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冉瞧她耳朵变作了可疑的赤色,细细一琢磨自己的话,放肆地笑:“你想到哪去了,我是说,咱们可以把民巷里那些孩子收拢收拢,瞧他们也怪可怜的。”
林忱鲜有的一股热气窜上了脸,有些恼羞成怒,大难之中修来的几分温柔都喂了狗。
正欲就这么打发人快走,心里却又难过地舍不得。
她想,此一去相隔千里,事成自然好,若不成…
“殿下快看我,有东西给你!”
清朗又快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冉的手递过来,面上的笑像是三月的春花。
林忱一怔,接过来,是一支手刻的木簪。
“快看我多贤惠,连以后隐居时候殿下要戴的木簪子都准备好了。”萧冉逗她,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仿佛完全想不到功败垂成的可能。
林忱摩挲着沉香木的表面,温润的香味和纹理告诉她,这簪子刻出来着实有一阵了。
“同我从前送你的那个样式很相仿,不过怎么是木刻的?”她问。
“殿下不知道吗,隐居的时候要低调,到那个时候你就只能戴木簪、穿粗布衣服、啃冷冰冰的粗面饼子了。”萧冉浅色的瞳孔猫儿似的顽皮。
林忱不由得笑了,仔细地将簪子收起来。
她拉住萧冉的手,不说什么话,只是默默伫立。
萧冉也静下来,小声说:“一定会成功的,我在上京等着殿下回来。”
她们对视一眼,萧冉翘着嘴角,道:“方才我骗殿下的,其实是我不会银錾的手艺。不过,我要走了,殿下不说点什么?”
林忱低着头,像个孩子似的。
她的笑柔软又内敛,像山间的雾。
“我想你了。”她说。
萧冉心里猛地一悸动。
“虽然你还没走,可我却这么想你,想来是因为秋天要到了…等秋天真的到了,我就把你喜欢的红枫叶夹在信里,骑着乌笙去找你。”
林忱抬起头,幽深幽深的眼睛里,波光粼粼的温柔一阵一阵涌过去,像阳光下风吹麦浪,像晴空里耀眼的厚白色的云。
萧冉被迷住了,抚上她的脸庞,问:“还有别的话吗?”
林忱知道她想听什么,可是她不肯说,因为总觉得轻易说出来,味道总是淡了。
所以她收敛了衣袖,说:“启程吧,一路顺风。”
第58章 番外(五)
大梁立国的那日, 赵垣在阶下听吴王——现在是梁皇帝,讲些受命于天的屁话。
透过眼前垂下的密密珠帘,她得见自己的夫君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最终用左手接过那方造工精美的玉玺。
高高在上地睥睨一切。
睥睨底下恭肃下跪的臣民,睥睨远方阵列森严的骑兵与步兵, 睥睨皇城里只有繁华没有流血的世界。
残酷的战争已经结束于宫门之外,至少从他登上皇位这一刻, 已同他没有关系。
赵垣轻蔑一哂, 只觉得无趣。
一切的拼杀, 原来只为了这一刹那的簇拥与欢寂。
瞧瞧底下这些人。
她转眼望去,瞧见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盲目的崇拜与欢欣,受命于天、建立新朝,多么鼓舞人心。
在这一刻, 应该有许多人心里正憧憬着未来的日子。
战争业已远离, 会更好。
会更好吗?
赵垣知道, 绝不会。
除了一少部分人, 大部份的男人和全部的女人,都不过重复着轮回的宿命, 跟随着洋流流向毫无尊严的死亡。
她出神地抚摸着肚腹,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欢喜——那里有一处生命在孕育。
吴王的姬妾都恭喜她,吴王的同僚都敬贺她。
可赵垣却觉得恶心。
她天然地排斥这过程, 孕育子嗣, 宛如肮脏的原罪和挣脱不破的囚笼,哪怕单从个人情感上,她也利己得不愿接受腹中有这样一个活物来分享她的生命。
**
梁帝登基后一个月, 赵垣循礼制被封为皇后。
那时她已经有孕五个月有余了。
身边的宫人惋惜不已:“娘娘若再早两月, 吉服的腰身便能改得再瘦一些了。”
赵垣彼时正把玩着冯芳送的那枚紫玉戒指, 闻言只是淡淡的。
她这样淡淡的神态已经持续许久,宫人都为她着急。
吴王素来喜欢温婉多情的女子,皇后有孕本就不易侍寝,若不在旁的地方下功夫,如何能留住帝心。
哪怕皇后尚且年轻貌美,可后宫粉黛众多,日后圣眷只怕不会长于中宫。
“那新进宫的王美人,传闻有一舞倾城之资、沉鱼落雁之容…”宫人小心地提醒。
赵垣闻言眼睛都没转开一下。
过了半晌,她问:“她今年多大?”
宫人道:“十六岁了。”
赵垣应了一声,站起身来,着上华美的吉服。
她神态轻飘地抚过袖子,就像抚掉一支羽毛般,毫不在意地说:“过两年也就这样罢了,况且,陛下并非因我冷淡才少来雍华宫。”
而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女人。
这三年来,她同他南征北讨,颇有几分患难之情,加上浓情蜜意,性情的不合自然被掩盖。
可现在,他已经是皇帝,又打了一辈子的仗,自然喜欢柔和温婉的美人。
赵垣不打算勉强自己。
几个月来,出入宫禁的人流虽然来往不绝,可其实她早已察觉到一种万事俱灭的空虚和疲惫。
一切都结束了吗?
她作为人的价值,就到此为止了吗?
哪怕她生来即有战事的天赋,这三年的戎马之旅也验证了她坐镇筹谋的能力,可能发挥天赋的战火已经熄灭。
梁帝作为皇帝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她只有十九岁,却被迫在这冰冷深锁的宫禁里虚度一生。
玉阶前的黄叶已经落了满地。
赵垣看着窗外,雷雨惊飞了团雀。
她的心头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由无名怒火组成的铁石。
从出生开始,她就始终忍耐。
内心的敏锐是诅咒,让她一生一世接受捶打,直到无声的消散,或者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
**
赵垣没有消沉太久。
她一向是不甘寂寞的女人,哪怕暂时没有目标,也愿意不间断地为来日积累资本。
比如她的本家——赵氏。
从一个山旮旯里的小世族一跃而成新贵,任谁都要佩服赵家家主当日择婿的眼光。
她那风流的老爹进宫来,诚惶诚恐、又大摇大摆。
诚惶诚恐对梁帝,大摇大摆对她。
赵垣在看待这年过半百的男人,意识到这男人是如此的矮小。
他的头发已经稀疏花白,却还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
“你那些哥哥,他们都是你亲哥哥,这朝律改了,我也弄不清究竟什么官好,你给他们安排妥当了。”
赵垣自然答应了。
她怎么能不答应,若是她着手安排,还可以把他们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去。免得这群蠢货被有心之人利用,日后倒打她一耙。
赵家的儿子都被派到了油水颇丰、但毫无权势的位置上。
只有冯芳,赵垣给了他一个吏部的差事,让他替自己以后要做的事担石铺路。
“我以为姐姐一坐稳皇后的位置,就会拿赵家那些蠢东西试刀,看来是我想错了。”
长大后的冯芳是个长相颇为阴柔的美男子,这样笑着说话,显出几分又痒又狠的阴沉。
赵垣打量着他,说:“赵家的主母还是你的姨母,若没有她,当初你也不能到赵家上学。”
冯芳满不在乎。
不过,这也是赵垣喜欢他的地方。
“这些日子,我悟到了不少东西。今时不同往日啊,早不是打打杀杀的时候了,我也该换个法子,再把面具戴上,等着别的机会到来。”她随意转动着戒指,微微笑了,“至于那些浅薄的恩怨,在我要成就的事业面前,不值一提。”
冯芳着迷地看着她,轻轻跪在她脚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露出了一个少年般单纯的微笑。
**
接下来的日子是那么的充实而无聊,漫长的岁月难以打发,赵垣偶尔唤冯芳来宫里说话。
唯一一点小的变数,竟是那个王美人。
她一直和梁帝打得火热,哪怕后来再有别的姿容更加出色的美人进宫,也没能动摇她的地位。
赵垣也觉得新奇,常同冯芳打赌,揣度此人什么时候会失宠。
单在这件事上,每一次都是冯芳赢。
“像姐姐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够理解常人之爱。”冯芳不无遗憾地说。
赵垣不屑,只是不再去猜。
“只是她没有儿子,否则真要和姐姐斗出一番奇景了。”冯芳笑起来。
他敢这样冒犯,是知道无论哪个女人都无法左右动摇赵垣的前途。
毕竟他的姐姐是那么地知晓人心,梁帝忌惮外戚,她就从不重用赵家的人,反而顺从他的心意,一力扶持寒门。
亏得朝里那些人还不明就里,把光拿钱不办事的赵家当成靶子打。
冯芳这样伴着她,走过了许多岁月。
赵垣并不在意有没有他,但的确习惯了他。
除却他,就只有从梁帝手里抢来的涟娘,算是可以同她作伴的人。
这样的日子,春去秋来地过了十四年。
**
元初十五年时,太子提前两年在青海和南地接来了几位世家女,预备从中挑选太子妃。
赵垣对此事并不热衷。
她儿子有主意地紧,又和她不亲密,心里挑上了谁,必要想方设法达成目的。
这两年梁帝身体渐渐不从心意,对她多有忌讳。
最大的忌讳,就是太子尚未及冠,子弱而母强,不是好征兆。
从这些人里挑选世子妃,自然也是日后辖制她的一环。
赵垣觉得有意思的紧,心头的火热几乎难以按捺。
她见证了这男人从褴褛到辉煌、从辉煌再到黯淡,而她自己则已经等待太久。
她不适合做戏台子上的陪衬。
在晨雾蒙蒙的九月,她怀着思量去池边喂金鱼。
撒下一把鱼饵,她想,要做,就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
可怎样才能成为这样的唯一?
她不愿踏上曾经那些后宫妇人的老路,摄政弄权,逞一时的风头。
但她也尚未想到,怎样才能使自己的权力延伸到无限远的远方。
她立在池边,思绪飘散。
涟娘提醒道:“娘娘,我们该回去了。”
赵垣拂了拂袖,回头看了一眼栏外池水上的袅袅冷雾,忽然厌恶地想,平城的冷天真够讨厌,九月风就冷了下来,池里的金鱼都翻白了。
倘若以后要她定都,必要迁到气候温暖的南方去。
她只是一岔神的功夫,回过神来正想走,金池旁假石密集的树林里冷不防传来动静。
涟娘捧着鱼饵,本以为是猫,抬头一看却骇了一跳。
隔着重雾,一个身形不清的人正抱着什么蹲在树上盯着她们!
她吓得手里的鱼食差点翻了,惊呼出声。
皇后娘娘素来不喜随侍,池边只有她们两人,可宫里怎么会有刺客?
不及思考,她一下子将赵垣护在身后,高声呼唤侍卫。
树上的人影慌乱片刻,急促地小声道:“别叫别叫!”
说着跳下树来。
赵垣心里没乱起来,因为她看清了,这不过是个身形不高的女孩子,穿一身白衣。
前朝喜着白的风气到现在尚未散去,仙道飘渺,当以素白映衬。
令她微有讶异的是,这女孩子的白衣并非道人所着的那种。
而是寻常的麻布衣,和她的人一样,如此粗砺、如此自然。
她的笑容,仿佛能拨开湿雾,晞干了花瓣上的露珠。
“何人如此大胆,执剑入宫,形同谋反!”
涟娘一边虚张声势,一边把赵垣护得牢牢的。
眼看着惹了麻烦,此人连连摆手,却没立刻弃剑,反而将之向上举了举。
她横住那把外表看起来十分精致的宝剑,用力一拔,却纹丝不动,根本是把只能看不能用的样子货。
她脸上是些许尴尬的笑意,虽然有点讨好,可却一眼叫人看出里边没什么害怕的意思。
语气明明尽力一本正经,可仍透露出几分少年人的顽皮与不恭。
“姑姑可饶我这一次吧。”她作了个揖,“本意是不想惊扰皇后娘娘圣驾,可没成想宫里的树跟抹了蜡似的。”
徐恕搔搔鬓角,颇有些自说自话的习惯:“家主大人说,平城一行,我不能再舞刀弄剑,因此随身的剑并没有带来,这不过是个样子货呀。”
这样的行事,在平城可算得上鲁莽。
涟娘正欲问罪。
身后的人却道:“生面孔,是边地来的?是作为陪侍,还是哪家的旁支,来平城饱览风光?”
徐恕把剑系好,笑着说:“回皇后娘娘,在下名徐恕,是青海徐氏长女的陪嫁,今日跟着进宫来面见太子。不过,我还以为会在那里见到皇后娘娘呢。”
她说了半天,也没下跪行礼,涟娘朝她直瞪眼睛。
赵垣没拆穿她,只淡淡道:“倘你不表明身份,我倒以为你是北地的游侠。”
徐恕只是笑。
赵垣离开,她便慢慢地缀上去。
涟娘对这无礼轻狂之辈没什么好脸色,没好气道:“还请你往东宫那边去吧,徐小姐此时应当回了。”
徐恕的脸皮不像高门大户的贵女那么薄,挨了眼刀仍是笑嘻嘻的。
“我在青海对皇后娘娘的大名早有耳闻,而今亲见,总要说上几句话才好啊。至于我家姑娘,叫她自己走去呗,难道还找不着路吗。”
方才还说自己是陪嫁,此时连谎都不乐意圆,实在轻狂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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