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芳问:“你是不是不爱和我说话?”
赵垣可有可无:“我为什么非爱和你说话,你说的话也不是金口玉言,你说我有什么前程,不就是想用‘日后嫁个什么人’来羞臊我么,怎么?觉得很有趣?”
冯芳忙解释,可赵垣也不理他。
沉默了一会,他觉得赵垣虽然没有看他,可却像把他看透了似的。
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我错了,好姐姐,你想不想要什么,我弄来给你玩啊。”冯芳有意与她结交。
“既然这样,你的马我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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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不知他从哪弄来一匹矮脚马,说可以借给赵垣骑两个时辰。
“不是我舍不得自己的那匹,只是怕被人发现了…骑马上街不是好玩的,姐姐可想好了?”
此事没叫任何人知晓,两个孩子,趁着赵家儿孙每天早晨出城跑马的空隙,从家里钻了出去。
赵垣一见这野生野长的物种,爱不释手。
明明从未摸过马,可一触到马鞍,却仿佛天生明了如何驭使驱策。
矮脚马天生有缺,然而她兴奋之下令其发足奔驰,竟跑得比正常马儿还快。
两人奔向城郊空茫的草场,又奔上山坡。
赵垣渐渐跑在前面,湿漉浓重的晨风吹起她的衣带,两边的风景也与从前殊异,日光一点点升上来。
直穿过层层灌木与山石,她来到山顶,日光勃发,山谷之间层林尽染朝霞。
赵垣一时看得呆了,充盈的感怀激荡肺腑,仿佛一生下来的情感都在这一刻得以领悟。
她平常寡言少语,困在那四方天地里,除了向南逃难,再没有骑马的机会。
可她又真的很喜欢。
很喜欢这随时要被甩下马背的刺激感,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做个将军。
飒飒的风回荡山谷,热烈的光落在光滑的岩石上。
她一人独立,无可言说的真意告诉她,人这一生必须要做成一件事,要如一块亘古不变的石碑,伫立在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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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震天动地的这件事是什么,她暂时还没想好。
三个月以后,正是新年伊始,院子里的姐妹各得了些压岁钱和银裸子。
赵垣掂着这几个钱,蓦然很失落。
新岁,朝廷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出征平叛,南有蛮人进犯,内有张王叛乱,全国各处烽火四起,揭竿而起者逐渐成事。
可是,这一切和她都没什么关系,和她有关系的,只有手上几两碎银,和院子里沉重憋闷的天空。
去找冯芳吧,问问他能不能把马再借来一次。
也算新的一年有些趣味。
可是,还没等到她去找人家,便有别人来找她。
赵老爷派人到后院破门而入,拿住了赵垣。
这风流成性的男人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仅仅因为三个月前女儿出门,叫人窥视了容貌。仿佛这脸和下半身一样,都属于私密物件儿,绝不能露出一丝一毫。
赵垣跪在堂中,看到人群中冯芳捂着脸要哭不哭,不敢看她。
老爷问:“你有什么要辩白的?”
赵垣摇摇头,看向他的眼睛,从中得知,这男人是想叫她忏悔羞愧。
可她天生缺根弦,实在羞愧不起来。
反而心里在想,不知父亲在秦楼楚馆里向那些□□炫耀阳/物的时候,是会羞耻还是会骄傲。
毕竟年轻时既能入赘骗银子,想来有几分本领。
她在这边想入非非,赵老爷却恼了,起身下来转来转去,最后一脚踹在她肩膀上。
赵垣在地上滚了两圈,趴了好一会也起不来。
一个硕大无朋的黑色脚印印在她新缝制的红棉袄上。
她抬头向上看去,只见父亲捂着脸,大叫“羞愧,羞愧”啊。
“竟生得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他摇着头走了。
人群散去,冯芳扭扭捏捏地过来扶她。
他不敢看她,解释道:“听说是良姐姐揭发你,对不起…我没敢说马是我借的。”
却看见赵垣面朝下在发笑。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形容癫狂,鬓发散乱。
可把冯芳吓个半死,见四下无人理他们两个,赶忙将人半搀半扶着走出厅堂。
走到池塘边,池水虽未结冰,却落满了絮絮的雪,半化半凝,水下的鱼也都不见了。
冯芳搓着手,实在扶不动,想停下来歇歇,却见得赵垣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腮边挂着两颗眼泪。
晶莹的泪,晶莹的雪。
直到这时,她才有了一点点女孩的样子。
冯芳以为,女子最厉害的武器莫过于眼泪,一流泪,必定有风流种和傻瓜前赴后继。
当然,他自己不是这种痴人。
“好姐姐,我不够义气,但你以后可千万别随便出门了。赵家人口多,这院子里想避人耳目,比登天还难。”
赵垣把手伸进彻骨的池水里,又是一副悠悠的语气:“别劝我。”
她看着冯芳,说:“你现在劝我,等于把方才援手之情全都抹煞了。如果真能有那么一个人不劝我,我希望是你。”
冯芳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
他陪着赵垣在池边的枯枝败叶里坐下来,看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的残荷,摆弄着自己短短的手指。
冯芳嘟着嘴,一团孩子气,“方才不是很生气吗,怎么突然又好起来。”
赵垣撩了撩耳边的碎发,不满意,又把动作重复了一遍。
冯芳一时呆了。
他看见赵垣笑起来,笑起来的那张脸不像她自己。
“我学得像吗?”
“像谁?”
“赵良。”
冯芳尴尬地点了点头。
赵垣说:“等着吧,用不上一年,我拿她的尸体去喂狗。”
冯芳骇然而惊,一跃而起。
他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赵垣却看着他,腻歪又鄙夷道:“全国如今这样乱,大家逃难都逃过几回了,你没见过被路边野狗啃噬的骨头吗?”
冯芳是看过,可从没想过这话会从一个名门淑女口中说出。
赵垣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不由得变了变眼神,笑了。
她说:“不止她,还有今天对我动手的这男人。”
冯芳转头就跑,此后好几年对赵垣避如蛇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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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赵垣的老骗子曾对她作如此评价:六亲断绝,一生无友。
简而言之,就是天煞孤星。
但他说的不见得对,至少从赵垣九岁那年,她有了不少朋友,和姐妹也愈加和睦。
甚至一年前骂她不知廉耻的父亲也对她刮目相看,认为当时之事乃是她鬼迷心窍,而今长大了,还是可以教导的。
冯芳常常碰见她,那双原本平和的眼变得深邃。
每每她看来,他总觉得齿冷。
可在外人眼里,赵家这位垣小姐是顶顶温柔的人物。她能说会道,尤善安排人事,总能以自己宽和稳定的性情使各人各安其位,赵老爷有意让她着手家里的生意。
世道越来越乱了,乱世总需要特殊人才。
赵垣就是这样得到了机会,辅佐她的嫡亲哥哥,与当地的豪绅来往,打探军队的动向与潜藏的商机。
但这样是不够的,赵小姐天赋异禀,不甘于像她父亲那样做个投机之辈。
要投也要投一把大的。
这些年里,一波起义平了,另一波又起,最终平城的皇宫被付之一炬,各方势力打个不停。
赵垣十六岁那年,天下势力三分——朝廷倒了,龙庭几经改换,后继无人。
她的眼睛始终紧紧盯着吴王的旗帜。
终于,吴王在渝州驻军,他在三方人马中最势单力孤,连各地驻守的大世族都不大看得上他。
这小子出身微末,行为举止粗鲁得像个武夫——外界都是如此传扬。
赵垣却看不上那些清谈之辈,她也不愿意锦上添花。
她给吴王送的炭是十万斤粟米和二十万斤小麦,几乎尽其家资。
吴王不能不动容,他打听到了这位赵小姐,问她想要什么。
赵垣盯了他一阵,随即低下头,柔情款款地告退了。
不到两日,赵家老爷便编出了“小女爱慕将军至深”之类的屁话。
吴王新近死了夫人,本打算从妾侍中扶正一位,但仔细想想,若是自己日后荣登大宝,又不好舍弃糟糠之妻。
于是仔细议起了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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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前几日,冯芳偷偷来找赵垣。
他说:“恭喜恭喜,我小时候就说姐姐会有好前程,而今这位吴王,一看就是有大作为的。”
赵垣的两个侍女忙着赶喜服,府上也是热闹冲天,她自己却还是淡淡的。
冯芳又说:“听闻姐姐很爱慕吴王,弟在此提前祝婚事顺遂,以后幸福美满。”
赵垣看向他:“你长大了,反而没有正事了,什么美不美满的。”
冯芳问:“嫁给吴王,难道不是姐姐所愿?”
“不过是把自己像物件儿似的卖出去,不过好歹找了个好买主,出得起好价钱。”
冯芳蹲在她面前,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有点沉默,眉毛微微蹙了一下,随后便笑起来,面上些许的苍白有点叫人怜惜。
“男人都是一样。”赵垣端详着手上的丹色豆蔻,“我瞧那吴王也差不多,都说他英雄气概,那想必是爱美人了。我不是真美人,能骗得了他一时,骗不了一世,不过也顾不得这许多。”
冯芳喃喃说:“姐姐自是美的。”
赵垣眼皮都没颤一下,完全辜负了少年心事。
她在猜吴王的心思。
男人的心思大抵相同,对待女人,就像对待一只小猫小狗——只要听话顺从,不要思考。
如同她的父亲,甚至前院的粗使仆从,他们的眼光都是一样的,看女人像看一个没有生命也不会言语的物件。
可是,他们轻视的得太过了。
难道没一个人发现,她们其实是会动会说会想的,也有阴私算计,也有暗藏的力量。
如果真的没有…
那真是太好了!
赵垣想,轻视暗藏的敌人,总会付出代价。
而她正要利用这份轻视,建立不朽的功业。
她不是为了谁正名,更不是为了所谓大义仁慈,只是这世间太无聊了,她想找点困难的事做,如此而已。
史书怎么写她,无所谓;旁人怎么看她,无所谓;六亲断绝无亲无友,那就更无所谓了。
赵垣这样出嫁。
出嫁的嫁礼中,冯芳送了她一枚紫玉戒指上面镶了一颗红色宝石,朱砂痣一样烙在玉的反面。
第39章 心结
林忱向彭英莲学骑射, 至未时末才回来。
她甚少得机会出宫,穿过热闹繁华的集市,一靠近那庄严魏峨的皇城, 只觉得一股森冷之气,迟迟不愿进去。
通向宫内的大门高而幽深, 压抑得四月柔暖的风都伏低了。
她穿着骑装束着发,在马上仰头去望, 只看见两侧高尖的瞭望台与层层叠叠的檐角。
“殿下可是直接回沉潜阁?”
竹秀扶她下马, 正问着, 门里边青瓜颠颠地跑出来。
林忱将马缰交到他手上,叫他先回去。
青瓜问:“殿下看起来高兴得很,在宫外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儿了?”
林忱道:“跑了一天的马,磨得腿疼, 哪有什么高兴的事。”
“还说不高兴, 嘴角可都翘着呢。”青瓜也笑起来, “我就知道殿下还是喜欢宫外, 热热闹闹的。”
林忱便微微含着笑,不反驳了。
青瓜道:“有件更高兴的事要说给主子听, 建康宫的鸢儿姑娘请出来了,此时正在后园小筑中等着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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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忱走过四平八稳的宫道,拐进入林木青葱的后园, 看见了四角挂着风铃的小筑。
青苍掩映的冷石台上, 鸢儿背对着她坐。
那背影像柳枝抽条似的长高了,不再是孩子的模样。
林忱慢慢走过去,惊起两只雀, 也惊动了在揪叶子的人。
鸢儿转过头, 见了她就笑, 却又有些不敢靠近,只睁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看她。
过了好久,林忱才说:“长高了,不过样子没怎么变…还是好丑。”
鸢儿半是着恼半松了口气,不过仍不敢像小时那样与她勾肩扯手。
“那日见,都没认出我来,明明是变漂亮了。”她轻快地倒了两杯茶,脸上两团红晕晕的。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时彼此都打量着对方。
“一位女官叫我出来,中间杂七杂八换了五六次衣裳,什么事儿,需要这么背人?”鸢儿问。
她原从那日见面起就盼着林忱来找她,等了许久也没等来。
鸢儿望着四四方方的天和四四方方的墙,好似明白缘由,又好似不明白。
“现在盯着你的人不少,得谨慎些。”林忱喝了口茶,看她,“你如今深受陛下喜爱…”
她顿了顿,神情有些奇怪:“只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鸢儿怔了怔,低头道:“怎么就算是喜欢呢?”
林忱也说不明白,她只知道建康宫那一场宫变死了礼安。从前太后鸩杀过多少红颜,皇帝都无动于衷,而今肯出手保下鸢儿,心里至少是动过情的。
若没有这情,鸢儿的尸骨早凉透了。
可有了这特殊的钟情,则更是深入风暴中心,不得脱身了。
“我身份卑微,不敢有攀龙附凤之心。”鸢儿道。
林忱这便放心了,她来前彷徨犹豫,不单是怕这次见面给太后察觉,更是忧心鸢儿年少慕艾,恐对不该起心思的人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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