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正甫呵呵地笑了两声,有些无奈。
“若我说是,你是不是转头就要报给太后,置我于死地?”
萧冉回答:“父亲想多了,若真是如此,我今日也不必大费周章。您多年为官,手下的学生遍布朝野,太后怎敢轻易动手。不过现在不动,以后却未必,自开国以来,朝局动荡纷扰,宰辅之上能得善终者寥寥,父亲就这么确定自己能全身而退,保住你唯一的嫡子,保住萧家一门的荣辱?”
萧正甫有些动怒,这太平是没法粉饰了。萧冉言语间这样直晃晃地这样刺过来,站在萧家的对立面,真不知道太后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
“你别忘了,你也姓萧!我们都落了罪,你往哪里跑?”
萧冉的唇掀出个嘲讽的弧度:“父亲,你这一辈子做事都是为了自己,娶我母亲、考功名、装清流,我以为我跟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自然应当也是这样。可事到临头,我发现…”
她顿了顿,说:“我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做。为此,我才不管什么萧家李家,挡在我面前的,我都会亲手解决——包括我那个好弟弟,他可是许氏的儿子。”
她每说一句,萧正甫的脸就白一分,那带着褶皱的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
“太后虽病了,可成玉殿下绝不会逊色。届时世家、文渊阁、和你所提拔的这些清流们乱成一团,你以为她会不会将萧家抄家灭族,为你的得意门生们重新换一个老师。”
她话没说完,萧正甫一巴掌打到了她嘴边,火辣辣地一阵耳鸣。
“…畜生啊,你就这样威胁你父亲!就这么看着你弟弟你妹妹去死!他们和你血脉相连啊。”
萧冉摸了一下脸,接着垂了手,说:“太后和赵氏也是血脉相连。”
外面风雨忽然大作,吹灭了祠堂里供奉的长明灯。
天阴得像是一下子进入了黑夜,比夜更深的恐怖降临在地面上,宛若天谴。
可萧冉不怕天谴,若真有谴责,那她也愿意敬受。
“把那些人交出来,和缓他们与文渊阁的关系,让文官和女官变得不可分割,让他们知道,女官一样可以办事,一样可以把事办好。”
萧正甫气得听不见她说话。
他不知道萧冉是不是在恐吓他,可太后的手段确实狠辣,自己如此逃避职责已是极限…
可真要把萧家再度搅入浑水里,他如何放心。
他气得有些发昏,直走出祠堂去。
外面昏天黑地,积云压低,燕子斜落在地面上,尘土飞吹。
萧冉跟着走出去,两人绕到前边,本想着就此离开,萧正甫却似是不甘心,叫小厮堵了门。
他多年修道,一朝破功,气质也不再出尘,整个人阴鸷而骇人。
萧冉听见自己的白马在外嘶鸣,青萍却不知哪去了。
“怎么?”她笑了,“难不成父亲要杀我吗?”
她单手背在背后,短匕从袖子里滑出来。
天雷大作,所有的声音都被震得烟消云散。
萧正甫往前走了一步,正在这时,萧府的大门被叩响了,在隆隆不断的雷鸣间隙,这叩门声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没理,然而外面的人一脚踢上来,把大门震得抖了三抖。
萧正甫这才转过头去。
“谁?”小厮隔着雨幕大喊。
“北镇抚司百户竹秀、现文苑皇家侍卫队首席带刀侍卫奉旨前来,开门!”
小厮们往两边拉门拴,锦衣卫的飞鱼服已经跳了进来,护在萧冉身前。
“殿下让你来的?”萧冉问。
竹秀的刀半出鞘,目光示意着挪了一下。
萧冉便见门外绣着日月山川的白金色道袍跨进门来。
林忱面色淡如霜雪,用一条帕子捂着口鼻,步伐却还是缓缓的。
她的目光飞快地瞥过来又收回去,作出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
“萧相,久闻大名了。”
**
回去的路上,积攒了半个月的暴雨倾盆而下,轿子没法抬,马更是没法骑。
然而萧冉一刻都不想耽搁,坚持冒雨离府。
林忱叫竹秀先牵马回宫,青萍则找了个店面躲雨。
“真要现在就走?”林忱问。
她的伞一探出去就给风吹了个稀巴烂,然而转头看看依靠她肩臂的萧冉,心里忽然半是软弱半是豪气。
于是扔了伞,两个人一块空着手走上空无一人的街道。
刚一露头,林忱身上的天凌锦绣服道袍就全湿了,萧冉的官袍倒是抵挡了一阵没那么容易挂身,然而也沉重得不得了。
在萧府的门口不好跳脱,一拐了弯两个人都胡乱抬起袖子遮雨,举步维艰地找了个茶棚。
林忱一抹脸上的雨水,顾不得形象地呸了两口,觉得自己嘴里全是泥沙。
“真是胡闹。”她有点气恼。
萧冉却笑起来,指着她花了的脸捧腹不止。
“殿下…怎么不端庄了?”她哈哈地笑,“难道殿下从前没在雨里拔步急奔过?”
林忱甩了甩袖子,坐在破破烂烂的木凳上不说话。
等萧冉笑完了,两个人一同沉下来。
过了半晌,萧冉问:“殿下怎么会来?”
林忱道:“奉太后娘娘之命。”
“不对,我走得突然,太后不知此事。”
“那就是涟娘告知我的。”林忱漫不经心地辩驳。
萧冉看了她一阵,问:“就不能是殿下担心我,所以派了青萍那丫头在我身边做内应?”
林忱笑了一下,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她起身,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雨势已经止下来,虽还是银珠似的在地上乱滚,但也不是走不了人。
“回家熬点姜汤驱寒,别得了伤寒。”林忱说了一句,就准备走。
萧冉看着她的背影走出茶肆,走过街角,心里好像有些什么轰然倒塌。
她猛地起身追上去,踏过滚滚的泥浆,不顾急一阵疏一阵夏雨,追到林忱身后,一把从身后搂住她的腰。
林忱仿佛早有预感,又仿佛只是呆住了。
她们的声音透不过雨幕,能够传递的只有冰冷雨水里炽热的温度。
她转过身来,两个人差不多高,萧冉在雨中勉强睁开眼,呼吸急促地捧着她的脸。
林忱的长眉紧蹙着,纤细而秀美的鼻下冰凉一片。
然而下一刻,灼热的呼吸包裹了她。
萧冉吻着她,在天与地的色变中,在肮脏又纯洁的大雨里,她们相互依偎,仿佛世界都融化成了一片虚无。
勉强跑到家时,两个人都打起了寒战。
另一个萧府是空荡的,家里一个人影也不见,萧冉素来不大约束他们,下着这样的雨,人人都该犯懒。
她们无声无息地走到屋里,吩咐人打水沐浴。
没人认出林忱,即便是认了出来,也不知身份。
萧冉浸在温水里,她的长发飘在水面上,面孔苍白而易碎,仿佛一盏名贵细腻的白釉瓷。
她的嘴唇也是苍白的,可还是说着湿而热的话。
明明已经哭了,但泪水溶进木桶里,一瞬间就变得什么也不剩。
林忱不知是怎么给她拽到里面去的,只觉得那沉重湿冷的衣服一离开身体,整个人便轻飘飘地飞向了云端。
她高而精致的眉骨与深黑色的眼眸相得益彰,面目被水雾模糊,她的颜色一会深一会浅,宛如一张琢磨不透的水墨画。
萧冉爱极了这张画,她的脆弱和柔软只对这个人展开。
林忱明明是生硬的,然而又无比的包容。
她尽可以把自己放心的交给她,不必担心,不必防备,就像浸在了这温水里。
她背靠着林忱,察觉到对方颤抖的身躯。
“殿下,你懂吗?”
林忱撩起她的长发,两个人一起向水下沉去。
裹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晴了,疏朗的星星和明亮的月光衬到屋里来。
萧冉的裙摆曳地,她来到窗前推开窗,风和雨后的花香挟着云/雨奔赴而来。
她跪在地上,从窗缝里向外望去。
林忱想了一会,也跟着跪在她背后,把侧脸贴在她背上。
“殿下,我好高兴。”
林忱“嗯”了一声,说:“我看你方才好伤心。”
萧冉笑了,眼睛也像星星似的:“是啊,我刚才是伤心,可是有了殿下,我就不用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一个人回家流眼泪了。”
林忱转了转脸,高挺的鼻尖划过她的背脊。
萧冉伸着手,感受夜晚的静谧和如星般闪烁的虫鸣。
过了一会,她突然转过身来,郑重十分地看着林忱。
“殿下,你看着我。”她说:“看着我的眼睛。”
“我没有骗你,我想明白了,从今以后,无论殿下喜欢我还是讨厌我,我都不在乎。我会帮助殿下,做你想要做的事,我所有的一切,尽为殿下效忠。”
林忱的脸在发烫,神思在眩晕。
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相信她说的话,面前这个人骗过她,现在却说要为了她付出性命,她怎么能相信…
可她还是相信了。
萧冉问:“殿下是不是还没原谅我?”
林忱没说话,只是抱住了她。
两颗惴惴不安的心合在一块跳动。
萧冉唱起诗经伯也,悠悠的歌声在夜里回响。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殿下若为伯也,我不愿做怨妇。”
**
十月里,彭英莲要奔赴边关,林忱和萧冉一道去送她。
上京城外的山是青绿的,青得渺茫发远,成为了长亭外的背景。
“向您学习骑射几个月,也没什么长进,真是惭愧。”林忱牵着萧冉那匹黑马,捋了捋那漂亮的鬃毛。
彭英莲领着两个孩子,说:“殿下骑术精进飞快,只是射箭终归不是一蹴而就的事。神机阁新造的袖弩已经给殿下送去了,盼着来年我回京述职的时候殿下能为我演示一次。”
说罢飞身上马,云城的三万精兵跟着同赴边疆。
萧冉看着浩浩汤汤的军队,不由问:“将彭英莲派走,真是正确的决定吗?”
林忱在马上冲她伸出手,萧冉上马从背后抱着她。
“这是一步长远的棋,有没有用日后自见分晓。”
黑马扬蹄,马尾扫过尘土,朝阳在山间缓缓升起来了。
第43章 番外(三)
萧冉七岁那年离开了家。
走的那一天艳阳高照, 日影像一颗晃动在海上的大金球,融融晕晕,晒得一片晴空万里。因她刚从祠堂里走出来, 更显得眩目。
她两天水米没打牙,小而纤弱的身体像一株茎脆易折的花朵。
然而没要任何人搀扶, 自己扶着门,慢慢地挪到门外来。
涟娘就站在远处, 像一根黑柱子, 定在廊下看她。
作为萧家的大小姐, 她走路的姿态还算得体,然而那一双眼睛,充满了怨怼,不恭不顺、不孝不悌。
萧冉不知道那穿黑衣服的女人是谁, 她只看到了涟娘对面的萧正甫。
她两日前方续弦的父亲。
她那“逼不得已、无以为继”的父亲。
萧正甫没有看她, 只同涟娘道:“这孩子顽劣, 送到宫里去惹恼了太后可怎么是好?”
他话说得如此, 但心里绝不担心萧冉入宫后胡作非为。他知道这个女儿像自己,最会看人眉眼高低。
他是忧虑太后召人进宫的意图。文渊阁新立, 太后早有召文臣之女入阁伴读的意思,可说是伴读,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在他尚未探明情况之前, 送一个女儿入宫, 真出了事情,萧家首当其冲。
所以,他还是推拒着:“真是望姑姑体谅我, 先妻去世, 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 我如何舍得她离开我身边。”
涟娘目光冷冷移向一边,见萧冉捂着胃,额上冷汗涔涔,玉娃娃一般的脸都消瘦虚弱得蜡黄。
真是如珍似宝啊…
她心里讽刺,到这个地步,还能睁眼说瞎话,不愧是太后最器重的萧宰相。
“大人,我只负责传太后的话,你若有异议,可以进宫直奏。”她不客气道。
萧正甫知道这女人向来看自己不顺,便也不去用热脸贴人家,捋着自己的一把胡子,想了想,下了台阶走过去,一把抱起小阿冉。
他体魄还算高大,小小的女孩子窝在他怀里猫崽儿一样。
“不如问问她自己的意思,我这女儿很有主意,只怕闹着不肯去呢。”
他温和的眼看着萧冉,仿佛一个最慈祥最和蔼的父亲。
萧冉依着他,一抬手就能摸到他的胡子。
她年纪已不算小了,从四岁、母亲去世开始,父亲就对她不大亲近了。
他有政务要忙,有妾侍的院子要去,还有新婚事要张罗。
人常说没了娘就没了爹,此言不虚。
她的一双瑞凤眼水淋淋地看上去,想从父亲的眼中看到一丝眷恋、担忧、不舍。
可什么都没有,只有虚假的温和和自以为伪装得很好的做作。
萧冉不是那种绝顶早慧的孩子,她看得出萧正甫的伪善,是因为长年累月的观察和前日他突发的暴虐。
她在父亲的婚礼上大闹,虽说还没来得及撒泼打滚就给拖了下去,可也足够萧家声名扫地。
萧正甫最看重的无外于此。
他布衣出身,此生最希望洗涤尽一身穷酸味,一跃成为诗书门第。
可他的女儿还像小门小户的闺女一样不懂礼数,不,甚至比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姑还要无知。
他根本没法想象萧冉是怎么想的,自己锦衣玉食地供着,千宠百爱地捧着,还是没能养出个娇滴滴的小棉袄来。
萧冉窝在他怀里,虚弱地问:“父亲为何不想我去,难道不责怪女儿前日莽撞?”
37/68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