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你不必再应付恭肃王府,只需陪伴陛下左右,待时机成熟,再向太后略表心意,要出宫不是难事。”
鸢儿闻言,想了一会,才明白林忱话中的意思——这是要她做双面间谍。
她那张纯净的面上是空白,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林忱看着她走神,忽然良心有些发现,觉得有责任为自己辩解。
“我不是…”
我不是不想救你出去,也不是故意利用你去谋求什么利益,而是无力两全。
她不能不顾及自身的处境。
鸢儿摩挲了一会茶杯,有些苦恼地笑笑:“你不怕我给人骗了,到时候传个假消息来。”
林忱不去看她,只说:“放心。”
放心什么,她没说,鸢儿却心有灵犀地明白,林忱会把一切都安排好,就像小时候,她不动声色地解决掉那些流言蜚语一样。
那一个瞬间,鸢儿突然十分羡慕,羡慕林忱有这样的见识和手段,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一切。
但也只有短短的一瞬。
下一刻,她就又开朗起来,说出来的话却把对面的人气了个倒仰。
“忱姑娘,我不能。”鸢儿轻而坚定地,“我不能答应。”
她的眸子一闪一闪的,光彩而坚毅。
“我知道自己位处卑下,无论我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任何事。在宫里说话的人太多了——他们说着各种各样我听不懂的话。刚入宫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我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更别提完成王妃对我的嘱托。”
鸢儿笑起来,眼睛里却是哀伤的:“可后来,有人因为我死了。”
她表意有些困难,但还是坚持着,磕磕绊绊地说:“我什么都不明白,以为只要本分做人,努力做事,总会有出头之日…可当这出头之日真来了,我却觉得后悔。忱姑娘,人必得这样吗?相互残杀,言不由衷。曾经我答应王妃入宫,而今恩情已经还清,我便不愿再生是非,哪怕有一个人因我而死,都是一桩罪过。”
林忱皱着眉,她皱起眉来很吓人,仿佛下一刻便能用目光削断人的脖子。
鸢儿的脖子一凉,缩头道:“虽然我看过很多死人,可我不愿有人再死。”
“你以为不作为,就能置身事外么?”
“不是…”鸢儿想了半天,才说:“我只是想,不自作聪明,不违背本心。”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自己也觉得没底气。
林忱却霎时间明悟了,理解了鸢儿的意图。
她不是软弱,也不是伪善,而是澄澈——她没读过书,没学过礼仪,却比任何人都提前学会了舍生取义。
“倘若不违本心的代价是性命,你也愿意吗?”林忱走到小筑的石栏边,背对着她,心绪不宁。
鸢儿低着头,外面金色的落霞渐渐被阴云所覆盖,铅色的、薄薄的云一层层盖住落日,将黄昏提前变为夜色。
雨滴降落未落地悬垂在云间。
“愿意、不愿意?”鸢儿喃喃自语。
林忱握紧了石栏,忽而想起小时候做过的游戏,也想起那座山寺——承载了她无趣的童年,但也曾有过难以忘却的、童真的欢乐。
她看着石栏上斑驳的旧痕,胸腔里骤然浮现出一股可堪称脆弱的情感。
那双历来凉薄郁然的眸子有一瞬间的迷蒙,林忱说:“我们抽长短,好不好?”
“嗯?”
“长的就按你的心意办,短的就照我说的做。”
鸢儿思索了一会,觉得这样也不错。
林忱准备了两根草棍,把手举到她面前。
鸢儿深吸了口气,几乎没怎么挑选,就选了左边。
天气变得更闷了,天光晦暗,她在抽的时候冥冥中有种预感。
以前她总是输,可这次,她觉得是自己赢。
林忱松开手。
抽到的果然是长的。
鸢儿怔了下,唇畔绽出一丝笑,如释重负。
**
沉潜阁里喜气洋洋的,落日熔金,屋里的屏阁小窗都浸了一日的暖阳。
春浪在门口笑着摆花盆,向里喊:“主子一会回来必定高兴,快把那金粉香点上,闻着和这花多配啊!”
春江忙着招呼客,青瓜抽了空向香炉里捏了点香粉。
客人喝了茶,不客气地说:“你们自去忙,不必理我。我这日日都来,你们还拿我作生客待呢?”
青瓜几个便笑了,向外望了望,却忽然见得外边阴了下来,方才的好天气都没了。
“这六月的天儿真是说变就变…”春浪说道。
几个商量了一会是否需要去后园送伞,林忱却已经从门口进来了。
院里的宫女们都凑上去,萧冉支开窗露出半张脸瞧,笑道:“你们主子好风光,快出去迎迎她,别说我来了。”
春浪便先跑出去,快快活活地备了衣服给林忱换。
岂料人压根没转弯,直接进了主屋。
春江看出林忱脸色并不好,便想着进去提醒青瓜一声。
还没来得及,林忱一进屋便掩鼻,皱眉道:“谁点的香?”
说着自己拿了桌上的半杯冷茶往香炉里一倒,杯沿磕在香炉的盖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响。
青瓜吓了一跳,刚想解释,屏风后那人藏不住了,调侃着走出来。
“去见了老朋友,怎么还这么大火气。”
林忱不意她会来,无名火先按住一半,只捏着鼻梁坐下来,过了半晌方说:“你安排人出来辛苦了。”
萧冉有些不满,面上还是笑盈盈的,她蹲在林忱面前,说:“殿下穿骑装英姿勃发,一生气却失遒朗之意了,谁欺负你,我去教训他怎样?”
林忱并不是给谁惹怒,也从来不需要别人替自己出头,可她偏喜欢这种安抚孩子的戏语。
更何况,她在这个人面前是从来生不起气的,往往三言两句之间就被牵动思觉,神不附体。
“你向来是这么会说话,是不是?”
方才那一瞬间,林忱很想抬手抚上那近在咫尺的脸庞,萧冉的面颊是瓷一般的颜色,嘴唇却又是充满生机的、娇艳的嫣红。
这样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却总是戏谑的表情,往不正经的路子上飘飘忽忽。
就像现在,她笑得弯起了眼睛,狭促道:“是啊,我从小就会说话,不然怎么涟姑姑那样冷的性子都喜欢我呢。”
林忱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半是嘲半是苦的笑,那双深沉的眸子一望而深的黑,和人一对视,便像是要把人连人带魂地吸进去。
萧冉心道不妙,自己这玩笑开得不是时候,恐怕又把人给伤着了。
“殿下…”她轻轻唤了声,起身坐在林忱身边,试探着靠近。
“你今天怎么了?”她问。
林忱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了,她只觉得鸢儿的话令她看见了自己心里始终压抑的情绪——不忍、自责、怜悯和愧疚。
她向来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也从未想过做君子。
可还是会犹疑,还是自惭形秽。
这世上谁不是奴颜婢膝地过日子,谁又没为了争权夺势抛却良心过。可总有这么个阴雨濛濛的日子,叫人想起不快的过去和沉重的将来。
林忱抱着膝,把脸埋进去,房里满是那消融过后的金粉味。
“太难闻了。”她闷闷道。
萧冉便自力更生地把香炉移出去,又跑回来问:“还有没有味道了?要不要叫人拿些花来插瓶?”
她一靠过来,那味道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林忱抬起头来,眼睛里有柔软的疲倦。
萧冉一下子心软得不行。
她想:“我抱一下,就抱一下,倘若她推开我,那么就先鸣金收兵。”
可当她真想动手的时候,却显得无比笨拙,一会觉得姿势不对,一会觉得时机没到。
林忱就那么看着她,仿佛要把她的窘迫和渴望都看透。
萧冉一和她对视,骤然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于是把心一横,决定就是现在。
她一下子把人捞到自己怀里,紧接着一动不动,维持着这个奇怪别扭的姿势,眨着一双眼睛,不敢相信就这么轻而易举。
林忱居然没把她推开,也没一脚把她踹下榻去。
她的心砰砰直跳,比宫宴遇刺的那天还欢脱。
半晌,她听见林忱冷冷的声音:“你要闷死我吗?”
萧冉若无其事地放开手,林忱躺在她腿上,鬓发已经有点松了。
她们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样的温柔软弱,一样的无坚不摧。
“殿下…”萧冉心酣耳热,捋着林忱耳边的发:“你原谅我了吗?”
林忱只是撇过眼去。
萧冉又在她耳边念:“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她念得又快又轻,带着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欣喜和得意,像一只旗开得胜的小狐狸。
林忱恼怒地推开她,一骨碌爬起来。
“别生气了,我把我的马送给你好不好?我什么都送给你。”萧冉不是不知道这样说可能会得罪这位心高气傲的公主,可她抑制不住自己内心迸发出的喜悦。
她看她,带着年幼时最纯真无邪的爱意,可以奉送自己的一切。
林忱不稀罕什么宝马,可她察觉到萧冉的心意。
她不忍心打破这份晶莹剔透的爱,也无力把自己心里的渴望推开一次又一次。
于是,她做出了一次不算狼狈的妥协。
第40章 天命
萧冉带着青萍走进礼部办事值房。
这半个月来都是阴雨天, 天色飞灰,空气沉闷,此刻厅中也只有一二小吏尚坚持在位。
萧冉进屋, 青萍收了伞。
小吏见那一身红色官袍,宿醉的酒醒了大半, 忙拍醒同伴,两人上前恭迎道:“萧大人, 这么闷的天, 怎么还亲自来了?有什么事吩咐一声, 咱们立刻就给您办了。”
萧冉噙着抹笑,挑了把椅子坐了。
她坐没坐相,岔开两条腿一撩袍子,面朝着椅背, 有一搭没一搭地晃。
这姿势大多是顽童戏耍用的, 她这么大个人如此作态, 不但不雅, 且显得轻蔑。
两个小吏见她含笑的脸,就知道准没好事。
果然, 萧冉开口问:“‘立刻’?我年纪大了,可听不得这个词儿,上个月叫你们往户部送半年的账簿, 留待下半年的京察是用, 直到我来,都没见到这账面的影。我知道你们这破堂子虫吃鼠咬漏了不少窟窿,可关系到自个儿的事都需要别人三催四求, 这是迫不及待要把脑袋上的乌纱摘了?”
两个小吏只是木呆呆地听着, 待萧冉说完了, 就嬉皮笑脸地端茶递水。
“大人,今儿主事儿的侍郎等都出去了,您同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动怒也犯不上不是?”
萧冉说完了厉害话也不接着为难,很和气地接过了茶水,道:“既然没在,就把人给我请回来。他们是出京了,还是休沐了,都一道给我讲明白,说不清的一律按玩忽职守处置。”
两个小吏眉毛都打了结,径自到一旁嘀嘀咕咕了一会。
“前个好几位大人都说他们的账还没盘明白,京察那边也还没打点好,这可怎么办呢?”其中一个较老实的问:“要不要把人叫回来,这萧常侍看着年轻又爱说笑,但可不是好打发的。”
另一个搡了他一下:“你这呆头愣脑的,昨儿不当值吧。那账方才都送走了,还叫什么叫。”
老实的还懵然,青萍便催:“商量好了没有,你们这脑袋是榆木做的不成?把人叫回来也就不干你们的事了,人家许什么好处,要你们这么替他们顶着。”
小吏笑着回道:“小的是怕人叫不回来,白叫大人您等一场,耽搁旁的地方许多事。”
青萍冷笑,她知道这几个月姓冯的倒了,六部上头的人争得厉害,也没心思应付什么京察不京察,可没想到几个小吏也敢这样油腔滑调不办事。
这一来,六部到底还有什么人在办事!
她正待说话,一旁的萧冉却品出一丝异样。
自己都搬出玩忽职守这大罪了,怎么这班人却似不以为意…
底下的小吏是最会闻风而动的,谁是虚张声势谁来真的,他们一目了然。
绝不是他们不信自己会治罪,也不是不怕,倒似有更要紧的事掩藏,不想叫人知道。
萧冉把椅子掉了个个儿,端端正正地坐好了,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我今儿没别的事,等等无妨。”她端起茶杯,见其中一个不住地往门口偷瞄。
果真是有什么幺蛾子。
萧冉正想着,外面由远及近忽传来一阵说笑。
“那账是绝对没问题的…对对,大人小心些…”
“真是要恭贺大人您高升了。”
被恭维的那位倒是没有说话,萧冉却灵光乍现。
她捏着茶杯的那只手悄悄收回袖子,波光粼粼的眸子垂下去,嘴角仍笑着,可神态是冷的。
她站起来,也向门边走去。
灰黑的云下,江清漪一身绣鹤黑袍,头戴薄云翅翼乌纱,给礼部的几个侍郎簇拥着往里走。
两人对面相逢,倒是江清漪先怔了一下。
后面那几位的面色更是精彩纷呈,纵是老油条,也忍不住尴尬了瞬间。
前日太后的调任下来,江清漪升官,顶替了从前涟娘的位置,统管六部事宜。
人人都知道,萧常侍背后靠着的是那位大内的涟姑姑,涟娘都失势了,她还能像从前那般权势滔天吗?
于是,礼部便买了个好给新官上任的江大人——绕过了监察的萧冉,提前交了账簿。
这本是小事,几人猜萧冉都未必注意的到,谁料她不但亲自来了,还把他们抓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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