?”他笑得眼睛亮晶晶的,“不过你倒是挺笨的,一入宫就给礼安盯上了,幸而这么多年没动作,那边便慢慢将此事忘了。”
鸢儿给这一戳戳得很伤心,没想到自己的间谍生涯如此失败。
王妃待她算是很好的,但自己可是没探听到一点消息。
她问:“我拿陛下的金牌,真能出宫吗?”
皇帝腼腆道:“自然不能了,不过想来恭肃王府应该为你出宫留了路吧。待你出去,再拿出朕的金牌,叫护送你的人送你往城南去。记得,要立时就走,朕找你说话,礼安必定已经找人记录你的行踪,过了这几个时辰,再出去就难了。”
他又吩咐了口信的内容,鸢儿记了一阵,总算确保自己不会忘,接着转头就要走。
皇帝叫住她,问:“就这么走了?”
鸢儿不明所以。
皇帝拿眼睛勾着她,牵住她的手,讲笑话似的问:“你不怕半途给人抓住?也不要朕许什么好处?”
这样大的事,他心里都打鼓似的砰砰直跳,这宫女难道是不知者无畏?
鸢儿单纯地摇了摇头,直白道:“现下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陛下且放心吧。”
皇帝神色复杂,他刻意待这小丫头很暧昧,本是为了引出对方的虚荣之心来,可眼下看,倒是他琢磨不透、又作茧自缚了。
他正兀自猜想,不料鸢儿又折回来,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陛下,我可以去施家,但是口信…我也得传回恭肃王府。”
“什么?”皇帝蒙道。
鸢儿低着头,不好意思道:“王妃照料我家人多年,她吩咐我的事,我还没办呢。”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忽然笑了:“真是个傻丫头。”
这一出宫,是九死一生。
便是话传到,谁又能放过她这个潜在宫里多年的细作呢。
别人拿捏她的家眷本是胁迫,反被她认作是恩情。
他捻着鸢儿额前的一缕发,说:“你要去就去吧,我能怎么样呢?反正我能支使的就你一个。”
鸢儿开心了,一笑露出几个白牙。
“那我走了!”她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皇帝看着她的背影,缓缓伏在桌案上,紧张得胃痛。
礼安进来,燃了熏香,味道经雨水的渲染,让人昏昏欲睡。
他也真的睡着了,梦见个同鸢儿一样长相的姑娘,话本里似的,同他恩恩爱爱离离合合。
这是他八九岁时看的话本,也是第一本未经太后允许得到的读物。
平时健康宫宫人的一举一动皆要上报,他的四五个老师教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要记录在案。他乍一得到这东西,新鲜的不得了,忙拿给礼安看。
可第二天,送他书的小内侍就不见了。
那不过是个话本罢了。
皇帝才逐渐明白过来,太后是想叫他一辈子懵懂无知,做个只能任她摆布的稚子。
那些太傅嘴里无治国理政之言,只有恭顺谦谨的无用之词。
只有施平不一样,他没有逃避、麻木和顺从的眼光。
他看向自己,才真的像个老师。
虽然无能为力,然而是痛惜的。
自己的确给养废了,太后本就是玩弄阴谋的高手,自己只好走阳谋,她要杀要剐,总好过一辈子困在这建康宫。
**
鸢儿在城南没找到施平,费了半天劲问迎门的仆童,才知是到冯国公府上去了。
她躲躲藏藏一路来到冯府,刚亮出金牌进门,附近的几条街道便全给封了。
施平正在探病,没料想到会有这么一桩事。
他听了好一会,安顿好鸢儿,才又走入室内,拉住冯不虚的枯手,严肃道:“冯兄,陛下传话出来了。”
冯不虚才吃了药,勉强能坐一会。
他听了这话,勉力问:“何事如此紧要?”
施平将话说了,冯不虚听完,倚在被褥中,望着天,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可恨天不假年于我,若早几年…”
施平默然,过了一会儿才问:“冯兄可是不打算参与此事?”
冯不虚无奈而虚弱道:“施平,你性子就是这样,莽直粗鲁,白白得罪人。今日我既已经知道,即便力不从心,又如何不帮一点忙,以遂陛下之志。”
“弟说话就是这般,只有冯兄不与我计较。”
外面传来声音,仆人进来道:“老爷,二公子想进来请安。”
冯不虚原还好好躺着,一听是他立刻吹胡子瞪眼:“让这孽障滚,我不见他,还能多活几天。”
施平忙一边替他顺气,一边安慰。
冯不虚愤怒之后疲态愈显,说:“当年包庇他,我至今仍悔。施老弟你也是科举出身,唉,他做下这样的事,真是败坏家风。”
话还没说完,外面又有人来回事,说是有个旁支的公子,想求个差事。
冯不虚早没精力管了,叹道:“看来我说得不对,这家是已经坏到根子里了。这些年我不但管着冯家,连着别的世家,混账事不知见了多少,当年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大姓人家,如今还有几个清白?”
施平只能无言,他虽是科举出身,可因着愤世嫉俗,同同窗们相处并不融洽。
冯不虚却提拔他,与他亦师亦友,又与他同样有着匡扶正统的志向,该帮谁,他心中早已有数。
“无论别人如何议论,我只知冯兄心中磊落,从一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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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平决心已下,便要准备许多事,并没功夫管一个传话的小宫女,既然皇帝没说,便又将人原模原样送回去。
鸢儿一踏入宫,便觉得冷。
原本住的屋子只剩她一个,想去问邻着的宫女,个个房门紧闭,建康宫成了一座空寂幽黑的宫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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