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仪觉得心酸,又觉得可笑,他很想问问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希望是我”。
难道她竟以为,被自己所爱的人鸩杀,是一件好事?
皇帝盯着那酒盅,当然不肯相信她是真的要同自己一起饮这毒酒。
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怎么可能为自己赴命。
更何况他知道,成玉并没有放弃鸢儿。
她自有大好前程,要多想不开,才会讲这两句话来哄自己。
他拿起那酒盏,怔怔地看着,流下两行清泪。
鸢儿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忍不住环抱住他。
这怀抱好温暖,是林凤仪一直求之不得的温暖。
他的心不可避免地一阵震动。
最终,扯起个笑来,认命了。
正欲喝下毒酒,林凤仪却感到怀里的人止不住地抽搐。
背后一阵热流涌过,他心里忽然一阵濒死般的绞痛,猛地抬起头,鸢儿软软地伏在他肩膀上,唇边一缕血色。
她两颊的血色终于褪尽了,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一张空白。
林凤仪一点也动弹不得。
鸢儿看着他,还是笑着的,她说:“殿下,别怕啊,黄泉路上一起走,就不寂寞了。”
**
阿希尔带人绕过中庭,在后院搜寻齐宴。
这偌大宅邸,人多、口杂,多障眼的杂物和藏人的暗洞,一番寻找下来倒真不少费时间。
齐宴的妻子咬死了不说他在哪,阿希尔只得带人一寸一寸地找。
她纤细的身影立在院中的山石上,眼看着天幕上的云越积越重,空气中潮味翻覆。
寻人的蛮人恼怒地将钢刀插进地里,嘴里咕叽咕叽地骂着脏话。
阿希尔正要跳下去,耳边却忽而传来异响。
风带来血腥味,嚎啕声与喊杀声不知从何时开始,却逐渐变得迫近。
齐宅旁边的院里甚至也传来哐当哐当地打砸声。
寻人的蛮人也都茫然地住了手,阿希尔跳到一棵树上,居高望见了远处燃起的滚滚烽烟。
外城放的火早就应该熄了。
阿希尔心里涌上凉意,知道自己一直在担心的变故还是发生了。
一阵尖锐的长哨鸣空响起,是外面的裴郁。
他发现事情不对,必须即刻离开去指挥禁军。
院里的人没多少时间了。
阿希尔知道,他是在催促自己加紧把齐宴从地里挖出来,可…
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跳下树去,来不及指挥院里的蛮人,只由他们不知所措地立着。
狂风呼啸着,她一把推开齐家的大门,往抱月楼的方向飞奔。
败局已定。
阿希尔绝望地想,是阿图亚。
她没能在行动前抓住他,果真这人便来搅局。
她为了一己私欲,没有向文渊阁的大人说实话,抱着一丝侥幸,以为那人成不了气候,却误了大事。
还没跑出多远,阿希尔身后便出来迫近的铁蹄,她不得不躲入民巷。
骑着高头大马的彪悍骑兵几人一组地冲进民居,手起刀落间就斩杀了屋主,接着又在京都里点起熊熊烈火。
他们身材高健,一望而知不属于忍饥挨饿的蛮奴。
阿希尔不知道阿图亚从哪把他们找来,也不知道他们为何会有这样精良的武器。
她屏着呼吸,心跳如鼓。
必须,她必须回到抱月楼,毁掉同文渊阁联系的物证。
事到如今,谁都不知怎样做才是对的,她只能凭借自己的判断——倘若这些蛮人不只是要杀人放火,而是有备而来,准备攀扯文渊,那抱月楼与蛮人联络的物证就会成为一把有力的刀。
她心焦如火,好在霎眼间便有禁军的人马赶上来合围住这些蒙面骑兵。
阿希尔得以脱身。
她跑过时而空无一人、时而哀嚎惨叫的街道,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跌跌撞撞地望见了抱月楼的影。
楼中不少姑娘花着面孔跑出来,与她逆行。
阿希尔顾不得会不会被人认出来,当她终于奔到抱月楼前才发现,昔日这天下第一的桃红柳绿之处,已经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而雨还没有下。
她把蒙面向上拉了拉,心里鼓起一股劲,硬是冲到了火海里,滚烫的红楼里,她给烟呛得发晕。
好不容易上了楼来,阿希尔踹开自己屋子的门,握住滚热的妆匣,取出了那枚烈火无法烧干净的印章。
太好了。
她松下一口气,准备似以往那样翻窗而出。
然而,就在她跨出窗的那一刹,身后一把淬火的钢刀完全地贯入了她的后背。
阿希尔看着长刀从自己的腹部穿出,连回头的力气也没有。
她的手指被人一点点掰开,那枚印章落于他人之手。
紧接着,她的肩膀上挨了一脚,整个人重重地从窗外跌下去。
她躺在地上,沙土灼热,最后一眼,是倾塌的抱月楼向她倒来。
第66章 一念
大雨瓢泼而下。
为了这场雨, 青苍苍的天已经做了太多铺垫,一霎眼间,天地笼罩在一片空茫的白中。
雨已然不是雨, 而是连成了烟,将人的视线遮蔽。
萧冉再难以看清楼外的信号, 她披衣下楼,向华张问道:“建康宫的人还没回来?”
华张正在奋笔疾书批往六部的奏疏, 闻言放下笔:“想来是被雨给隔住了…”
话音还没落, 楼下忽传来几声惊叫, 两人扶栏向下望去,一个身着便衣的禁军浑身湿透着滚进阁中。
那人一抹脸,勉强睁开眼,急促地嚷道:“萧大人…萧大人在不在?”
萧冉快步向下走。
阁中不少资历尚浅的小女官有些慌神, 其中知事的人则更加紧张, 都把一双双眼睛投向唯一能执掌乾坤的人身上。
萧冉来到那人面前, 面色沉静如水, 清澈的眸子淡淡地看向他,道:“慌慌张张不成体统, 不知道的以为禁军都死光了。”
她环视四周,冷厉的眼神变得和缓下来,轻斥道:“还有你们, 一有变故就跟立毛鸡似的站起来做什么?”
冲进来的那名禁军躬身, 惭愧不已,将外面的烽烟一一向萧冉禀明。
“事情如此,裴将军叫我问大人如何处置?”
萧冉微微思索, 立即答复道:“这样, 你拿着我的腰牌, 留一千人守皇城外,率剩余的三千禁军往宫外支援。遇到城防军,叫他们统统回去把自己的地盘守好,城内的事情不要管。还有,找到阿希尔,提前收网,将这两派蛮人分开关押。”
那人一怔,问:“现在就收网?岂不是…”
华张怒道:“还没明白么,而今不知什么人在外面捣乱,这样下去,即便是成了事明日我们也摘不脱。更何况城中大乱,已经殃及了百姓,如何还能胡来。这群人装备精良,最怕他们还有外援,若是蛮人趁势攻城,你我岂不犯下滔天大罪。”
那人噤若寒蝉,立马往外边滚了。
华张心头也有些不定,琳琅琳钰等都在不远处暗自心惊。
唯有萧冉慢慢踱着步,至少面子上是看不出半分焦急。
华张有些颤,她努力遏制住声线,平稳地问:“大人,那些公文是否还要继续?”
萧冉随意点了点头,道:“一切照常,去吩咐南门外等着的人,叫他立刻去给殿下报信。”
她提衣上楼,华张跟在她身后。
萧冉站下,她也跟着站下。
楼内搬运公文落地的闷响不甚清晰,外面只有令人厌倦的雨声,单调地毫不变化。
“没关系的吧…”华张喃喃的,稚嫩的眼睛向上看去,“该做的我们已经做了,这点小岔子,动摇不了什么的…”
萧冉偏头看她,微微露出个笑。
然而,她这笑有些漫不经心,心头正在被别的事占据。
是什么呢?
是南安王的储嗣,抑或是太后的遗诏?还是六十四名大臣的联名奏疏?
萧冉抓不住那关键的一点,外面的雨已没法更大,骤雨之后,一道紫雷轰然响彻天边,将滚滚的黑云染红。
她眼瞳中映着那紫,刹那间回想起了自己的担心。
建康宫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
江言清站在凌云殿门口。
这地方他从前常来,如今睽违多年,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江月满带他进宫避难,他先想起的却是这里。
并非不能厚着脸皮去朱雀阁蹭一蹭,也并非不能忍受旁人的冷眼。
只不过,江月满那凉薄的回答让他明白了一件事——过了今天,江家恐怕要完了、上京的许多人也要完了。
在这孤苦无依的时刻,他变得异常愤怒。
愤怒多年大梦一场空,反复折腾却抵不过情势翻覆。
他犯了什么弥天大错吗?似乎并没有,就像当初江家也并未对新帝有任何不恭。
只不过是人家叫他们死,他们也就该死了。
江言清浑身湿透着立在雨中,艰难地行到凌云殿前,这一路上他没见到半个人影,连巡逻的禁军也没碰上两个。
走到殿门口,总算有个地方避雨。
他慢慢进殿去,才发现了这诡异的不寻常。
凌云殿里,一个人也没有。
外面下着雨,宫人们躲懒不肯出来也是常事,可是,殿内怎么会空无一人?
江言清回头,殿门大敞着,冰冷的池塘被风吹起狂乱的涟漪,荷叶东倒西歪的。
他的心在雨水中一阵悸动。
他明白了,他向里看去,空荡荡的偏殿内莫名吸引着他。
江言清真的很想看看,那个人、那个叱咤风云一辈子、一生都没有爱过任何人的女人,临死前是什么样子。
也许,是被病痛折磨的形销骨立吗?
他走了两步。
又或许,仍旧是那令人厌恨的平静和空洞?
还是,她仍对人间有放不下的眷念和遗留?
江言清想着想着就笑了,也是嘛,权力欲望这样炽烈的女人,一定是舍不得放手的。
他飞步向前走去,一路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若是那样,他想,他一定要嘲笑她,毕竟她先死了,自己却还活着。
江言清绕过冷清的画屏,绕过最后一层紫帘。
隔着花瓶望见了她的卧床。
什么都没有。
江言清怔怔地走进去,床褥冰冷,空中只有雨水和淡淡的灰尘气味。
伏在床边的那个人曾经倒也没少和他作对,不过江言清再见她,心里也没什么感触。
他在床边蹲下来,探了探涟娘的鼻息。
这古板的女人,死后却像一朵盛开的莲花,静静开在旧人的身边。
江言清转来转去,一时间茫然无措。
他在太后的妆台前坐下,一一摆弄昔日的残妆,却在抽屉里发现了一枚落了灰的戒指。
紫玉嵌着红宝石,上面有淡淡的划痕,绝不是新近几年做的。
他回忆了又回忆,在记忆的边角里扒拉出与这戒指的一面之缘。
那时,他向这女人说好话,问她戒指是谁送的。
她只是看了两眼,随手就把这东西扔到窗外去了。
可现在却在这里。
扔掉的东西,过后也会不舍得吗?
江言清心里觉得讽刺,而后便是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怅然有失、怒火酸涩…凡此种种,将他撕扯成碎片。
可这万般情绪的对象死了,一切便只能无声无息地消弭在尘土里。
最后,江言清只剩下麻木这一种感觉。
他得活下去。
怎么才能活下去?
江月满说过的话在他心中倏然一亮——皇帝不死,无论是谁,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唯有皇帝,才能让这结局翻盘。
**
江言清进入建康宫时,宫外魏家指派的守卫还对一切懵然不知。
他们拦住江言清,道:“大人,外边现在很乱,建康宫如今不准放人进出。”
江言清并不知事实如何,只信口胡诹:“是魏家长正大人叫我来,这是他的信物,不认得吗?”
守卫自然认得魏家的信物,也隐隐约约听过这位江公子大名,但心中还是举棋不定。
“你们几人做一班巡逻?派几个人跟我一起去。”
**
殿内,林凤仪倒在书案上,远处监刑那女官远望见他饮下毒酒,鬼魅一般在雨中隐去了。
林凤仪按着腹部,将鸢儿抱到榻上安置好,自己静静地忍耐毒发的剧痛。
他自来是娇生惯养的。
不过,他想,鸢儿既能忍耐,他应该也可以。
他要快一点追上她,不要叫她等太久。
可是,烈火灼肠之痛令他想要尖叫,想要不顾体面地在地上打滚。
在痛楚中,他听不见雨声,看不见殿内的摆设。
额上的冷汗唰唰地流,不一会儿,他的朱服已湿透了。
赴死是一件多么决绝的事啊,林凤仪想,即便到现在,他已经听见鸢儿在叫他,却还是留恋着金丝笼,怎么也不肯走。
昏沉中,似乎有人冲进了殿内,架起了他的四肢。
狂乱的呼喊声叫了一会,建康宫内乱了一阵,紧接着一切又都平复下去。
江言清颤着手,扶他起来,声音由远及近、飘飘忽忽。
“陛下…陛下…听得见吗?是谁害你!”
四周守卫的身影晃来晃去,林凤仪张了张口,便有一股鲜血涌出来。
他是活不成了的,林凤仪半昏半醒地想。他挣扎着去看鸢儿,一片模糊中,耳边的人还在不断逼问。
也罢了,他这一生偷得的这点欢愉,都是从鸢儿身上来的。
到了最后,又何不满足她的心愿呢?
林凤仪冷笑了一声,回光返照般撑起一口气,看着江言清,看着周身一层层的守卫,说:“是朕无德,自弑也。”
周边的人哗啦啦地都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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