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两日忙,一直在户部查账,不曾恭贺江大人高升之喜。”萧冉笑吟吟行了个礼,目光瞥过后面几人,只是淡淡的。
江清漪还是老样子,对谁都是温文尔雅,不骄横但也不亲近。
其中一个礼部侍郎擦了汗,默默上前,想弥合这场并不愉快的乌龙。
萧冉态度一如往常,说:“大人说什么呢,我闲来无事跑跑堂催催账,这也值得惶恐?”她笑了笑,“既然账都交了,我也算功德圆满,可以身退了。”
她的目光由淡转为浓烈,如有实质地拍了拍这位大人的肩膀,径自带着青萍离去。
走出值房,直到外宫的驰道上,萧冉才冷了脸,一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惹我”的衰样。
青萍不敢说话,两人往回走,却在半路就遇见了太后派来的女官。
“萧常侍留步!”那女官从背后追上来,“太后娘娘召您午时往凌云殿去。”
萧冉转过身,堪堪把愠怒的表情藏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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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萧冉到了凌云殿,门口静静无人,她绕过一大池子荷花金鱼,进了偏殿。
太后已经准备用饭了。
萧冉心里犹疑,正斟酌着是不是该退避,涟娘从她身后过来,扶住了她的肩膀。
“进去吧。”她就说了这一句话,然而语气比以往都要轻缓。
萧冉很想从她面上找到一点委屈不忿的表情,可什么都没有。
那张岁月侵蚀过后的美人面上仍旧冷若冰霜,写着对太后唯命是从的忠诚。
萧冉进去,太后坐在圆桌旁,叫她过来。
宫女鱼贯而入,端上午膳。
萧冉靠近了,推请再三才坐下。
君臣一同用膳本就是殊荣,何况是同桌而席。她弄不明白,前日才封了江清漪的官,今日却对自己如此亲近,是为何意?
萧冉虽有两分年少轻狂,可还没狂妄到以为太后需刻意拉拢安抚自己。
“你生气了,是不是?”太后净了净手,开口就问道。
她素来就这么直接,不喜欢说废话。
萧冉却给惊了一惊,手足无措。
太后摆了摆手,语气平和道:“涟娘和我说,你虽面上能沉住气,可是心里必定有埋怨。”
她看过去,眼睛把一切都看得那么透亮。
“你不是愚忠的人,和你父亲一样,你们都会审时度势,也都会择良木而栖。”
萧冉十分悚然,忙道:“我自小在宫中长大,涟姑姑知我心性,娘娘也该信我必不会做出背主忘形之事。”
太后搁下了筷子:“我知道,可尽忠竭诚和敷衍了事还是有区别的,你一定在想,涟娘随我多年,而今说撤官就撤官,实在有失仁义。”
她侧脸看着一动不动的女孩,垂到额前的明珠微微晃动。
“娘娘要做什么不做什么,自来都有道理。”萧冉低了头,手心微汗,知道不能再辩解下去,“涟姑姑是这么说的。”
她不敢去看太后的表情,心里只觉得惶惶。
可过了很久,她才听见太后叫了一声“阿冉”。
太后从小就叫她阿冉,仿佛她是她的女儿,而不是一个臣下之女。
萧冉有了些勇气,抬头去看她。
太后凝视着她淡琥珀色的眼眸,缓而又缓地叹了口气:“阿冉,你七岁入宫,涟娘看着你长大,我也看着你长大。”
她说这话的时候才显出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独有的哀悯。
“我希望你能在为官这条路上走得长久,你想没想过,我走之后,你、你们该如何?”
萧冉微微睁圆了眼睛,嘴唇几动,还是颓然。
她到底没说出“娘娘千秋万代”这样没用的屁话,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太后若倒台,依附其身的文渊阁又会如何落魄。
只是,太后娘娘会这样喜欢她?特意为她考量?
萧冉有些茫然,她知道自己和江清漪比较、和殿下比较,都显得不够机敏不够深沉。
而太后素来只喜欢聪明人。
“现在局势变了,我不想你留在六部。那里勾心斗角得厉害,须得有一个铁血手腕的人做定海神针,为文渊阁的人事安排做准备。”
“月满非常人也,她不只是铁血,更是无情。她在朝中虽无朋友,鹰犬却甚多,都被她操纵着,一点也不脱手。正因如此,她办什么事都很利索。”
“她其实不懂为官之道…”太后眸光闪了一闪 ,接着又说:“但人够聪明,又不怕得罪人。只要手里捏着对方的把柄,她便敢以此要挟有恃无恐。你就不一样了,你是向来主张以和为贵的。”
萧冉听着,渐渐察觉出了她话中的意思。
太后平常从不对谁絮语,如此耐心,必是有要事相委与。
“你的位置暂且不在六部,也不在文渊阁,我要你暂退,去到那些文臣之间,去到你父亲身边。”
太后的眸光变得很冷:“他年纪大了,可那些文臣中有许多是他一手提拔,此后谁来接替他,是萧府十一岁的小儿子吗,还是他的几个得意门生?无论是谁,文臣和文渊阁之间的裂隙都会越来越大,所以我希望是你。聪慧的人永远不缺,缺的是既在其位又当其时的聪明人。萧正甫是你父亲,这是旁人都没有的优势。”
萧冉恭敬地谛听,心里却发虚。
她没想到太后还有这样的野望,可这天方夜谭的事,要如何做到?
萧正甫不会亲近自己,他手下那些文臣更不会侍一个女人为首。
“娘娘…”她心底里觉得做不到,但拒绝了这个,她还能做什么呢。
于是,话脱口,变成了郑重的承诺和一往无前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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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忱在文渊阁进学的第五个月,睽违已久的卜算先生终于露面。
传说他出身平城李家,却自幼学道,云游四海已久。年轻时也曾考过科举,不过中的之后没有做官,反而游荡四方,尽学一些于仕途无用的科目,比如水利、机关术等。
家里也为他的不成器着急上火,曾给他定下两门亲事,想要媳妇对他严加管束。不料两家先后死了女儿,这下没人敢嫁给他,直到他三十岁的时候,当今太后、当年还是皇后,御赐下一良人。
也就是徐夫人——徐恕。
林忱很好奇,这李守中何德何能,能与徐夫人那样的女子相匹配。
她尚未见过他,心中却把对方刻薄了百八十回。
徐恕是她唯一认定的老师,她不想她的生命被沽名钓誉之徒玷污。
何况无论李仁是何等英雄,这桩婚事其实都未见的如何圆满,否则何以平城多年,徐夫人从不曾提。
相见这日,她坐在阁中后排,端着书挡着脸,面上是自若的模样,心神却总被偏见所辖视。
只听得一声笑,如林间松涛起伏,仙鹤唳叫。
一个身着白色道袍、鬓发灰白的黑色老头走了进来,他的脸比枣红色还深一些,人也并不仙风道骨,看上去平平常常——尚是精心打扮之后。
不过大家都是久闻李守中大名的,自然带三分不同去看他。
只有林忱一个怔在当场。
当初咒她命不长的那老道士…竟是他。
伴读的青瓜也慌了,她亦想起那日相面的结果。
若是江湖骗子顺口胡说就罢了,可天下第一名士的卜测结果,叫人如何不在意。
下学时分,林忱尚没有怎么样,青瓜先跑上去道:“先生可否留步,上次相见唐突了先生,不如到后园饮杯茶,容我家殿下赔罪。”
李守中捋着胡子,人是笑眯眯的。
他往后看过去,林忱垂着眸子,面上不冷不热的。
“何必容后,我现在便向先生道个不是。”她举步而来,却否决了相邀的意思。
“殿下很有气魄啊。”他像逗小孩似的,“怎么,还觉得老朽是胡言乱语?”
林忱抬眼,神色间有淡淡的倨傲,道:“倘若天命不可改,我问了先生亦是无用。人如何不畏死,可若不得不赴死,也当堂堂正正,不可卑躬屈膝。”
第41章 谶言
最后, 两人还是一同到了后园。
李守中待人很宽和,对待十五六岁的孩子更不计较什么。他觉得林忱有意思,于是一定要同她对弈几局, 探探路子。
林忱虽然表面沉静,但心底骄傲自负, 也想试一试这天下第一名士是否名不虚传。
两个在亭子里坐定,燃起一炷香。
一局一炷香, 免得布起棋阵来没完没了。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阴雨, 袅袅香畔, 一个朱颜,一个皓首,落子都是飞快的。
年轻者自负聪敏,年老者阅历深邃。
李守中额前白发落下两缕, 他很专注, 也许是眼睛花, 和棋盘贴得近极了。
到底几十年的饭没有白吃, 半柱香过去,林忱落子已经慢下来, 他却还是优游得很。
“殿下真是锋芒毕露啊…”他温和地笑笑,嗓子有点沙哑又有点温吞。
林忱敲起棋盘,默默盯着一盘黑白。
可惜先前的布局已然不可更改, 此后只是越下越艰难, 走到最后,一片泥沼。
最后一节香灰折下来,林忱把玲珑黑子扔回去, 静静道:“我输了。”
李守中心满意足, 盘了腿支着下巴, 道:“输就输了,年纪轻轻的,还怕输吗?”
林忱问:“先生经常下棋么?”
李守中道:“年轻的时候常下,现在…没人愿意搭理我这个老头子了。”
他说完就笑起来。
林忱没跟着他笑,只是问:“年轻的时候,和先生对弈的是谁?”
李守中也许就在等她问这一句,他从松松垮垮的道袍里掏出一把折扇,在阴雨连绵的六月里轻轻打开。
他半斜着身子,说:“阿恕的剑术很好,她教我剑,我教她棋、还有六壬之术。不过她卜算的天分不高,学来学去还是那么几招。”
林忱目光落在折扇上,扇面上提了几句酸诗,真的很酸,酸倒了牙齿——和徐夫人扇子上那几句配得天衣无缝。
她看一眼就移了开。
“我常听说,占卜之人不轻易出手,窥测天机会招致不详,先生为我相,不单是因为徐夫人吧。”
李守中目光清风似的在她脸上吹了一圈。
“殿下早慧,又是全才,才人见忌,自古已然。才华招致天怒人怨,倘若不加注意,三十而折,是免不了的事。”
林忱的眉心狠狠抽动了下。
她不是那种生死置之度外的得道之人,她年纪轻轻,尚没体会全人间是什么滋味,并不想短折而死。
“如何注意?”她问。
李守中捋了捋胡子,说:“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乃精其全。”
林忱的手捏紧了,她身体往后挺直了背脊,问:“先生是要我回归山野?”
李守中劝道:“京城繁华,却消磨人心,在山间做个闲云野鹤,延年益寿,岂不更好吗?何况,京中的聪明人可不少啊,殿下以为自己得天独厚,殊不知早已有另一轮太阳正在冉冉升起。”
林忱没有在意另一轮太阳,只是紧紧盯了他半晌,忽而脱力,哂笑了声,轻轻拨动着白玉盒中的棋子。
她黑眸冷极了,垂下的眼睫投落在眼下,寂寥地烘托出一片影。
“闲云野鹤?”
“延年益寿?”
她问了这两句,语气像是冷嘲的雾。
“李先生,你知不知道您的妻子、徐夫人,她活了多少年?”林忱唇畔始终挂着那丝令人难堪的笑,“她才三十四岁,冻毙在平城冬日的河水里。先生家世世代代都是名门,您是家中嫡次子,身世高贵,上蒙祖荫,下有兄弟,自可以游遍名山大川,还能搏一个出世的好名声。”
“可我们在平城是怎么过来的?我们无名无姓,哪怕下山购置田产房宅都是难事。您以为我贵为公主,就会有所不同吗?没了太后、没了文渊阁,我是什么人?不过是随风漂泊的野草、任人宰割的牛羊罢了。”
她的表情冷寂下来,眼角却带着红,仿佛对眼前的一切,尤其对这位名士,心灰意冷。
她多少是期待过的,既能做徐夫人的丈夫,必定有些过人之处。
可没有,他同所有庸庸碌碌的人一样自以为是。
李守中只是沉默地接受她的质询,脸上的褶皱深深堆起,愈显苍老。
他苦笑了下,道:“看来我把殿下惹怒了。”
林忱飞速否认道:“我没有发怒。”
她用手帕掩住了脸,深深吸了口气,随即站起,想要离开。
“阿恕当初为什么要走?”
李守中只用一句话就留住了她。
“殿下想没想过。总不会是为了你娘吧?若她真一心效忠青海徐氏,当初也不会在你娘和太后之间摇摆不定了。”
李守中拉着她,请她坐好,自己也正色起来。
“你知道?”林忱瞥着他,按住额角,捺住失控的情绪。
“我猜的。”李守中说:“我们夫妻数年,总能摸清一点她的心意。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殿下,你对太后建立文渊阁的初衷又了解多少呢?”
“不能全知,但解一二。文渊阁是一套完全由女官主导的行政体系,制定国策、宣晓御令、接触民生,换而言之,若是人员齐备,便另一个独属太后的小朝廷。”
李守中点了点头,说:“坊间朝野都传闻,太后建立文渊阁不过是想自己做皇帝,女官替代了宦官,成为她的鹰犬。可他们都错了,太后想要的远远不是这些,她不在乎自己还能掌握朝局多少年,也不在意生前身后的荣辱,她希望她建立起来的文渊阁,此后可以超脱出佞臣爪牙的身份,真正地融入朝廷,更新迭代,生生不息。如今,文渊阁已初具规模,可要真正立住脚,要走的路还太长了。”
“所以?”林忱点着棋盘,不明白他说这些话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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