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正甫当然责怪,怪到恨不得永远不见她才好。
可嘴上还是说:“你年幼无知,我们是亲父女,我怎么会一直怪你呢。”
萧冉笑了笑,她是个爱笑的孩子。
“爹爹会舍不得我吗?”她换回了小时候的称呼。
萧正甫忽然心中悸动了一下,觉得很奇怪,仿佛有些酸楚,又有些朦胧的怀念。
他原先的妻子尚在人世时,他们一家也曾其乐融融,可惜…
他甚至有些责怪妻子的早逝,以致没有教好女儿。
“自然是会的。”他垂下眼说。
萧冉挣了挣,示意要下来自己站着。
她仰着头望他,说:“父亲曾说我是最像你的孩子,当时我好高兴。”
涟娘和萧正甫都怔了一怔。
“有哪个父亲不喜欢像自己的孩子呢?我想,父亲一定是喜欢我、心爱我才这样说,可后来我知道,你是觉得可惜。”
涟娘心下有些动容。
她明白了萧冉话中的意思——哪个父亲不希望孩子肖似自己,以后继嗣承业呢?可她是女孩啊,终究是辜负了这一翻期待,且因为没有儿子,这肖似显得更加可鄙,仿佛她占了谁的一样。
萧正甫则又不耐烦起来,他早已经忘了自己说过这话,只觉得女儿再度脱离掌控,只怕又要疯言疯语个没完。
萧冉自然觉察到了他的躁郁。
“父亲,你从来不在乎我想什么…有时我好奇,你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吗?她是断机杼的贤女,无人不称颂的,可她病重的时候你在哪呢,你不是最会猜人的心思吗?你的世界离我们很远,但女儿家的心思还不好猜吗?也许你就是懒得费一点劲。”
“阿冉!”萧正甫的眼睛瞪起来。
家丑不可外扬,闺怨就更上不了台面,她在这喋喋不休地抱怨,传扬出去别人还以为他怎么虐待她们母女了。
萧冉住了口,肩膀微微耸动着。
涟娘以为她是哭了。
可女孩只是“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凑到她父亲脚边,磕了三个头,再抬头时,面上已是绝望的沉默。
“太后娘娘有命,女儿鄙薄之身,不敢不尽心竭力以效忠,今日便别了父亲,入宫去了。”
**
收拾了一天,入宫时分太阳已经半落下去了。
紫红色的薄云铺满了天空,萧冉乘着辆小马车来到皇宫门前,她孤身一个立在鼎盛灼烧的朱红色前,一股威严的恐怖震慑了她,叫她直到现在才恐惧起来。
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仆从,细胳膊细腿地送进这噬人的宫中,难免要自怜自伤。
她好恨,又不知道该恨谁;她又怪自己,怪自己怎么就不能安分守己做个好女儿,以致落到如今这孤家寡人的地步。
萧冉慢慢往前走着,心里很迷茫。
她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前路已像这逐渐西斜的日光,越来越黑暗、越来越不济。
她最终还是在门前停下来,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小小的包袱开始哭泣。
哭得有些晕,宫门口站着的侍卫却还是执着冰冷的铁戟无动于衷。
太阳只剩微微的一条沿,橘红色的,出没在她身后的万家炊烟里。
突然,身后一个幼稚的声音大喊着:“姑娘!姑娘!”
萧冉回头,青萍迈着小短腿,扎着两只羊角辫,圆滚滚地滚过来。
她家的大人阿贵领着她,远远地停下来,像是畏惧皇城的威势。
萧冉坐在地上,脸上哭得泪痕交错。
她扭着身子,巴巴地直望。
好在,女孩只是犹豫了片刻,就欢天喜地跑过来,软绵绵地说:“姑娘你怎么坐地上了,脏脏。”
萧冉抱住她,抽泣了一会,才站起来道:“我是没吃饭,饿的。”
这时,宫门打开了,涟娘从里面走出来,远远地冲两个女孩招了招手。
萧冉擦干了脸,端端正正地走了过去,立在她面前。
涟娘的气势摄人,又常年冷脸,自知会吓到小孩子,于是想着让宫人带她去住所也就算了。
没想到萧冉一见她就笑起来,哪怕眸子里呈着那么多难过,也能弯弯地眯起来,一点也不勉强似的。
涟娘瞧了她片刻,掏出张帕子给她擦了擦,问:“今天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萧冉露出小白牙,答话答得很利索:“姑姑觉得,男人和女人的世界是一样的吗?”
涟娘道:“自然是不同的。”
“那就是了,男人的心思女人总是猜不到,因为他们怕女人猜到,被猜到了心思就容易被掌控,就总是有隙可乘,可全然猜不到也不行——因为那样的女人太无趣了,所以,最好一知半解能搭上话,那便是好女人。我母亲就是个好女人,因为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把自己的聪明藏起来。”
涟娘笑了:“所以,你才说父亲不懂母亲?”
萧冉摇了摇头,有些哀伤:“不,他是不在意母亲有没有隐藏的,左右她一辈子都是他的女人,又有什么可猜测呢。不过大多数女人的世界对男人来说就像琉璃盏,想看的时候看一眼就能明白。”
涟娘抚着她的头顶,问:“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萧冉默了一会,然后一下子抬起头,做了个“嘭”的手势,小脸也像烟花似的盛开。
“不是哦,是我娘告诉我的。她说假如有一天你碰到了奇怪的人,就用这番高论震慑对方一下,他或者她就会对你另眼相看了。”
**
虽然论调不是自己想的,可萧冉还是很得宫里人喜欢。
她性情随和大方,不计较细枝末节,出身又算得高贵,无论是宫女还是嬷嬷都偏爱于她。
皇城很大,她没事的时候颠来跑去,无拘无束。
除却建康宫不可轻易踏足,旁的地方想去,涟娘都纵着她。
入宫很久之后,她才见到太后。第一次见,她不敢抬头,压根儿没看清对方长什么样子,只觉那股不同常人的气势盘旋不去,几乎要化龙冲天。
出来之后还同涟娘唠叨。
“太后娘娘那样的威势…”萧冉扒着她的衣袖,“真真比皇帝还要吓人呢。”
涟娘就笑了,问她:“你见过陛下吗,就敢信口胡说。”
萧冉想了一会,忽然又难过起来。
她猜太后娘娘待皇帝,必定如父亲待自己一样。
他们都是精明强干,而自己不过是个俗人,一个只望得到一点真情、一丝怜悯的女孩。
当然,这软弱她轻易不宣之于口,除却本身的好强之外,涟娘也提醒她——向旁人倾诉是危险的,因为不知道面临的是讥嘲还是冷语。
所以干脆不说。
萧冉便兜着一桩心事,慢慢也学会了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
后来入文渊阁学习,琳琅、琳钰两个最好的女官给她做伴读。
她天生不是能读书的料,入学第一天把文渊阁上上下下的姐姐妹妹结交了个遍,就是不念一点书,涟娘也拿她没办法。
不过圣贤书不读,算账倒还有几分天赋,说话亦言之有物。
阁中的女官都喜欢她,从困于闺中到遍地朋友,不过短短半年光景。
萧冉不愿回家,起先的三年都是跟着宫女女官嬉戏浑闹,沾得一身脂粉气。
可这脂粉气没能消磨掉她浑身的尖刺,也没有让她变得儿女情长,反像京里的少爷痞子们一样爱胡作非为。
有日,琳琅琳钰问她:“萧大小姐这么天纵潇洒,又不爱读书,以后想干些什么呀?”
萧冉闲趴在阁中,道:“什么也不干,随便包一群青衣戏子给我唱戏。”
两姐妹咯咯笑,问:“要不要再养几个漂亮的小白脸伺候你啊?”
她认真想了一会,心里想的是小白脸就不必了,她又不缺漂亮人偶,只要有一个知情识趣、体贴入微的伴着她,就比什么都强了。
然而面上还是装洒脱,道:“几个都不够,要十个八个才好。”
彼时彼刻,大家都拿这话作笑话听,直到几年之后,萧大小姐召倌儿的事传遍了京城。
**
那是个平常的冬日,平常的新岁。
对萧冉来说,也是难得回萧家过的一次年。
萧正甫续弦第二年就有了嫡子,年岁蹉跎,他上了岁数心境平和了些,待她也就消解了大部分的责怨。
加之萧冉十四岁了,要开始在文渊阁任事,父女两个不好弄太僵。
过年那一天,萧府热热闹闹,虽然萧正甫的高堂很早就去世了,可萧家的亲戚不少,主母许氏更是心细如发,处处都体贴着久未归家的大小姐。
萧冉此前并未多关心过这位年轻的夫人,甚至没叫过她母亲,没想到她待自己还能有这样的热切。
她到底年轻,容易受感动,竟在这暖暖的冬日里感到一丝幸福。
许氏怕她和一大家子亲戚待不惯,特意早早离场,开了一盅小锅哄她吃酒涮肉。
“从我进门你就入了宫,而今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虽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可一搭眼见你就觉得亲切,你说这是不是天生的缘分呢?”
萧冉只是笑,低着头吃酒。
她自然喜欢许氏周到热情,可因着这套说辞并不敬佩她。
她不是许氏的女儿,永远也不会是,所谓对丈夫的先妻之女视如己出这一贤德做法,应该当作不得已的规训才对。
酒喝了不少,萧冉的头开始发晕。
她十四岁就出落得明艳动人,看着要比同年纪的姑娘更成熟些。
许氏打量她,美目失去了感情。
因是回家来,萧冉并未穿文渊阁的官袍,不过也不甘平凡地打扮了一番——把裙子改得简练垂重,不伦不类地像男装。
“我头晕…”
母亲一词到底没叫出口,萧冉别扭了一会:“我先告退了,请夫人自便。”
她甩了甩脑袋,只觉得走路发飘。
门外忽闯进来个梳双髻的小女孩,一双大大的杏眼灵动活泼。
“大姐姐,你醉了,我扶你回去吧。”萧如墨也不过十二岁,心思全写在脸上,她眼神乱飘,根本不敢看许氏,只想赶紧把人弄走。
许氏却在背后出声,萧冉听着觉得隔了很远,听不真切。
“别扰你大姐姐,她素来在宫里,身份尊贵。”
这话萧冉就不爱听了,即便出身宰辅之家,她在宫里可没有仗势欺人过,怎么到了家里妹妹想与她亲近还要分个嫡庶尊卑。
“没事,我正好走不动了。”她费了半天劲才说出这一句话。
因为磨蹭了这半天,便觉出有些不对来,可没有多想,大过年在自己家,萧冉实难想到那些旁门左道上去。
萧如墨却白了脸,不敢再扶她,也听不出个囫囵话便跑走了。
萧冉自己开着门,迎着硬风头,突然打了个哆嗦。
她决定留个心眼,看看里头有什么事,于是面上不动声色,手心里抠着指甲,把掌心肉刺得生疼。
许氏派嬷嬷送她,萧冉作出不清醒的样子,回房之后便倒下来。
过了片刻,屋里燃起一股香来,闻着甜甜腻腻。
萧冉掩住呼吸,翻身坐了起来,一双眸色浅淡得像猫,她走近去,没发出一点声音,把香掐断了。
她头痛、痛得厉害,绝不是喝了酒之后醉得恶心。
到这地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准是方才的酒有问题,萧冉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她在下九流的地方都混过几个来回了,酒里有料她早该发现的。
是这年关欢庆的气氛蒙了她的眼。
屋里炉火烤得春意盎然,外边却冰霜寒风,把她的心寒了个透心凉。
萧冉手伸进怀里,取出了那把新锻造的短匕,这本是神机营献上来把玩的东西,而今却要提前开刃了。
她自嘲地一笑,先朝自己的指尖割了一刀。
这下药之人是个二愣子,用的分量不对,对药性也不熟识,但凡这类可以蒙倒人的迷药,都是趁着人心无防备的时候才能起效。
若是豁出去了让自己疼,根本全无作用。
她默默等着后招——迷倒她,是为了干什么?
萧冉心里其实已经猜出来了,可是不愿意承认,下药之人是谁,她也知道。
她只不懂为什么,她何时得罪过她?
许氏没让她等太久,人早就埋伏好了。
一抹月白的水袖先撩过来,那不知是戏子还是小倌儿的少年从内室出来。
水袖拂过萧冉的侧脸。
她背对着人装晕,眼眸直勾勾地看向帘外。
层层帘幕锁春闺,多少人的视野就由此变得狭窄,性情变得扭曲。
不能再装下去了,她一脚踢开那人,高声喊青萍,喊了两声才想起来青萍肯定早就被支走了。
她气昏了头。
那少年也吓得够呛,这和他想得太不同了——萧冉手里拿着刀,看着就像个夜叉,哪里有半分姑娘家娇滴滴的样子。
他连滚带爬,终于想起来许氏教他的说辞。
“姑娘…你、你别叫了,叫出去毁的是你自己的清誉。我、我出身清白,今年就要考试了…”
说着一狠心去抓萧冉的手。
摸到一手血色,少年这才知道为何药没有起效。
萧冉站着,眼睛泛着红,却偏偏笑着,她用手去擦眼泪,抹得左颊一道血痕。
她看着自己的手。
千般失意万般辛苦,都在这一笑里付尽了。
**
许氏进屋的时候带了一大票人,生怕这场揭发不够热烈不够隆重。
她一个人先试探着进来,叫亲戚们在外等。
“姑娘家总是不好意思的。”
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她做这种事还怕人家说?”
“真是造孽,以后萧家的女儿可怎么嫁…”
几个亲戚都是萧家的旁支,但赶来主要是为看热闹,毕竟近年来风气开放,外面召倌儿的也不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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